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热血清泪(2/2)
这时围墙里面,张凌风正连声呼喝:『大伙儿上啊,那小子受了伤,快支撑不住了!』。
刚才他稍微缓过点劲,真元渐复,忽见紫元宗已站上围墙,立感惊怒交集,暗暗叫苦『糟糕,巽风剑就在哑巴身上,他就这么逃了,以后怎么找得到?……巽风剑啊,风雷水火,四把神剑它排首位,嘿,好宝贝,可让我找寻了大半辈子啦!』一想起自己的半世心血,毕生所愿,身上刹时凭生无穷精力。张凌风瞪眼凝神,将体内真气全部聚集于右掌,奋然一挥臂,『掌心雷』化为闪亮的光团,向围墙疾速飞去。
紫元宗觉察身后劲风犀利,当下手腕圈转,施放出旋风与之相抗。这一次张凌风拼尽全力,掌心雷用到极致,真比得上九天霹雳。一时间风雷相激,厚达三尺的高墙被震得砖石横飞。紫元宗趁着风势跃到空中,以免余震波及无忧。他心里记挂着无忧安危,已不再象刚才那样失魂落魄了。
围墙之外,屈突诠却已看的嚼舌咬唇。黄成龙察言观色,趁机说道:『您瞧见了吧?这人妖术厉害,绝非寻常匪类,难怪平遥县大惊小怪,乡勇和衙役,哪儿是此贼的对手?』。
屈突诠半信半疑,颔首道:『唔,果真有些蹊跷,先将此人拿住再说。』挥手下令,道『遣一队骁骑过去,将那人擒来!』身边中军校尉舞动旗帜,五十名骑兵抽刀出鞘,取下弓箭,策马冲出阵列朝墙边飞驰。
紫元宗眼前烟尘弥漫,沉闷的马蹄传入耳中,隐约感到强大的气势迎头迫近。惊疑之际,忽然劲风袭面,他急忙伸手去抓,只觉掌心凉飕飕的,定睛一看,手里握着的竟是一枝雕翎羽箭。紫元宗心猛地往下一沉,霍然惊觉『这些官兵,也是来与我为敌的……』。
一念未几,数十匹战马已驰到近前。只见甲胄闪烁,刀光刺眼,腾腾杀气跃然冲天。当先跑到的是名都尉,戟指高呼道:『兀那汉子,你……』。
就在这当口,紫元宗搅动双臂,气流绕着肘部从掌缘发出,瞬间化作强劲的旋风。随着手臂开阖,两股旋风合为飓风,呼啸向前狂卷飙扬。那都尉正撞在风头上,话才说了一半,已经连人带马飞入青天。后面十余骑同样未能幸免,纷纷被刮上半空,好似走马灯似的滴溜溜乱转。
剩下的骑兵心寒胆战,拨转马头想要驰回本队。紫元宗挥动手臂加催风力,只见沙土激旋,木折石崩,直吹得方圆数十丈内昏天黑地。那些兵士本已跑出好远,马匹忽然四蹄腾空,竟又硬生生向后倒退,像被无形的大手生拉活拽,刹时卷入风中,再也看不清人影,只剩惨叫和嘶鸣交织回荡在天上。
此番景象令人惊心动魄,连紫元宗也愣住了。这呼风术他愈渐纯熟,却万没料到居然有这等威力。他思绪弛懈,真气登敛,那风来得快去得也快。顷刻间烟消尘散,地面上『噼里啪啦』掉下一堆堆东西,有旌旗碎片,有断剑破甲,还有血肉模糊的尸骸残肢……
五十名骑兵,连同他们的战马,竟无一幸存!
周围一片死寂,静穆中透出风暴来临前的萧杀气氛。而这风暴,便是原野上五千兵士胸中的熊熊怒火。不知是冥冥中的暗示,还是屈突诠下达了命令,阵列里忽然吼声震天。众军斗志直冲霄汉,摆出面对强敌时的架势,一齐大喝:『杀!——』无数的长枪利剑举起,锋芒直指紫元宗。
惊涛骇浪般的喧嚣里,紫元宗微微摇晃,单腿跪在了瓦砾中。经过彻夜厮杀,至此他已精疲力竭,虽然真气仍充沛,可是右胸的伤口一直在流血,方才那次攻击几乎耗尽余力。紫元宗眼前昏黑,脑子阵阵眩晕,大有虚脱不支之感。
围墙里的众人见他摇摇欲倒,都壮着胆子重新聚拢过来,走两步又停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各自的眼里流露出疑惧的目光。张凌风瘫坐在地上,气急败坏的骂道:『真是些窝囊废!还道宗正派呢,中原大帮呢,连个受重伤的哑巴都害怕,日后在江湖上还有狗屁脸面!』。
这话犹如惊雷,震得众人面红耳赤——对手陷入绝境,行将败亡,还有什么可怕的?再回想起刚才狼狈逃窜的丑态,人人均感羞愧无地。而这羞恼转瞬化为激愤,众人圆睁怒目瞪着紫元宗,只等他一倒地,便冲上去将其碎尸万断,以雪前耻。
此时的形势,前方有枪林刀山,后面是凛凛杀机,紫元宗腹背受敌,如同站在濒临汪洋的火山之颠——进一步烈焰焚身,退一步坠落湍流。但他却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见,喘息着,嘴唇哆嗦,眼神迷乱,两只手抵住右膝,头向前探,仿佛在俯瞰万丈深渊。或许他还有一丝力气,还能作最后的挣扎,可他实在是太累太倦了,身体尚未倒下,神思已崩溃,魂魄似乎飘向幽冥鬼域了。
短暂的静默中,忽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至轻至柔,恍若从极远处飘来,其实就在心底回响!紫元宗浑身剧震,猛然觉醒,朝后半转过脸,心中大呼道『妹妹!原来你没有……真的没有……你好些了么?』狂喜与哀伤同时充满胸臆,他语无伦次,却也始终没冒出那个『死』字。
无忧挪动下巴,轻轻在他肩头蹭了蹭,勉强算是回答。随后她用力睁开双眸,象是眺望,目光游移散乱,又仿佛在览瞩虚空。蓦地,她眼中一亮,长长的睫毛颤抖起来。紫元宗察觉异样,暗问道『怎么了?』。
无忧侧过脸盯着瓦砾,呼吸频弱,微微挣扎了一下,略微显出急切之态。紫元宗不知就里,只得松开布带,半扶半抱的搀她坐到地上。无忧依着小半截残壁,眼角余光撇向旁边,集中全副神志,心语道『…….花……』。
紫元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碎石堆里有一朵茉莉,折断了花茎,掉落在尘埃里。无忧双唇微翕,还是没能出声说话,心头断断续续的道『要……花……』。
紫元宗忙将花枝拾起,放入她的掌心。无忧艰难的用手指捻着花茎,右肩战抖,欲举而无力。紫元宗瞧在眼中,又是一阵心酸,托住她的胳膊缓缓抬起,直至与她眼睛平齐。无忧平静下来,怔怔的凝望着花朵,脸上神情淡然,却又灵动柔美。清冷的晨风吹过,四周尘烟如帐,瓦砾中枯草寥落,透着难以描摹的萧索意味。
这一刻,万籁俱寂,人人震撼莫名。围墙内,原野上,天地间,万物都凝固了,惟有那朵茉莉在无忧指尖瑟瑟发抖,好像受尽了摧残,随时都会碎散,但洁白的花瓣映衬着那张洁白的脸蛋,却越发显得娇美妍丽。刹那间,人与花,融为一体,再也难分难辨。一点素白从废墟里逐渐扩散开,化为看不见的光环,慢慢笼罩了天穹和四野。而这圣洁的珥晕里似有星芒闪烁,温柔又温暖,那是微漾在无忧眼底晶莹泪花,也是灵魂深处幽暗的珍珠。
很少有人辨察到这些细微动静,甚至连无忧的模样也看不清,可谁都没有出声,心里模模糊糊的,既惊愕又感动,就像透过黑暗乍见到一缕烛光,比头顶的晴空艳阳更加明亮夺目。种种激荡的心绪无以言表,在人群里悄然相传。军士们忘却了杀戮,心静如水,浑然沉浸于清绝肃穆的氛围中。
紫元宗站起身,缓缓退后几步。面向成千的长矛利剑,背对充满杀气的眼神,他象个鬼魂般挺立着。此时再无逃生的希望,他反而勇气倍增,昂着头,已准备好遭受最后的重击。血红色的阳光下,只见乱石堆顶上的身影愈渐高大,遍体鳞伤,神情凄厉,抖抖索索而又凶态毕露,恰与旁边的少女形成强烈对比。
此情此景,犹如清澄明净的湖水映衬出野兽的倒影,令人从沉醉间陡然警觉。忽然,紫元宗跳下石堆顶,弯腰俯身抱起无忧,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毅然迈步向着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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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阵那边,黄成龙首先醒过神,转脸叫道:『屈突将军,快瞧啊,有动静了!得提防那人再用妖术伤人,快下令抓住他!』他心急着忙,忘记了身份,口气生硬无礼。
屈突诠并不在意,兀自喃喃自语道:『那女子……裹着个头巾,看衣衫,应该是个女孩儿吧?怎地如此……』一时找不到言词形容,摇摇头,断定道:『气度非凡,气度非凡,绝非寻常民间女子。』。
黄成龙急道:『将军,快发句话,别叫那贼人要逃掉!』。
屈突诠愣了愣,点头道:『对了,倒让我想起皇上的一道诏谕,这事么……』忽地打住话头,向身旁的部属一挥手,道:『拿下那两个人,记住,千万别伤及那个女孩儿!』。
将令转眼传至前军,两彪人马旋即出列,从两侧迅速包围过来。这次众军士留了意,队形稀松且分散,防止贼人再以『妖术』逞凶。紫元宗不管对方如何排阵,只朝人群密集处直冲过去。忽然迎面一名军校驰到,挺起铁槊刺向紫元宗腰间。
这军校记着『不能伤害女子』的命令,是以槊尖下沉数寸,让过了无忧的身子。紫元宗左手揽住无忧,腾出右手一把抓住槊杆,抖肩发力,将那军校直挑入半空,接着竖起铁槊挺举向上,槊柄『扑』的一声戳进军校前胸,又从后背穿出,鲜血从空中四散洒落,有几点溅到无忧的脸上,令她悚然惊抖,心道『怎……怎么了?有人在叫喊……』。
紫元宗抛去铁槊和死尸,飞身跃上马背,心里答道『没事,那是……是在唱戏,嗯,咱们已逃出紫竹园,路过一个村子,村里的人正在社戏……』。
他满脸是血,表情狰狞,心底却柔语相慰,虽说是撒谎,但以前曾背着无忧作了那么多恶事,此刻也不在乎这点哄骗了。无忧视线模糊,只觉周围人影乱晃,神志愈渐恍惚迷离,一念尚存,就是紧紧攥着手指间的那朵小花。
紫元宗与官兵杀作一团,而围墙内众人还在犹豫。那些福寿堂帮众面对成千官兵,更是心里发虚。张凌风斜靠着槐树断枝,怒喝道:『你们怕什么?快追啊!那哑巴身上带着要紧宝物,关乎道宗兴衰,绝不能让他逃走!』闻听此话,十余名九华弟子猛想起朱秉正的严命,当下提剑跃出围墙。其余道宗弟子原没将官兵放在眼里,见状都想『倘若眼下畏缩怯阵,日后更别想在九华派跟前抬头了。』也冲了出去。
福寿堂一众乌合,首领热赫姆更是莽夫,这些人无须号令,便乱纷纷的跟着蜂拥而上。霎时数百人狂呼乱叫,越过瓦砾堆奔向平原,声势倒也不小。
事起突变,一大群人冲了过来。众军士难辨敌友,不过折冲府官军训练有素,随着旌旗挥摆指引,一千步军持刀迎了上来,从侧面挡住众人。只见队列整肃,白刃森然,道宗与福寿堂众人奋勇向前,始终无法冲乱军阵,反倒被逼得连连退却,离紫元宗越来越远了。
这时候,策马出击的骑兵慢慢增多。军士们开始还忌惮紫元宗的『妖术』,过了半晌没见有异样,随即从四面八方聚拢而至。欲待围攻,可要擒住贼人而不伤害到『那女子』,却十分难办。众军士不敢轻易动手,只是纵马盘桓来去,将紫元宗层层包围起来。
紫元宗默默聚敛真气,等到周围的敌人蜂屯蚁聚,忽地展臂疾挥,立时狂风呼啸肆虐,上百名骑兵腾空飞起,好似落叶般旋转飘零。瞬间风住,满天盔甲,马匹,尸骸纷坠如雨,当场又砸伤许多兵士。
官兵们惊怒交集,纷纷嚷道『快退后!退后!』。
『放箭,用箭射!』。
又有人道『别射,不要伤到女的,找绊马索绊倒他!』。
混乱中,一名校尉大喝道:『马军退开,让步军靠前,使挠钩先把他勾倒!』官兵们惊魂稍定,依言驰开数丈。五百步军撇下道宗诸人,返身增援骑兵。
其实方才那次施法,紫元宗已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随后浑身筋骨欲散,几乎抓不住缰绳。**坐骑被狂风迷了眼,惊跳着狂奔乱踢。好几次兵士们的挠钩伸到近前,又让狂暴的惊马尽数踩断。与此同时,另一边步军数量减少,再难挡住道宗和福寿堂众人。阵列节节后退,渐渐退至紫元宗附近。如同湍急的河水遇到礁石,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道宗弟子,福寿堂帮众,折冲府官军,人人身不由己,都卷入这阵纷乱里,一圈圈的裹紧收拢。这是数千人对阵一人才会出现的场面,不但官兵们前所未见,道宗群弟子也无所适从,大家你推我挤,手中兵器冲着『漩涡』最里层乱刺猛戳。
紫元宗位于『漩涡』中心,逐渐感到四周压力紧迫,简直要透不过气来了。他伏在鞍上紧紧搂住无忧,那匹马连中数枪,后腿鲜血淋漓,无力纵跃奔驰,只是晃晃荡荡的原地打圈。
看着人潮纷至,紫元宗反倒坦然,暗想『照这么下去,没等刀剑加身,恐怕迟早也会被活活挤死。』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暗自诧异『奇怪,昏天黑地厮杀了整宿,怎么朱秉正没有露面?好像在场的九华弟子也不多……』此刻,远处的屈突诠同样满腹疑窦,寻思『这人是何来历?竟能抵挡那么多官兵?那些持刀拿剑的又是什么人?皇上命我统军番上,我却没来由在此地折损兵卒,日后如何向朝廷交代?』心中计较,再不理会黄成龙解释『道宗义士相助』,挥手只命撤军。
将令还没传达下去,忽然东面皮鼓号角连天震响,喊声鼎沸。原来是平遥县令闻讯折冲府大军剿匪,特意召集附近乡勇赶来助阵。这伙人手持板刀,多逾两千,毫无战场经验,望见前面有厮杀,立即喧闹着狂奔猛冲过来,遇到模样不像官兵的人便砍。顿时旷野里人吼马嘶,场面失控,令旗号角统统无效。
然而数千之众毕竟不是交战厮杀的敌对方,相互磕碰一阵后,都顺势向着人海中央围集。于是那『漩涡』越来越大,转眼化作无法抗拒的『飓风』,官兵,乡勇,道宗和福寿堂诸人,一股脑卷入其中。只见铁流纵横,刀剑叠交,层层裹紧挤压,好像一座由千军万马构成的巨大石磨,要将磨盘中心的『米粒』活活轧碎。
四面越来越局促,紫元宗接连踢踹马镫,**坐骑浑身伤痕累累,已然奄奄欲绝。此时忽然腰腹被镫子硌的生痛,那马猛地蹦跳两下,随即失蹄倒在地,口里吐着白沫猝然毙命。
紫元宗和无忧翻滚落鞍,被蜂拥而上的人潮淹没了……眼前一片漆黑,太阳,云彩,似乎突然黯淡失色,继而一缕暗红扩散开,慢慢把天地万物都染成赭赤。红雾里影影绰绰,好像有很多人靠拢过来……紫元宗睁大双眼,看不清周遭情形,耳畔回响着阵阵呼喝——『倒啦!那家伙倒地了!』。
『好啊,宰了这恶贼!』。
『别伤女的,将军有令,女的留活口!』。
『找绳子来绑住他们,女子留下,男的就地处决!』。
『正是,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这小子是个怪物。』……
紫元宗被七八只手摁在地上,腮帮贴着泥土,呼哧呼哧的喘气。一个军校疾走几步,凶神恶煞般站到跟前,忽地大喝一声,双手抡圆钢刀,照定紫元宗的脑门砍去。阳光洒在刀背上,映出一片雪亮。
紫元宗眼光斜睨,借着刀光,忽见无忧靠着死马坐在血泊里,身边几个兵士手持绳索,正粗暴的撕扯她的衣衫。紫元宗瞳孔倏然缩紧,毛发根根竖立,恍惚看到恶魔朝无忧伸出了爪子。激怒之际,他发现心底死寂沉沉的,丝毫察觉不到无忧的『心语』,不禁惶惑『她为何……难道她已经……』念头甫生,惊惧尤甚,脑袋狂乱摆动。这时刀锋劈了下来,『刷』的一声,擦着头皮削掉一大片头发。左右兵士以为『贼人』的颅盖被砍开,手下稍稍的松了点劲。
趁着众人稍有松懈,紫元宗奋力挣脱束缚,跳起来,猛地朝无忧的方向扑去。这一下出人意料,就像困兽冲出了牢笼,唬得众官兵目瞪口呆。
紫元宗埋头猛撞,立在无忧身边的兵士没回过神,当即被顶翻几个。他俯下身子抱住无忧,把她敞开的衣襟拉拢,遮住她**的肩头。无忧眼神散乱,气若游丝,左手兀自捏着那朵茉莉,右手指尖微颤,轻轻的在他掌心里挠了挠。紫元宗又悲又喜,眼泪夺眶涌出,顺着面颊滑落,心里狂呼道:『妹妹!你活着,还活着……』。
就在此时,背后喊杀声阵阵,七八个福寿堂帮众挤进圈子里。这伙亡命徒早红了眼,挥舞兵器胡乱劈刺,竟把官兵们逼退数步,瞬间冲到近前。紫元宗『呼』的站起身,左手拉住无忧右腕,反转右臂,向最近的敌人挥击,眼看指尖要戳中对方面颊,却没能发出半分剑气。那人吓了一大跳,急忙后跃。
紫元宗戳了个空,脚步虚浮,膝头酸软双腿跪到地上。这时候热赫姆从另一侧攻到,他脸上神情狂野可怖,手中铁杵舞的呼呼生风,径直朝无忧劈头盖脸的砸去。
紫元宗大惊失色,想要起身援救,可腰胯软软的象灌了铅,使不出丝毫力气。况且事发突然,就算紫元宗没有受伤虚脱,能够瞬间杀掉热赫姆,那铁杵来势迅猛,也照样会击中无忧的头顶……
生死关头,时光似乎陡然凝固,铁杵划过半空,划过紫元宗的眼帘,一点一点,离无忧的额头越来越近,两尺,半尺,三寸……
紫元宗早就放弃了求生之念,也曾想过各种各样的死法,可万万没料到的是,竟要亲眼目睹无忧惨死在自己面前。惊恐的双眼里,恍惚映出了无忧血肉模糊的身子,那真是梦魇般恐怖的幻象!
脸色煞白,颈项里青筋暴绽,如同被雷电击中的僵尸,紫元宗眼珠凸出,鼓起腮帮张开嘴,忽然冲着热赫姆嘶吼:『不啊!——』。
这声断喝,好似平地炸响惊雷,带着阙破天地的气势从他嘴里发出,震的热赫姆连人带铁杵腾空飞起,翻滚着向后摔去。随即声浪朝四方漾开,周围的人耳膜破裂,纷纷抱头鼠窜。十丈之内,惟有无忧仍安静的坐在原处。她的指尖勾着紫元宗的手掌,与他心灵相通,因此没有感应到吼声引起的巨大震荡。
众人四散逃至远处,方才战战兢兢的转过身,一个个魂飞魄散,谁也不敢往回再靠近半步。人群里露出一大片空地,紫元宗慢慢站起身,颤巍巍的立在空地中央,满脑子嗡嗡作响——『我……我叫出声了!刚才,那是我的声音?……对啊,那喊声又嘶哑又刺耳,绝对不是心语!绝不是!』心里这么想着,提气张口,试着亮开嗓门再喊叫一次。然而这回徒然使出全身力气,胀红了脖子,再无半分动静。
一瞬间,紫元宗遍体生寒,狂喜之情还未升起便烟消云散,内心中黯然忧伤,同时疑窦丛生『唉,定是我胡思乱想,耳朵打岔,其实我根本没有喊叫过,我仍旧是个哑巴…….可是,那些人,为何捂着耳朵惊惶逃窜?难道他们也听错了?』念及于此,他抬眼四顾,却见远近周围的人都半侧着身,神色紧张,翘首望向天边。平原上寂然沉静,没人再来理会紫元宗,连躺倒在地的热赫姆,也用胳膊撑起上半身,探头探脑的从人缝里往上窥视。
气氛陡然凝重,寂静里潜藏着阴森的杀机。紫元宗顺着众人目光看去,只见东南方天色昏暗,几朵黑色的烟雾正快速升腾,几乎就快把太阳遮住了!他暗自打了个突,心里惊异道『那是什么?』。
刚想到这里,那黑雾突然扩撒开,犹如大团墨汁掉进清澈的湖水中,阴沉沉的向四面八方蔓延。伴随黑影迅疾逼近地面,空中又传来一种怪音,起初微弱,继而清晰,『呜呜吱吱』的,似有千百万恶鬼正号泣着猛扑过来。
众人惊骇失措,呆若木鸡。有个乡勇最先喊了一声:『蝗妖,是吃人蝗妖,赶快逃命啊!』。
话音未落,云端微微翕开天光,那黑雾忽地分散撒下,犹如一道道黑色的闪电穿入人群,倏尔化为无数赤红色的小点,蹦窜扑腾,飞进袖口衣领中,钻入盔甲缝里,密密麻麻的爬满马脖子。刹时人惊马跳,惨叫声此起彼伏,整个旷野就像翻涌的汤锅,莫可名状的恐惧蒸腾而上,直达九霄天穹。
紫元宗尚未看明白,随之的反应便是立即弯腰俯身,张开双臂护住无忧。这时候,一名骁骑军士滚鞍落马,恰好摔在紫元宗面前。只见此人眼神惊怖,尚未断气,血肉模糊的脸颊上,正蠕动着十几只红色的蝗虫。紫元宗倒吸口凉气,暗想『不错,是张凌风的灵雏血蝗!定是他召来这邪物,意图对付我们,没料到畜类无知,不分青红皂白的见人就咬。』心念电闪,抓住那军士坐骑的马缰绳,单手抱起无忧,踩镫跨上鞍桥。
这几下动作又快又准确,敏捷如豹猫,却将身上的伤口扯裂了。紫元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几乎便要从马鞍上滚落。他自知失血过多,随时都会虚脱昏迷,当下努力睁大双眼,暗暗对自己说『别晕……千万不能倒下,再坚持片刻,就能逃出去,妹妹就能活下去,她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四面凄迷的雾气滚涌过来,瞬间笼罩住全身,紫元宗脑袋越来越沉,神志逐渐混乱。危急时刻,突然背后传来一阵彻骨剧痛,原来是两只血蝗咬住了肌肤。紫元宗脑袋一扬,心底猛吼道『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这地方!』奋然挥掌拍击,掌缘劲风凛凛,『阳凤剑气』炽烈的热浪滚滚漫卷,把身边数百只血蝗烧成灰烬。
有时候身处死地,某些人会爆发出超常的潜能。紫元宗奋战五个多时辰,重伤失血,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假使换作别人,恐怕早在绝望里颓然委顿了。然而多年来他历经苦难,磨练出不可思议的忍耐力。痛苦对他而言如同烈酒,辛辣难咽,却能激发他的胆气,能让他如癫似狂的追索,搏击,挣扎……直至粉身碎骨——沙漠里枯干的草木,有一点水气即可复苏;被烧焦身体的飞蛾,照样会奋力扑向灯火。紫元宗深陷绝境,临难之际反倒精神大振,仿佛垂危的人蓦然神光乍现,那是渴望了结的奇异**,既盼生又求死,无论那种结果都是解脱。
他抖缰摧马疾行,唯恐稍有滞缓。那匹马后臀被蝗虫咬的鲜血淋漓,无须驱策,已然悲嘶着奋蹄朝前狂奔。四周围群情恐慌,兵士们相互冲撞践踏,隐约听见帅旗处响起收军的号角声,乱纷纷的朝那个方向拥去。道宗弟子,福寿堂帮众,以及平遥县乡勇,都身不由己的裹进这股汹涌的洪流中。平原上蜂合豕突,数千之众只顾逃命,再没人想去捉拿那个『会使妖术的恶贼』。
紫元宗踹镫纵马,顶着人流的势头逆向飞驰。他早横了心,不管撞见什么东西,是人是马还是蝗虫群,提起手掌便狠命拍击,但见所经处血肉横飞,尸骸纷坠有如被狂风刮倒的蒿草,偶有受伤未死者,还没来得及站起身,瞬间又被成群的蝗虫吞没了。
这条血路越走越艰难,越走越可怕。一张张惨淡的面孔从眼前掠过,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在耳边回响,紫元宗心神迷乱,只知运气,振臂,挥掌……一次次重复着,直到完全抬不起胳膊,最后连眼皮也无力撑开,他便合上双目,用仅存的意志挪动双臂,将无忧轻轻拥到胸前。而无忧静静的伏在马脖子上,全身一动不动,惟有那朵花叶零落的白色茉莉花,还在她手指间瑟瑟抖索。
尘土飙扬,那匹马照直前方驰去。后腿被蝗虫叮咬,痛楚驱使这可怜的牲口疯狂奔逃——冲出人群,穿越平原,跳跃沟壑,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途经了多少路程,还是四蹄如飞,无休无止的往前狂奔……
太阳暖暖的照着头顶,又渐渐落到身后。叫喊,号角,冲撞厮杀,种种喧嚣都已远去。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马蹄敲打地面『得得』作响,犹如回荡在静夜里的单调而阴森的更漏。
忽地,蹄声嘎然而止。前面波光粼粼,有条大河挡住了去路,浑浊的河水『哗哗』流淌,岸边光秃秃的乱石嶙峋,看不到半根草木。
那马打着圈子徘徊片刻,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勇气,猛然跃入湍急的水流,奋力游到对岸,爬上河滩之后还要再跑,无奈力竭筋软,只奔出十余丈便失蹄栽倒。马匹肥壮的身躯激起阵阵尘埃,伴随着凄惶的嘶鸣,向四处飘荡。
紫元宗滚鞍摔到地上,挣扎着抬起脸,恍惚看见无忧伏在不远处,想站起来去搀扶她,可身体里空荡荡的,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他喘息数次,定了定神,转动眼珠打量周遭情形,发现两三丈外有道黄土短墙。残破寒酸,那是晋中平原上常见的物事,墙里面往往住着贫寒的庄户人家。
紫元宗刚看明白,那短墙里隐约传出话音,只听有人道:『老头子,门口什么动静?快去瞧瞧。』。
另一人答道:『哪里有啥动静?你耳朵打岔了吧?』。
先前那个人道:『没错,快听……是马叫,墙那边有匹马!』。
老头语气粗鲁,道:『你这老娘们专爱咋呼,村后三狗子说最近十斗坪闹贼,官兵正四处捉拿,没准儿是他们骑马路过呢,有啥大惊小怪的?』。
老婆婆挨了叱喝,半晌没搭腔,最终还是低声道:『十斗坪离咱们这儿,足有七八十里远,平常也没见什么官兵……』。
老头儿接过话头,叹道:『我说你省点精神吧,年成不好,蝗虫把庄稼糟蹋尽了,四方左近的人,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唯独咱们挨着这条回马河,夜里能捞点小鱼小螺蛳填肚子。唉,也是苦捱日子活受罪。这白天大日头晃晃的,你不趁功夫将歇将歇,还闹腾个什么劲儿?老撮鸟,你倒饿出精神来啦?得空把那个渔罾补一补,少他娘的多管闲事!』絮絮叨叨,就是不准老婆婆出门。紫元宗听着这对老年夫妻的对话,心中一阵阵的迷糊,眼皮沉重,渐渐的失去了知觉。
约莫过了三个时辰,斜阳偏西,余晖洒落河面,宛若千百条金蛇穿梭于波涛间。这时候正值涨潮,河水漫过滩涂,逐渐浸到矮墙附近。
紫元宗被清冷的水气惊醒,缓缓睁开双眼。他喘息良久,神志渐复,仍然没力气动弹。恍惚中,忽感面颊微凉,原来腮旁有个小水洼。他竭力挪动下巴,头埋进洼里,伸嘴噘唇,『咕嘟咕嘟』喝了十几口浑水,精神为之一振,双肘撑地支起上半身,艰难的爬到无忧身边。无忧脸冲下趴着,全无半点声息。紫元宗扳住她的腰肢,用力将身子翻转过来,再把耳朵贴在她的胸口,屏息凝听,只觉得心跳若有若无,似乎尚能察觉到一点余温。
那匹马早已停止嘶鸣,靠着矮墙『呼噜呼噜』的打响鼻。墙内那对老年夫妻又在议论,争辩是否要出门查看究竟。紫元宗厌倦尘世,听见有人说话,只想远远避开。他阖目静息片刻,积蓄了些许气力,随即用肩膀扛起无忧,咬牙站起身,踉踉跄跄的顺着河岸走去。
天色黯淡,灰色的雾气弥漫,四野一片苍茫,紫元宗吃力的向前走着,鞋子早不知哪里去了,他赤脚踩在尖利的石头上……日间风雷激荡,经历那样惨烈的厮杀,转瞬陷入这沉沉黑暗,他既茫然又安心。有阵功夫感到目眩,他便站定脚步,愕然朝身后张望,好像有什么东西跟在后面。暮蔼凄迷,看不清周遭情形。他定定神,稍微移动下肩头,以免顶痛无忧的胸腹,然后继续行进。
又过了一会,周围越发阴森了,紫元宗的目力渐渐适应黑暗。借着微弱的水光,他发现岸边黑影隐现,走近细看,原来是座小茅屋,残墙斑驳,四面漏风,一张土炕塌了半截,显然很久无人居住。紫元宗跨进屋里,将无忧放在土炕上,右手撑着炕缘,默默的喘气歇息。
云蔼微翕,一缕月光穿过屋顶破洞,洒在无忧脸上,朦朦胧胧,宛如幽蓝色的面纱。紫元宗瞩目端详,眼神宁和渐至沉醉——危险已然远去,两人都活着,还能奢望什么呢?此后藏踪匿形,和无忧远远避开人世,相依相伴,远离纷争和仇杀,一定再不会有痛苦和磨折了……人在悲苦中暂得残喘,就会产生种种美好的憧憬。紫元宗内心充满劫后余生的欣悦,嘴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一瞬间意气焕发,连伤痛都忘记了。他直起腰板,转过身,打算出去找些水给无忧解渴。
就在这时,无忧睁开眼睛,嘴唇微启,唤道:『哥……哥……』。
紫元宗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眼中射出狂喜的光芒,扑到炕边,俯身握住她的手,暗叫道『你……你好过来了,太好了!你没事了?』。
无忧静静的凝视着他,目光温柔,忽而淡然一笑,轻声道:『我就要死了。』。
有些话,即使最顽强的人也承受不住。紫元宗双腿发软,一下子瘫坐到地上,脸上还强颜作笑,勉然心道『怎么……怎么会?你好好儿的,比刚才好的多。那会儿你晕过去,脉息全无,如今气色恢复,都能开口出声,你……』。
无忧竭力凝神,低声道:『听……听我讲完,我时候不多了……』。
只这一句,便让紫元宗如坠深渊,他愣愣的无所适从。只见无忧深深吸口气,凝望黑沉沉的苍穹,那神情既专注又迷离,青白的光彩闪现在额头,了无生气,而又分外的凄美……过了一会,她悠然讲道:『我是突厥公主,阿史那氏的子孙。好多好多年以前,族里的萨满长老就告诉我,突厥人身上流淌着狼神的血,要象狼一样凶猛,去征服大草原……我……我真喜欢草原啊,那些花儿啊,白色,红色,蓝的,好多……喏,看到了么?还有小鸟,黄鹂,天铃,夜莺,它们的叫声真好听……我喜欢草原,可不想去征服草原,花儿长在枝叶上,小鸟自由的飞翔,多好……想着这些,我就常常的笑,无论遇到怎样难过的事,都会笑,因此大家都叫我“无忧公主”。』。
她停住话头,拉紧紫元宗的手指,眼中泪光闪烁,接着道:『其实,我不想当公主,我更喜欢哥哥叫“无忧”,嗯,还有“妹妹”…….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是妹妹,是亲人,是朋友,还是……是妻子。啊,真不害臊,我说这话…….说就说了吧,反正以后再没机会了……我真想作你的妻子。哥哥,咱们一起回到草原,搭起帐篷,还要养好多牛羊,种很多很多美丽的花,我们在一起……』。
她苍白的脸色现出一丝绯红,眼神里透出奇异的灵光,但忽又住口,长叹一声,凄然笑道:『算啦……』。
紫元宗呆呆的听着,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无忧的脸颊呈现出灰白色,然而还是嫣然动人,她歇了口气,心道『今后,哥哥你一个人在世上……』忽觉此话伤感,忙又改口安慰:『你会伤心吧?还会掉泪,是吧?唉,别太伤心,其实每个人终究都会死……可是,要是能活着,那该有多好…….』。
垂危之路斗折蛇行,无忧的思绪也反复曲折,忽悲忽喜,最终忍住眼泪,代之以粲然微笑。继而,她将脸转向紫元宗,开始出神的凝视他,似乎想要把他的模样带往幽冥彼界,那目光百转千回,蕴含无尽柔情,只化为短短的嘱语:『哥哥,我要走了……你好好活下去,快乐的活在世上……我会安心的……』说到这里,她的气息愈渐微弱,慢慢阖上双眼,头朝旁边歪斜。紫元宗心头一紧,以为她已离去。可是突然,无忧又握紧他的手指,嘴唇微微翕张,道出的话音清婉而幽渺,仿佛正逐渐飘往远方:『那……那孩子……浮生草……一定要救救他……哥……救他……』。
说完这句,她松开了紫元宗的手,含着泪,溘然而逝,那朵小花从她指尖滑落,轻轻掉到地上。
紫元宗脑子里一片空白,既不惊惶,也不悲恸,好像没有魂魄的石头人,只是默默的凝望着无忧。暗夜沉沉,茅屋内外静若坟茔,清冷的月色不时穿透阴云,洒下缕缕凄瑟的寒光……不知过了多久,紫元宗忽然站起身,走到墙角,弯下腰,伸手猛抠地上泥土。他神色呆滞,动作疯狂,连指甲磨掉了还不停止。足足抠了大半个时辰,刨出一个长宽五尺的浅坑,大小正好可以埋下两具尸体。
他回转到炕前,轻柔的抱起无忧,蹑手蹑脚的挪步,象是害怕惊醒了她。缓缓走到坑边将无忧放到坑里,自己也躺在她的身旁。屋里静悄悄的,黑暗笼罩住了一切。紫元宗仰望天空,默默回忆前尘往事,只觉这一生虽然受尽苦楚,但能够与无忧倾心相知,最终两人同**长眠,也算是无所抱憾了。想到此节,紫元宗唇边浮现出凄楚的笑影,侧过身贴紧无忧,左手揽住她的腰,右掌霍地朝斜上方猛拍,一道剑气凌空飞出,正击中屋墙底部。
那堵墙『簌簌』摇晃,随即轰然坍塌,整片泥灰倾斜而落,向着地面的土坑盖下去……
注:大约到了贞观十年,唐朝军制才有『折冲府』称谓,之前称为『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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