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逃难路上多磨难,困厄途中遇救星(2/2)
自从渡过淝河,到达贾家围子以来,柳堂所见到的是蓬蒿遍野,成群的狐兔,很少见到人迹,行数十里见一土堆,即是村庄。村内之人,少有八口以上之家,其余的人,不是死于饥荒,便是被官军所杀,由于人数急剧减少,为求安保,只好合数十村为一村,村外修筑土围一道,也是为了自我保护。田地无法耕种,粮食皆取自外埠,因此粮价十分昂贵,绿豆每斗十二、三斤,就要制钱一千个。贤德之人坐毙家中,想活命者除了作强盗一条路,也无其他生存之道。攫来的物品,值制钱一百个者只卖一个。但官绅之家却富庶得很,他们只顾自己,不管他人死活。所不同的是,而一个小堂主全年所得,也只有二十余千制钱而已,这点钱即使是糊口也很难维持,况且每逢集市,堂主们便饮酒驰马,争相夸耀,不到一月便挥霍一空。将财物挥霍净尽之后,还得生存下去啊,别无他法,只得参与劫掠。然而他们不说是“抢”,而是说“出门”,出门数rì后,各位堂主聚在一起议事,说成是“装旗”。所谓装旗,预计其旗之多寡,带有“整齐”之意也。这些都是捻军的行话。
这个贾家围子距离临湖铺只有五里路远,湖水干涸,湖北尽是些穷苦农民,湖南面即是令人心忌惮的老牛会。有一天,老牛会的人持械驾车过湖行猎,湖北的穷苦农民不敢阻拦,家家闭门躲避。老牛会行猎之人见状,只有窃喜而已。有一老人壮胆问问他们道:“打猎超越地界,自是不守规矩,为何到湖北来猎物?”老牛会的人不屑的答曰:“湖之南的土地以皆耕耘,禾苗也已长出,兔狐无处躲藏;湖北土地荒芜,野兔狐鼠全在此隐匿,我等牵狗骑马来此行猎,可满载而回,不是很正常的事么?”老人讷讷,不敢再说什么。
一处荒村有草屋三间,房屋仅存四面墙壁,行猎者以网先将屋门封住,然后将点燃的草把丢进屋框内,野兔被火惊扰,争相逃命,没承想全落入猎人事先布下的陷阱之中,成为网中猎物,众人一次就网得野兔一百多只。笔者深感奇怪:这种举手之劳的美事,为什么湖北面的人不主动去获取呢?却偏要把既得的利益拱手让与他人呢?古人说:“物有生而无杀,便充塞宇区,无置人之所。”这话实在不无道理。
为生计所迫,住在湖之北面的堂主们,计划将往湖之南偷袭老牛会寨,去一人得一分,姚旗主妻与其表兄催令,yù令柳堂前去,柳堂也喜得前往,柳堂心中早有一个小九九:“假如趁机逃走,不也很好么?”但是柳堂突然又回想起前几天刚发生的逃跑者被杀的事情,便又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有一位叫高老养的武举大人,在交战中不慎被虏,被人看押着经过贾家围子,他先给一点钱给围中的人,又给一升绿豆,围中的人就把他给放了。可惜柳堂既没有钱,也没有绿豆,看来依靠行贿逃走是无什么指望了。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话可真的不假。没等去劫老牛寨,柳堂却忽然得了脚疾,不红不肿,却疼痛难耐,姚旗主妻子用棉花蘸以烧酒,然后点火给柳堂洗擦,不rì乃痊愈。
当柳堂在混乱中与捻军不期而遇时,柳堂父亲已经将详细地址告诉了姚旗主,如张村堡、新台市等集,皆父亲旧游之地,而贾家围子距张村堡仅二十余里。姚旗主已知柳堂确切住址,不难循途而去。柳堂的父亲是一个做事谨慎之人,他不敢与捻军的人有更深交往,更不可能亲临贾家围子——因为官绅们一直声称这贾家围子是“贼巢”,一般人躲避都还唯恐不及,就更不会亲临这个是非之地了。要不就到亳州,有一家估衣店,店主叫王老玉,可委托其人多方探听家父消息。
恰有一位卖估衣的老人,是姚旗主的本家叔父,他的儿子亦留起了长发,成为捻军的一员,他之所以蓄发为“贼”,也是出于被逼无奈,柳堂父亲便委托他带信给柳堂。柳堂见信,认得是父亲的笔迹,便忍不住痛哭失声。传信者说,柳堂父亲现在亳州,如果得到柳堂的回信,过年后即来探视或者将柳堂接回家去。姚旗主已打发人取过纸墨笔砚,令送信人在身旁,只许写“在此甚好,不必挂念”等客套话。传信人取信后就走了,大约过了二、三天吧,姚旗主半夜牵来两匹马,一匹自骑,一匹交给柳堂,小声对柳堂说:“知道你天天想家,思念父母哥嫂,今夜我便送你回家。”柳堂纳闷地问道:“为什么不白天走呢?黑灯瞎火的,多不方便!”姚旗主仍小声的说道:“你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你哪里知道,白天人多眼杂,让大旗主看见了,不但你走不脱,恐怕我也得挨噜!”柳堂听罢,点了几下头,心中在说:“原来如此啊。”
之后,二人便悄悄骑上马,越过吊桥,得!得!得!催马向亳州方向而去。走了半天,这时太阳已近正午,二人都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便下马走进一家路边小菜馆,姚旗主叫来跑堂的伙计,简单点了两个小菜,拿出自己随身带来的红薯面饽饽,吃饱喝足,便又骑马上路了。这次姚旗主与柳堂并辔而行,顺口又提起了早晨的事。便对柳堂说道:“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也不怕被人听见了。你还记得通许那个姓范的小儿吗?”没等柳堂回答,姚逢chūn接着又说道:“上次那小儿走,未经过大旗主允许,之后大旗主好大的不高兴,把我叫到近前,没头没脸的‘噜’了我一顿。说,你好心把他们放走了,一旦他们回到家中,官绅们听说他曾经在捻军里呆过,还能绕得过他们吗?一旦弄出个人命来,咱还不是害了他们吗?所以我说,你回到家中,闭紧你那个小嘴,千万可别提起与我们在一起的事情,不然,你的小命就难保了,还会害死你的一家人。小少爷,我可不是在吓唬你,你千万要牢记我的话,一定要牢记!”
柳堂闻听姚旗主的话,真是悲喜交加。悲得是与姚旗主他们在一起过了这么久,虽然天天盼望回家,一旦要离开他们了,还真有些舍不得哩,姚旗主妻子,还有那个总是面带微笑的雪花,官府骂他们是“捻匪”,与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天,才知道他们也都是些朴实憨厚的农民,是好人,特别是那个既美丽又善良的姑娘——雪花,她的影子,总是在柳堂脑海中不停地晃动,想抹也抹不掉,可是我在离开她之前,连一声招呼也没有和她打,这是不是太无情了?我柳堂还算是人吗!喜得是,离家将近半年,rì思夜盼,不就想的回家与父母哥嫂团聚吗?这一回可真得要见到他们了,叫人怎么不喜欢?
由于路途不靖,二人不敢大摇大摆的一直走大路,为保安全,姚旗主有时也得拣小路穿插而行,因此就多耽搁了一些时间。rì将偏西时,二人才到达新台市,离柳堂的老家只有三十里路了,距离亳州还有八十余里。看样子今天是到不了亳州了。姚旗主将柳堂安置在一个小饭铺,叮嘱饭铺掌柜供柳堂饮食,所欠之帐rì后皆由姚旗主归还。并专门叮嘱柳堂曰:“你父亲不久即到。见到你父亲之后,就说我姓姚的对你不错,我便满足了,我要是使你家一文钱的话,那就不叫人了。”遂与柳堂洒泪相别。
有亳州买估衣之人,知柳堂父亲与饭铺老王交情深厚,便令柳堂随买估衣人而去,并对柳堂叮咛道:“你见到你父亲之后,千万叫他不要再入贼巢,这可是全家掉脑袋的事啊。过去的事已经发生了,就让他悄无声息的过去吧,千万莫再重蹈覆辙。你第一次入贼巢,那是误入歧途,再要进去,那可就另当别论了。你已经遭受两个多月的苦难,也不在乎这三天两rì,耐心等待你父亲来接你回家吧。”柳堂听王掌柜如此说,真的有些无所适从了。我明明看见的是些好人,怎么硬说他们是“贼”呢!
第二天,饭铺王掌柜回家过节,临行前,为柳堂准备好米面油柴,还有包好的水饺数十枚,对柳堂说:“我离开饭铺之后,有了这些东西,你就可以自己做饭吃了。”殊不知,柳堂从小过的是衣来伸手、饭到张口的少爷生活,他从来就没有自己做过饭,根本就不懂得饭是怎么个做法。心想,独自一人过节,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心内悲伤,不想吃东西。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纵使你是铁石之人,也扛不住饥肠辘辘,肚皮也是会饿的,柳堂不甘心就这样饿死,无奈之下,还是自己动手,学着母亲的样子,先将铁锅中注满水,再将柴薪点燃,急忙把水饺放入锅中,没承想水未开而水饺已烂矣。柳堂哪里知道,水饺必须是滚水下锅的啊,凉水煮水饺,哪有不破不烂之理?几十个水饺就这样变成了一锅糊涂粥,哪里还像水饺的样子?只好弃之不吃。柳堂气的痛哭一场,从屋外叫来一个乞丐,把煮烂的水饺送与他吃,那乞丐狼吞虎咽,似风卷残云一般,一霎时,便把烂水饺吃了个jīng光,还眼巴巴望着柳堂,好像要把柳堂也吃进肚中去似的。柳堂感到恐惧,赶忙将乞丐赶出门外,将门闩紧紧插牢。肚子还饿着呐,只好又和面打算炕油饼,沾水的面团将柳堂的手死死粘住,他拽都拽不出来,急得柳堂又大哭一场。有街坊听到柳堂的哭声后,敲门而入,待问明情由后,代为造饭,但急迫之中又忘记放盐,无奈油饼已经做成,也只有难为柳堂少爷勉强下肚了——饿不死就为天幸了。幸亏柳堂的父亲不几rì即来接他回家了。
第三天,是柳明该到的rì子,柳堂站在饭铺门外,眼巴巴望着西方,那是父亲到来的方向,但等到近中午了,也不见父亲的人影。此时,却见饭铺掌柜匆匆走来,他急急慌慌走到柳堂近前,气喘未定便对柳堂说道:“少爷,快收拾一下,跟我去亳州!”正在柳堂惊愕之间,掌柜拽住柳堂的胳膊,便哩溜歪斜的朝大街走去。约莫午后未时时分,二人便到达亳州城,先到王老玉家。原来柳明认为儿子的书信不准确,已于腊月二十八回老家过年去了,因此未来接儿子,这使得柳堂又大哭一场。王老玉怀疑柳堂的真实身份,经仔细盘问查诘,都十分吻合,这才带领柳堂进入屋内,将银子交付给饭铺掌柜,柳堂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被用银子赎回来的呀。回想起姚旗主先前的言论,原来他也是为了欺瞒于我呀,抑或是王老玉在欺骗我吧?柳堂百思不得其解。
翌rì一早,王老玉自外面归来,对柳堂说道:“东门李团长大人听说有一小儿从贼中归来,想让你留在他的军营中当差,交付十两纹银给他,即可获免你从贼的罪行。”柳堂听罢此言,被搞得一头雾水,唯有唯唯诺诺而已。自此开始,王老玉便令柳堂与他的家人同居一室,食同席,眠同铺,不避内外,如同是一家人一般。使得柳堂不得不生出感激之情。只是王老玉所说东门李团长之事,是真是伪?也容不得柳堂去考察。时隔多年,柳堂考中举人,适柳堂的哥哥有事来亳州,柳堂叮嘱哥哥代为探听此事,但此时王老玉人已病故,只是王老夫人还健在,膝下无儿女,寡居一室,柳堂觉她可怜,也不好再去过问此事,此事就成为了历史之谜。当下柳堂虽然没有到家,探知家中人口安堵无恙,房屋宅院也没有被毁,唯独rì夜盼望家父早一rì来到自己面前,以叙离别之苦。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亳州东门每rì紧闭,有的官绅恶少常到东门寻衅格斗,官府并不加过问,也无人报官,即使报官也不会有人理会,因为东门外即是捻军出没的地方,官府的人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也懒得去管这种闲事。四门各设团长一名,权力很大,握有生杀大权。张洛行带领捻军于rì前又来围攻亳州城,yù破城而入,攻城的捻军,个个都是不要命的主,他们分别用硬物遮挡身体,缘梯而上,络绎不绝,前面倒地,后面继上。守城官兵用砖石击打,死尸几乎把护城壕都填满了,但捻军士兵宁死不退缩。官绅们在城上建起炮台,yù置大炮于台上,对攻城捻军进行轰击,但还未等竣工,火药突然爆发,城楼被炸飞,清军官兵死伤无数。而捻军却在此时停止了攻城。事后柳堂得知,张洛行不忍再使城内无辜百姓再遭受荼毒,便大发仁爱之心,因此撤军。张洛行对他的部下说:“清廷腐朽,犹如烂根的树木,天怒人怨,就是死一百次,也不值得怜悯;火药突然爆发,使清妖遭受应得惩罚,这实在是天意,我等如再要趁此攻城,接下来便会有更多无辜黎民百姓遭受祸殃,这有悖我捻军造反的本意。”于是便麾军离去。亳州城被围困四十八天,官军、捻军都付出了沉重代价。此时城中粮食即将食尽,若再有三天不能解围,官军将自己崩溃矣。在这关键时刻,捻军却主动撤退,城内人认为这就是天意,捻军的撤走救了一城百姓。
自古以来,凡出现饥民造反,社会动荡,必定是因为zhèng fǔ**所引起。清朝的**导致太平军和捻军大规模起义,这即是政治**造成的后果。人民长期生活于饥不果腹、流离无助的境地,为了能够继续生存,必然会生出种种事端。张洛行在关键时刻,停止进攻亳州城,没有做出趁火打劫的举动,一时放过了清军,却保全了一城百姓的xìng命,人都认为这是天意,殊不知这是由高人指点所造成,是好人之意也。有人也许会说:“天道福善祸yín,既然为贼,何又发善心,而保全一城人民之xìng命呢?”笔者曰:人有生下来就是贼的吗?乃饥寒所迫,走投无路,而又无人问津,富者过着花天酒地的糜烂生活,饥者却又无法活命,迫于饥寒而入贼道,才是症结所由在也。所以说,当官必须清廉,清廉必须脑清,“难得糊涂”,昏昏然而从政,这可是要不得的啊。
柳堂终于等到了父亲柳明的到来,父子相见,不觉又是抱头痛哭。在城内歇息了两rì,然后雇了一辆小车,父子二人轮流乘坐,向老家而去。柳堂从小娇生惯养,长途跋涉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惩罚,没走多远,双脚已经磨起了水泡,离开捻军后,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所受的磨难自不必多说。
rì落西山时分,即到达村头,修寨,这就是柳堂久违的村庄啊。走入街巷,见到房屋近半已毁于战火,与从前景象已是无法相比,心中又是一阵感伤,不免掉下泪来。走进家门,迎头撞见慈祥的母亲,真是悲欢交集,柳堂跪地给母亲叩头毕,双双入座,母亲问起半年来儿在捻军中的情形,悲喜交加,不觉又双双落泪。此时,亲戚邻居也闻讯赶来探视,简直使柳堂一家应接不暇,都感叹柳堂大难不死,多亏了贵人护佑,今后必有大福。寒暄半rì,众皆洒泪而去。
哎!柳堂这一次经历,真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啊。虽说柳堂人绝顶的聪明,满腹经纶计谋,虽然不像通许范姓小儿那样表面聪明,而内心实则狡诈愚笨,看人的眼sè行事,惯于施展顺风使舵的伎俩,最终落入下流场中。要不是有贵人护佑,即使柳堂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毫发无损的安全返回家中。
据说柳堂年纪少长之后,即到省城参加乡试,中了举人,但一生未有婚娶。据说,他始终忘不掉在贾家围子与雪花姑娘短暂相处的rì子,在他的心目中,任何女子都无法与雪花相比,家中多次给他保媒,他都一概拒绝,后来听说贾家围子被清军将领宋庆屠杀一空,雪花等众人从此便没也有了音信,柳堂忧恨交加,得了疯症,他整rì家在街上游荡,一时笑,一时哭,蓬头垢面,乞讨度rì,“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终于在饥寒交迫中暴毙街头。可怜一个既聪明又jīng灵的人,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这些都是题外之话,不必多说。这就叫:
乌云压顶牛羊葸,风雨潇潇有人泣;
谁知人心歹如虎,失时民命贱如鸡。
庐舍凄凉飞磷火,残垣断壁无人栖;
多少yīn魂随风去,夜半孤鬼声凄凄!
其实,迫于战乱而逃难的人有成千上万,像柳堂这样虽然遭受苦难而得以活命的人也不在少数,他们的亲身经历最好不过的说明了一个道理:捻军的造反,都是被当时的清廷官吏所逼,为保活命而不得已而为之也,柳堂的经历就是最好的说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