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电建少年(2/2)
姑爹姑妈都是知识分子,姑爹是享受国家津贴的教授,所以姑妈家还算殷实。不过表哥大学第一年突发重病,生命垂危。为抢救治疗花了不少钱,背上一笔外债。这笔债一直到表哥结婚之后才还完。只是一直瞒着,表哥至今不知道。
虽然每次去,姑妈都好饭好菜招待,返校还要带一点。但我知道姑爹姑妈平时只拿咸菜下饭。所以姑爹姑妈晚年双双高血压,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不喜欢看电视,那时白天也没什么电视看。姑妈指着墙角一堆书:“自己随便看。”
我在表哥的简易书柜里找到一堆《奥秘》《世界兵器》在地上一蹲就是一个下午。还偷偷拿过姑爹书柜里看起来高大上的《红与黑》《悲惨世界》。
真羡慕表哥有那么多书。
寒假,表哥打电话说没买到火车票,不回来了。
姑妈马上汇了钱去让他搭飞机。
还是八十年代啊!表哥一身行头西装近千,我低头看看自己工作服改的夹克,相形见拙。
表哥眉飞色舞地谈学校生活,述北京风光。全家团聚时,所有人的眼光都围着他转。
身为学渣的我,在学霸的边上抬不起头。
从那以后,我开始找各种借口推托着不去姑妈家。
宁可侍在学校,周末骑车在街上乱转,到书店读免费书。差不多这个时候,芬走进我的生活。
怎么跟芬好上的,我现在已经无法回忆。
她家离学校很远,每个月只回家一趟。
那时候流行一句话:“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
芬三年毕业后仍然很土。
因为她没条件“洋”。
她家七男一女。在我想象中她的七个哥哥应该众星拱月一般地宠她。虽然她说哥哥们对她还好。但是父亲大病之后欠下一大笔钱,哥哥们做主将她许给债主的儿子。
芬是他们那所中学为数不多升学的学生。哥哥们认为迟早是别人家的人,没必要浪费钱学这没什么用的专业。
好在母亲支持她。她和芬一样,希望芬跳出农门,让知识改变命运。
芬年长我三岁,皮肤黑,穿着土,比实际年龄又老几分。
我究竟有没有爱过芬?现在我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少年懵懂的向往中,“我要帮她摆脱包办婚姻”的意念十分强烈。
实际上,芬并没有太多和我谈到她的家事。我几次半开玩笑地吵着要去她家玩,她都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她弟弟,或者更进一步,是她儿子。
我与她开始接触,是请她帮忙补功课。芬的功课很好,数学特别强,还是课代表。
虽然我们男生一致认为,占全班人数五分之一的女生,最好担任文娱委员、宣传委员、语文课代表之类。但是芬的数学让全班折服。
我那补考的三门专业课都是芬用假期帮我补的。数学最终没考过,把她气哭了。
事实证明,爱情振救不了学渣。
三年很快过去。临毕业,出事了,出大事了。
技校每年都会向系统内各单位输送毕业生(当然,各单位子弟优先)。然而那年我们公司只打算招回职工子弟。
国家开始体制改革,政体分开。
省局属下的各个单位开始与主管部门剥离,自负赢亏。换言之,技校与我们公司不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那就没必要一定要消化技校生。
其它各单位领导也这么想。
于是乎,毕业临近,各单位派人拿着清单领走********,名单外的一概不管,没得商量。
技校没有“不包分配”的先例!
校长快疯了,上省局求爷爷告奶奶,又到系统外协商,终于从锅炉厂、纺织厂、化工厂之类拿到几个专业不对口的名额。
杯水车薪,何况还会不可避免地夹带私货。
毕业仪式上,校长神色凝重地请没有被分配的同学回家等消息,同时作了“是金子走到哪里都会发光”的演讲。
不过即使分配名额足够,农业户口的同学仍然没戏。大吃皇粮的日子一去不返,城市户口的指标卡得很紧。各单位那点指标还不够应付老职工,哪有富余给新人。
怎么办,我曾经暗暗发下的誓言,就这么付之东流水?
芬寄住在我们班另外一位女同学家,我告诉她一定要等我。
我要去求父母帮忙,我相信诚心感天动地,相信有志者事竟成。but,求人总是很难开口。
小心翼翼地说明意图。
“不可能,公司已经没有指标了。”
“多一个不行吗?您去跟领导说说。”
父亲冷笑:“现在国家已经停止招收正式工,我听说,你们已经是最后一批。”
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不是说公司指标只能给单位子弟,那我跟她结婚,她就算单位子弟了吧。”
“开玩笑,我们公司结婚要25岁,你才17岁,你要等8年。”他用右手比一个“8”,开心得眼镜都快掉下来。
母亲嗅出其中三昧:“你跟这个女孩子怎么了?”
“就是男女朋友啊。”我懵懂。
“你没把人家怎么样了吧,她赖上你了?”
“哪有!”我跳起来,“芬不是这种人。”
“要说实话。”母亲轻轻吁了口气。
“放心,借给他胆,他也不敢。”父亲笑得更欢。
我这才意识到他们指的是什么,涨红了脸气鼓鼓地不再说话。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问我:“那个女孩子,是你同学?”
“同班同学,”我以为有希望,把芬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十分聪明地瞒下了芬家里欠巨债的事,虽然我从来不知道具体数字。
“农村的。”父亲小声嘀咕。
“农村的怎么啦,她学习很好啊,数学全班第一,很聪明的。”
“是很聪明,”母亲加重语气,“她家一定很穷,对吧。”
神一样的嗅觉!我的脑子乱了——我在哪里说漏了吗?
“听话,儿子,”母亲放缓声调,“跟那个女孩子断了——父母不会害你——不然以后你负担很重。”
“我不怕,我们都年轻,我们会努力……”
“你努力个屁,你以后打算一个人养她一家吗?”父亲打断我。
“她很勤劳啊,我们一起赚钱。就算做不了正式工,进来做临时工,家属工……”
“儿子啊,你太天真,”母亲笑了,“公司那是照顾老职工,才让他们把家属带来,在工地上做点事情。”
“何况,也只有工程高峰期,房子足够住才让家属过来,平时人家都住在老家。”父亲悠悠地说,“你准备平时让她住在哪里?”
“何况,我们城里人,跟农村人结亲,想想都觉得可怕。”母亲搬出许多例子,又大谈做双职工的好处,“先好好工作,过几年再想结婚的事。”
后面的话,我稀稀落落地没听见几个字,我知道自己完了,初出社会给我上了人生第一课,让我看到人世的艰辛和小人物的无奈。
“没出息”“没用”,母亲十多年一贯制的恨铁不成钢成就了废钢。
我无能得甚至不敢去见芬。
在同学家苦等的芬,收到我的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因为不是理由的理由,我们分手,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