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产(1/2)
清光绪二十六年,西元1900年,盛京城内雪过天晴,这天是除夕,瑞源全家老小在家渥扯库(满语,意为祭祖)。西屋西墙上供着祖宗板,上面用满文书圈圈点点的写着“白山黑水,源远流长”,板沿下粘着镶黄sè的挂线,意味着这户人家隶属于镶黄旗,板上放着祖宗匣,匣中盛着祖先影像、宗谱、香碟等什物。板旁挂着佛朵妈妈神袋,板前供着自家酿的米酒13盏,自制的nǎi油点心13碟。板下摆着一张供桌,杀一只浑身无白毛的公猪,把煮熟的大块肉和祭器一齐供在上面。在院内东南角的“索罗杆”前,也供着同室内相同的供品。家里德高望重的穆昆达(族长)全称乌喇那拉.索绰已经年过古稀,雪白的辫子又松又稀,细长的眼睛总是像擦不干净似的,脸上堆着的皱纹就像树心的年轮一样。他率领全族老幼,按照辈份站列在祖宗板前。
索绰念念有词,“很古很古的时侯,世上刚刚有天有地,阿布卡恩都里(注:满语,意即天神)把围腰的细柳叶摘下几片,柳叶下便长出了飞虫、爬虫和人,大地从此有了人烟。直到今天,柳叶上还好生绿sè的小包,包里生虫子,就是那时候阿布卡思都里留下来的。乌喇那拉祖先居住的虎尔罕河突然变成虎尔罕海。白亮亮的大水淹没了万物生灵。阿布卡恩都里做成的人只剩下了一个。他在大水中飘流,眼看就要淹死了,忽然水面飘来一条柳枝,他手抓柳枝漂进石洞,才免于淹死。柳枝化作一个美女,和他配夫妻,生下了后代就是乌喇那拉的先人布库。
“一代传一代,传到三千八百代,乌喇那拉家族人丁兴旺,感谢佛朵妈妈庇佑。把最好的肉献给佛朵妈妈,把香喷喷的祭品献给列祖列宗,保佑我乌喇那拉家一年吉祥,保佑我们家族子孙万代香火不断!感谢阿布卡恩都里,感谢佛朵妈妈,列祖列宗为子孙祝福吧!”说完跪下来给祖宗叩头,大家也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瑞源记得小时候祖父领着家里老小给祖宗磕头的时候,是一个女萨满在祝辞,那个女神婆嘟囔着的话有些奇怪,带着卷舌音,鼻音很重。老人说那位萨满说的是满语,满语是老罕王那会传下来的,“一根棍,两边刺,圈圈点点满文字。”现在会说的人少了,关里家的人讨饭到东北来,弄得这片地到处开了荒,捕鱼打猎的少哩,小辈的忘本,都说汉话哩,老人们摇头叹息,仿佛儿孙们大不孝。其实,老辈人的满语说得也不利落了,村屯里汉人越来越多,充斥着山东、河北、山西味的汉话。瑞源是个例外,他醉心满洲文字,着迷于那些古老的神话故事。
这些年清朝国力积弱,光绪十九年,甲午一战,rì本打败了北洋舰队,李鸿章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盛京将军依克唐阿令镇边军rì袭凤凰城,力图在陆地战场上挽回局势,未料遭到rì军的伏击,这一仗打得十分悲壮,大将永山阵亡。瑞源时任佐领,拼力保护依克唐阿撤退,身中rì军炮弹碎片,以至于左腿行动不便,成了跛子。依克唐阿感念瑞源忠诚勇武,特地关照他,要给他加官进爵。不料清廷下诏将依克唐阿革职留营,以图后效。瑞源见老帅自身难保,也不再抱有希望,遂告辞军营回家养病。
瑞源祖上留下百余亩良田,他在那里休养了近一年,rì子过得轻松自在。瑞源虽是武官,却jīng通文墨,其九世祖官至正二品,曾上书乾隆帝,说佛满洲之地**渐盛,不可不得到重视,应恢复先人满语满风的生活状态,乾隆帝深以为然,但这股趋势已不可逆转。乾隆四十年,乾隆帝召见来自盛京的户部笔帖式果尔敏,乾隆帝原想,果尔敏是满洲故乡的本地人,一定满语讲得相当好,结果并非如此。果尔敏除背诵履历外,“询以清语,全然不能”,而这个果尔敏还是通过翻译生员考试才当上笔帖式的。乾隆帝感叹:“盛京乃满洲根本之地,风气rì下至于此极,尚不可问乎!”瑞源在家无事,就一心整理满洲文字,考察满风,写出《盛京满洲祭祀源流考》,后将其编入《白山杂录》。他发现满洲人崇拜天神,自然神,但是最崇拜自己的祖先,在诸多的祭礼仪式中最重视祭祖活动。满洲人通过祭祖来维系家庭、宗族关系,促进家族团结和睦,弘扬宗族传统家风以启迪后人,提倡孝悌敬老的伦理观念,为诫族人守法持家,光宗耀祖。
瑞源目睹盛京之地**愈甚,便在城里开了个私塾,并不教授四书五经,只传授满文,来者不限年龄免费学习,以传扬满风满俗。一晃半年过去,学习的人却寥寥无几。
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的一天,一个穿着青sè军服,辫子用布盘在头上的兵士打破了平静,兵士开口道:“大人,盛京将军依克唐阿大人有请。”甲午战争结束后,清廷认为盛京矿政尤为重要,谕令依克唐阿妥筹开办。时隔多年,老帅又被提拔重用,想起了有救命之恩的瑞源,便派人打探他的消息。瑞源注意到兵士身上的新式军服,和从前的粗布褂子不同,头上没带斗笠帽子,觉得好奇。兵士笑着说:“如今皇上维新变法,整饬军纪,要成立新军,使唤洋枪洋炮,这身行头是依克唐阿大人发给小的们的。”
瑞源第二rì来到老帅府中,见到依克唐阿,便单腿打千给请安。老帅哈哈大笑,“吉水啊,你的字与老夫的字很相映成趣呢。”依克唐阿字尧山。
瑞源笑道:“大帅仍记得我,卑职不胜感激。大帅的字中有尧,乃有圣人之气,我这吉字不过图个吉利罢了。”
依克唐阿道:“四年前你替老夫挡了倭寇一炮,害得你不能再杀敌立功了,这些年没有念及你,老夫有愧呀,这次找你来叙叙旧,另有重任委托于你。”
瑞源道:“大帅,卑职为朝廷卖命理所当然。大帅权高位重,诸事缠身,本不必把卑职的事挂在心上,卑职不过一个废人,哪敢让大帅劳心。”
依克唐阿一摆手:“吉水,你不必多虑。你在城里开私塾的事老夫都知道,颇有闲情嘛,可你看看大清国现在的样子,你还坐得住吗?近来皇上维新,开我朝新气象,各地练新军、造铁路、制枪炮、开矿产、办实业、建新式学堂,正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盛京乃我朝发祥之地,乃民族命脉所在,现在北有俄国虎视眈眈,南有rì寇蠢蠢yù动,我朝积弱如此,东三省危如累卵呀。老夫近rì听到康、梁之说,深以为然。我朝实业、财政、矿务、邮政、铁路早该设机构了,鼓励经济发展,改善民生基础;军事上,裁撤旧军,改练洋cāo,jīng练陆海军,力行保甲,设厂制造军械、军火;废八股,倡西学,改书院为学堂,派遣留学生,设译书局,鼓励办报,这些老夫举双手赞成的,只是有一件事,老夫觉得有些不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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