第1章 骚起东南赵官家大造万岁山 朱贼子广征花石纲(2/2)
朱沖谎称本家亦有染疫者,骗窃了万春祖传下来的治瘟病的秘方,之后于僻静处将老郎中谋害,并掩埋了尸体,急急赶回家中。然后照方抓药,拿来与病人一试,真还对症,即见起色。朱沖大喜,遂大倾家中积蓄,于外购得大批药材,一包一包配装好了,较高价格再转卖出去。其药具有奇效,为了病人能够早日安康,价格再贵那患者的家里人也肯得不惜多花钱银而求之,于是来朱沖家买药者络绎不绝。二三百里外都有人闻讯而至。药用之后,辄见大效,上门者更是趋多。如此一来,朱沖这一样生意就捞了大笔财富,遂摇身一变而成富豪,从此发迹,逐渐得势起来。
在这个时候,平江府知府刘澜遭奸佞谗言陷害而被贬斥,远逐某地做了知县,新换了个知府叫祖宠。这祖大人却与刘公截然相反,是个大大的贪官。每任一处,地皮刮尽,人送外号——“刮地王”。朱沖使钱儿巴结上了这个势力,之外广结强豪,一时成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名头响亮。忽然一日,想起了石庆,想到了当日吃丑之仇,恨得咬牙。往祖宠处送了一笔银子,找“人证”、下“赃证”,把石庆问了个通盗联匪之罪,狠狠打了一顿板子,然后投入大牢。朱沖又贿赂了牢子,将石庆谋去了性命。牢头谎称犯人暴病身故,无人问津于此。
石庆身死,家遗妻儿。那母子二人担心朱沖斩草除根再行报复,便离开了苏州城,避祸他乡。到后来,石庆之子石生长大成人,习通得枪棒本领,寻朱沖报仇,后又揭竿起义成一方英雄,呼应圣公方腊,名噪江南,谁个不知“锦毛犼”。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还道奸徒朱沖,该着小子时运好,大发迹。这一年,徽宗初立,向氏皇太后听政,因党争之故蔡京遭贬斥,赴杭州钱塘。过苏州时,欲建僧寺阁会,费巨万。有僧言:“欲集此缘,非朱沖不可。”蔡京召之,言于其事。朱沖请愿独当此事。数日后,请蔡京诣寺度地。往见大木数千章积于庭下。蔡京大吃一惊,对朱沖办事如此之迅速大为赞赏。朱沖遂巴结上了这位日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也在于其人会审时度势,算人取机,但也得有胆量。倘若一旦马屁拍错,压差了宝,便会惹得那“马”的对头问你之罪,招致灾祸。到第二年,在向氏皇太后听政七个月后,徽宗赵佶亲政。在童贯的帮助下,蔡京复被启用,召还京师。再过苏州,将朱沖、朱勔皆带到了汴梁,私通童贯,嘱其照应这父子。童贯将此二人姓名置于军籍中,把他人之功而按朱氏父子名下,使俱得升职为官。后(得蔡京之力)朱沖居然做了两浙路转运判官,地方上任职,到了杭州。而朱勔则留用京里为官吏,于蔡京门下,得之荫护亦逐步升迁。
道君皇帝颇垂意花石,蔡京为取媚皇上,暗对朱勔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交代了一番。朱勔寄书于父亲,晓以蔡京所嘱之事。朱沖便密取浙中珍异花石以进。开始致黄杨三本,徽宗嘉之。之后岁岁增加,然而岁率不过再三贡,贡物裁五七品。“至政和中,始极盛。舳舻相衔于淮汴,号花石纲”(见《宋史》),此即花石纲之由来。后来,赵官家为造万岁山,广建囿园,大征江南花木、五湖异石,置应奉局于苏州。封朱勔为东南防御使,并兼主管花石纲事务。朱勔由此平步登云,不可一世。到了江南,大施手段,横征暴敛,敲诈百姓,榨取膏脂,广征役伕。《宋史》赫然载罪数笔:“置应奉局于苏州,指取内帑如囊中物,每取以数十万计。延福宫、艮岳成,奇卉异植充牣其中。勔擢至防御使,东南部刺史、郡守多出其门。徐铸、应安道、王仲闳等济其恶,竭县官经营以为奉,所贡物豪夺渔取于民,毛发不少偿。士民之家一石一木,稍堪习元,即领健卒直入其家,用黄封表识,未即取,使护视之。微不谨,即被以大不恭罪。及发行,必撤屋抉墙以出。人不幸有一物小异,共指为不祥,惟恐芟夷之不速。民预是役者中,家悉破产,或鬻卖子女,以供其须。斸山辇石,程督峭惨,虽在江湖不测之渊,百计取之,必出乃止。尝得太湖石高四丈,或以巨舰,役夫数千人。所经州、县,有拆水门、桥梁,凿城垣以过者。既至,赐名神运昭功石。截诸道粮饷,纲旁罗商船,竭所供暴其上,……流毒州郡二十年。”述朱勔及花石纲之害。不仅赵官家为修这山、造那宫、开某园而广征花石纲,就连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也学样子而向江南地方上索要花石,用以布置自家囿园,犹如雪上加霜一般,引得东南百姓怨声载道。稍有几个正直的官员上谏请罢花石之纲,却落得革职、流放,或贬回老家的结果。
却道采太湖石的民夫当中有一人,姓乔,叫乔飞,生得是赤红脸膛,微有胡须。身高丈二,体格结实,又有把好力气,人称“长汉”。家居吴县十里庄。家境贫寒,只与一老母相依为命。朱勔奉旨督办花石纲采运,广拉徭役。有钱的人家可以出钱免役,那穷苦人却只得放弃一切家中事,被逼去干公活。乔飞也不例外,十九岁那年便被拉伕去采太湖石,如今数年过去了。为采太湖石,没白没黑地干,不知累死了多少人,与乔飞一起来的街坊大半不在了世间。他能活下来还算幸运。每每歇工时候,就想念起家中老母。这么多年了,没能回家一回,更不通消息,不知母亲今昔身体怎样,人日子如何过得,为此不时伤心流泪。
道这一日,乔飞所在的这处工地又新来了一批役伕。其中一位生个桶子身,南瓜头,相貌倍是难看。这家伙暗里盯上了乔飞。没几天,此人靠近乔飞,用拳头擂了乔飞一下。乔飞甩脸一看,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岁数跟自己差不许多,清楚是一个工地干活的,不过不晓得人家叫什么。他问道:“小哥,有事吗?”那位道:“没什么事,想聊聊。大个子,你叫乔飞?”乔飞点了点头道:“是的。”那位道:“瞧你干活,行,有把子力气。”乔飞道:“平常,平常。喂,你叫什么?”那位道:“问俺?叫洪照,生来爱惹是生非,专抱打不平,进过多少回班房。气死了爹,病坏了娘,而今独身一个瞎胡混。家住昆山县。只因为打了个老财的儿子,又给送了官,正赶得本县里拉伕,到太湖采石,便把我也发来了。对了,俺还有个绰号呢,称作‘赛太岁’。俺见你好力气,想和你赛赛,怎么样?敢赛不?”年轻人都好胜赌强,乔飞道:“行,不知怎么个赛法?”洪照道:“掰腕子怎样?”乔飞道:“成。”于是,找块平石,用衣服垫了肘头,两只右手握到一块儿,较开了腕力。其他人一见,来兴趣了,也停下活计,围拢上来看热闹。洪照、乔飞掰了好长时候,洪照先软下来,道:“俺不服,换左手来。”换了左手,更是不行,洪照连连叫道:“输了,输了,兄弟服你了。”正这时,有监工的差人走了过来,见状大怒,喝散众人,骂道:“这些懒虫,爷一时不在就偷工。快干活,当心鞭子。”人们赶忙你扛钎子、他拉绳索,或水或旱,又忙活开了。洪照小声骂道:“死差奴,狗腿子,贱鸟。”乔飞捅了捅他,道:“小心揪着。”洪照道:“不怕。”
道又过了两日,打吴县又来了一批工伕,多是才长起来的毛头小伙子,其中两个还是乔飞的街坊。乔飞向他们打听老母的境况。有个道说,乔母这些年来以讨饭为生,无时不挂念儿子,日盼夜盼他能够早日回归,另为他生死担心。而今乔母得了重病,极期望见儿子一面。还托了这个街坊,若能碰着她的儿子,一定捎个话。乔飞听得,大哭了一场。故此急切想见母亲的面,便谁也没告诉,夜里偷偷溜出了工地,寻了只小船,就欲离开所在的湖岛。但事与愿违,却被巡夜差队发现了,喝了个:“谁?”拥上前,将乔飞拿了。召集其本处所有工伕,当着大家的面将乔飞吊到架子上并好一番毒鞭抽打,打得乔飞死去活来几回。公差警告众人,哪个胆敢私离工地,便与乔飞一样处治。工伕们敢怒不敢言,对乔飞十分同情和可怜。乔飞依旧给吊着,官家并不肯就时放下他。啥时发善心,须看管事的高不高兴。
次日夜半,那“赛太岁”洪照大了胆子,背人不知将乔飞由架子上放了下来。乔飞道:“好兄弟,多谢你了。可是将因此吃罪,那班虎狼会惩治你的。”洪照道:“乔哥,俺不怕,为了哥们的命,我豁出自个儿去都行。你我不能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偏给那班小子欺负?一块儿逃离此间,寻地避灾。往后咱们兄弟生死就在一块儿了。”乔飞不免担忧,道:“咱们怎么能逃出去?万一再给逮住,怕是我命就没了,你也好不多少呀。”洪照道:“莫怕,我早有了办法,看这是什么?”说着,将两套衣服示给乔飞瞧。乔飞借那边射来的灯笼之光一瞅,是差官的服装,大为惊异,问道:“哪来的?”洪照道:“方才我瞅到两个差人喝个醉醺醺,不知哪处里来。让我打倒他们于黑影里,剥了‘狗皮’,之后跑来这里。正好一身长,一身短。你个子高,穿长点的。我个子矮,着短些的。咱们赶快换上。”乔飞唬得冒身冷汗,心说:“这洪照真是贼大胆儿,这等事也干得出来。”
二人换上了差人的衣服,互相瞅了瞅,又自个儿打量了打量,都“扑哧”笑了。因为这两套衣服都不合体。乔飞穿的显小,洪照穿的偏长却又紧瘦,但也只能那么凑合了。乔飞由于身上有伤,又给吊了一天又两个半夜,体力不济,哪里走得动,只好由洪照背着去。遇到其他差人,将脸略藏,以免被认出来,只道说送人看病,蒙骗问者。到了水边,寻一条小船,辨了辨方向,朝吴县地而来。
简短说,上了湖岸,天已放亮。洪照借着一身差官衣服,到了一家饭馆,诈了些吃食,先饱了两人的肚囊。然后另索了一辆独轱辘小推车,教乔飞坐上头,自己推着他寻到了十里庄。那乔母重病于床,亏有街坊邻居不时照看,加上有期盼见上儿子一面的意志撑着,尚然活到现在。待乔飞一回,乔母只笑了笑,摸了摸儿子,便神散血衰,咽下了这最后一口气。乔飞痛苦了一场,洪照也跟着大涌眼泪。因自己是偷跑出来的,未便惊动邻里。乔飞与洪照将乔母弄到庄外,择个地方草草地做了掩埋。碑立不起,牌也无人写,只做了个牢固的标记。
乔飞、洪照恐官府缉拿,不敢逗留吴县,须走得愈远愈好。走路要靠体力,但前提得吃饱饭,可这二位哪里有钱来买食物。因为自己正在好年纪,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有残疾,若行乞讨,张不得那张嘴。那身差衣也早扔了,一是穿着不合身,不得劲,也教外人瞅来会起疑心;二是靠官皮敲诈,强吃人家,心中总觉不忍,亦自以为耻。另外这乔飞身上遍是鞭伤,更无钱医治,怎生是好?两人都犯了愁。洪照叹了口气,道:“唉,活着真不容易,为了张嘴,就这么让人操虑。”又想了想,道:“实在没招,干脆劫道得了,损点德也就损点德。”乔飞一听,急了,道:“什么?劫道?劫财害命那可犯法,更缺大德,可不能干。”洪照道:“我说乔哥,落到什地步了?事到如今,哪还有别的法子?不能等着饿死。逼不得已而为之,良心丧于困地。咱就缺德一回,先弄俩钱混一天饱饭,再思别的办法来顾以后。劫道是劫道,只要钱,不伤命。”乔飞还是摇头。洪照道:“你愿为不为,反正我是要干的,得对得起自己的肚子,别让肠子肚子打架。你且稍等。”真叫人拗不过他,这“赛太岁”将一棵小树“咔嚓”撅折了,去了冠,得鹅卵粗一根梢子,拎了就去。乔飞叫道:“兄弟,可别胡来,穷苦和老弱的可别碰。”洪照道:“我明白,有分寸。”
这一带是片林子,好长好大,前不见村,后难望店,当间有条五、七步宽的道路,距离方才乔、洪二人说话处不远。洪照猫到一棵大树后头,只待人来。等了不只有多长工夫,洪照已不耐烦,心里叫:“快来人呀,让爷早点劫了钱,好去买饭吃。”真还有倒霉的,来了一个,也是个二十二岁的棒小伙子,比“长汉”乔飞矮不多少。这位精神头十足,背着个包儿,头陀行脚僧的扮相,大步流星这边来。洪照心说:“这家伙黑铁塔一般,怕不好惹,去他吧。”可转念又一想:“这老半天,好不容易才等着一个,便这么放过去?万一等到晚上,再等不来个人,可怎么办?眼见日头将西沉,岂不空守半天,又要饿一宿肚子,咬咬牙也得取下他来。不能怕得。”想到这里,暗暗运着气。看那人走近,猛地蹿将出去,更不打个招呼,斜刺里抡棍子劈头就下。要知那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