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贡布雷第一章(2/2)
我的姨祖母弗洛拉打断了斯万的话以此来表示她已经在《费加罗报》上看到了那句注解说明柯罗的哪幅油画是由斯万所收藏的。
姨祖母赛莉纳连忙补充道:“就是说当报纸上提到我们所关心的人和事的时候。”
“倒也是”斯万不免感到意外答道“我之所以说报纸不好是因为报上天天让咱们去注意那些无聊的小事而咱们一生中难得三四回读到含英咀华的好书既然咱们天天早晨要急于看报那么他们就应当把报纸办得好一些增加一些内容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比如说来一点帕斯卡尔1《思想集》之类的文章!(他故意调侃似地把《思想集》三字说得夸张其辞以免显得学究气)那种切口烫金的精装书咱们每隔十年不过翻上一回”他补充一句象有些社交界人士装得愤世嫉俗对富丽堂皇的东西不屑一顾似的“书里咱们又读到些什么?无非是希腊王后幸驾戛纳莱昂公主举办化妆舞会好象只有这样才合乎规矩。”说到这里他又后悔失言把正经事说得过于轻佻。他解嘲似地接着说道:“咱们的话题太高雅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要谈论这样‘高深的尖端’。”这时他转身对我的外祖父说:“还是说圣西门吧。书里说莫莱夫里埃居然有胆量向他的儿子们伸手。您知道关于这位莫莱夫里埃圣西门是这么说的:‘他简直象只厚壁酒瓶里面只有起码的水份粗俗而愚蠢’。”——
1帕斯卡尔(16—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和作家对现代实证主义、直觉主义哲学很有影响。
弗洛拉赶紧插话道:“酒瓶有薄有厚我倒是知道有些瓶子里装着完全不同的东西。”她想乘机谢谢斯万因为那箱阿斯蒂葡萄酒斯万是送给她们姐妹俩的。
斯万一时十分尴尬硬着头皮往下说:“圣西门是这样写的:‘我不知道他是无知呢还是存心犯傻他居然想伸过手去同我的孩子们握手我幸亏及时觉没有让他得逞。’”
我的外祖父对于“无知呢还是存心犯傻”这种说法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赛莉纳小姐由于圣西门这么一位文学家的大名没有让她的听觉功能完全沉入麻痹状态听到这话顿时义愤填膺:
“什么?您居然钦佩这样的描写?好!不过这能说明什么问题?难道同样是人这个人就不如那个人吗?人只要聪明、勇敢、善良公爵也罢马夫也罢有什么关系?您的圣西门倒好居然教他的儿子们不理睬正派人的友好表示这也算教子有方?简直恶心!您居然敢引为经典!”
我的外祖父眼看谈话遇到这么多的障碍非常扫兴感到已不可能诱导斯万讲点他爱听的故事了于是悄声对我的妈妈说:
“上次你告诉我的那句诗是怎么说来着?碰到眼前这种情况倒可以让我舒一口气。你提个头吧啊想起来了:‘主啊有多少美德您教我们憎恨!’1唉说得真好啊!”——
1原诗应为:“天哪有多少美德您教我们憎恨。”引自高乃依的悲剧《庞贝之死》。
我两眼盯住了妈妈我知道只得一开晚饭他们就不会让我呆到晚饭结束为了不使我的父系扫兴妈妈不会让我当着大家的面象我在卧室里那样地亲她好几遍的。所以在餐厅里在就要开晚饭的时候在我感到那时间即将来临的当口我就先为那短促而悄然的一吻从我力所能及的方面作好一切准备:我用眼睛选定妈妈脸上的某一个部位作为我的吻的落点;由于我在精神上已经有了吻的开端所以我作好思想准备以便在妈妈把脸凑过来的刹那间我能充分地感受到我嘴唇贴着的她那部分的肌肤的温存;我好比一个画家要画幅肖像但是描绘对象只能短暂地出现几次画家在准备调色板之前早已根据自己所作的笔记作好细致的回忆即使描绘对象不在场他也能画得维妙维肖。然而晚饭的铃声还没有打响我的外祖父却残忍地说(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残忍):“这孩子看样子很累该上楼睡觉去了再说咱们今天晚饭吃得晚。”我的父亲本来就不如我的母亲和外祖母那样一丝不苟地信守协议这时说道:“是啊快睡觉去。”我想过去亲亲妈妈就在这一刹那晚饭的铃声响了。
“不必了别麻烦你的妈妈了。这也就等于道过晚安了这种表示本来就多余可笑。快点上楼去!”
我等于连盘缠费都没有领到就得上路;我必须像俗话所说“戗着心眼儿”登上一级一级的楼梯我的心只想回转到母亲身边去因为母亲还没有吻我还没有以此来给我的心灵放许可证让她的吻陪我回房。但是我不得不违心上楼。这可恨的楼梯呀每当我踏上梯级总不免凄然若失那股油漆味可以说已经吸收了、凝聚了我天天晚上都要感到的那种特殊的悲哀也许正因为如此一闻到它我才更感到痛心;我的智慧在这种嗅觉的形式下变得木然而丧失了功能。当我们沉入梦乡时我们不会感到牙疼只觉得仿佛有一位姑娘掉进水里。我们拚命把她从水里打捞起来捞起又掉下掉下又捞起一连二百次;或者好比有那么一句莫里哀的诗我们不停地背诵。处于这种情况我们只有醒来才能舒口气我们的智慧才能使牙疼摆脱掉见义勇为的伪装和吟诵诗句的假相。当登楼时的悲哀以迅雷般的度侵入我内心时我所感到的却是舒心的反面。这种侵入几乎是顿时生的悲哀通过我嗅到的楼梯的特殊的油漆味突然不知不觉地钻进我的心扉这比通过精神的渗透更具有毒害心灵的功效。我一进卧室就得把一切出入口全部堵死把百叶窗合上抖开被窝为我自己挖好墓坑然后像裹尸一样换上睡衣。那时正当夏令由于我睡在罩着厚布床幔的大床上太热他们就为我在房内另外放了一张铁床。我在尚未葬身铁床之前忽然萌生了反抗的念头我要施个囚犯惯施的诡计我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说有要紧事要当面禀告信上不便说只求她上楼来见我。我只怕弗朗索瓦丝不肯为我送信。她是我的姨祖母家的厨娘我住在贡布雷的时候起居由她负责照料。我想家里有客时要她给我的母亲递信其难度之大正等于求剧院门房给正在台上演出的女演员送便条几乎是办不到的。不过能办不能办弗朗索瓦丝自有一部严峻专横、条目繁多、档次细密、不得通融的法典其间的区别一般人分辨不清也就是琐细至极(所以她那套法典大有古代法律的风貌那些古代法律残忍处可下令大批杀戮嗷嗷待哺的婴儿可是有些条文却慈悲得连山羊羔的肉都禁止用母山羊的奶来炖还禁止啃食动物大腿上的筋)。有时候弗朗索瓦丝顽固地拒绝为我们干托她办的事;由此而论似乎她的“法典”对于上流社会的复杂规矩和交际场合的种种讲究都有所估计而这些单凭她这样一个农村女仆的所见所闻是得不到任何暗示的。我们只能说她身上有一身非常古老、高尚、但又不为人们所理解的法兰西传统陈迹好比我们在那些手工业城市中所见到的那样陈旧的华屋证明往昔曾是王公幸驾之地化工厂的工人们从事劳动的场地周围有古老的雕塑珍品主题有泰奥菲尔遇到圣母显灵或者埃蒙四兄弟乘坐神马逞威1——
1泰奥菲尔和埃蒙四兄弟均为传说中的人物相传公元六世纪时僧侣泰奥菲尔曾把灵魂卖给了魔鬼后追悔莫及遂祈求圣母救助终以诚心感动圣母显灵勾销了卖魂契。十三世纪时游吟诗人吕特贝夫曾把这一传说编成诗体说唱广为流传后来壁画和浮雕等美术形式也采用这一主题。埃蒙四兄弟的故事见诸十二世纪法国英雄史诗《勒诺埃德·蒙多邦》。相传埃美公爵有四子:勒诺、阿拉尔、吉夏尔和里查统称“埃蒙四子”(“埃蒙”为“埃美”的昵称或贱称)他们在同查理大帝作战时勇武异常有坐骑名巴雅尔一跃千尺。
至于我当时的那个特殊情况该如何落弗朗索瓦丝的“法典”自有毫不含糊的规定:尊长敬客。所以除非生火灾她多半不可能为我这区区小儿去惊扰正陪着斯万先生说话的母亲大人。弗朗索瓦丝经常教训说:不仅对父母长辈要孝敬对亡人、僧侣和王上要恭敬还应该尊敬受到款待的宾客;这一套敬人之言倘若出自某部著作我或许会深受感动偏偏出自她的口中我听了不免又气又恼尤其是因为她说得那么一本正经细声细气;尤其是今天晚上她把请客吃晚饭看成神圣的礼仪结果她必定拒绝惊扰宴会的礼仪。不过我还是要试试运气于是我毫不迟疑地撒谎说这封信并非我自己要写我上楼时妈妈吩咐过看看有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务必给她一个答复;要是不给妈妈捎句话去她会生气的。我明明知道弗朗索瓦丝根本不信她跟原始人一样感觉比咱们灵敏得多能从一般人觉察不到的征兆中一眼看透咱们企图掩饰的真相。她把信封足足端详了五分钟好似单凭审察纸质和笔迹便可知道信封里的内容换句话说便可确定应按她那部“法典”中的哪一项“条款”来处置。随后她无可奈何地走出房间那表情等于说:“唉!有那样一个孩子做父母的也真算倒霉!”转眼间她又回来了说现在席上正在用冰冻甜食大师傅无法当着众人的面把信递给我妈妈得等到上漱口盅的当口才有法子送去。我的焦虑顿时得到冰释顷刻间乾坤扭转方才我离开母亲还意味着得等到明天才能重聚可是呆会儿我的便条至少会把无影无踪的我喜孜孜地带进妈妈所在的那间厅堂而且会在我妈妈的耳畔悄悄地谈论我;虽然母亲看到便条肯定会不高兴(而且由于我的拙劣手段将使我在斯万的眼中显得十分可笑她更会加倍地生气)。一秒钟之前我还觉得餐桌上的冰冻甜食——“核桃冰淇淋”以及漱口盅之类的享受无聊透顶邋遢可憎因为我的妈妈是在我不在场时独自享受的。可现在那间原来对我极不友好禁止入内的餐厅忽然向我敞开大门就象一只熟得裂开了表皮的水果马上就要让妈妈读到我便条时所给予我的亲切关注象蜜*汁一般从那里流出来滋润我陶醉的心房。我与母亲已经不再相隔异处;屏障倒塌了柔情的丝丝缕缕重又把我和她系到一起。而且还不止如此妈妈还一定会上来看我!。
我方才苦恼地想:斯万如果看到我给母亲的信并且猜出我的用心一定会瞧不起我;然而我后来才知道他一生之中对类似的苦恼有过长期的体会谁也比不上他更了解我。自己所爱的人在自己不在场或不能去的地方消受快乐对他来说是一件烦恼苦闷的事是爱情教他尝到的滋味。那样的烦恼苦闷从某种意义上说本来就注定属于爱情而且一旦落入爱情之手它就变得具有专门的含义;但是它钻进象我这样生活中还没有出现过爱情的人的心中它实际上是对爱情的期待;它漫无目的、自由自在地游动着并无一定的钟情对象只为某一天出现的某种感情效劳这种感情有时是对父母的依恋有时是对同伴的友谊。
弗朗索瓦丝回来告诉我说我的信即将交给母亲。那时我感到无比的喜悦。我在感情见习期所领受到的这种喜悦斯万也早就体会过:这其实不过是哪位好心的朋友或者我们心爱的女子的哪位亲戚让我们空欢喜一场罢了。比如说我们来到哪家公馆或者哪家剧院知道我们的心上人也来这里参加舞会或者观看场演出这时有位朋友先是现我们在门外踯躅几近绝望地等待着同心上人接近的机会。那位朋友认出我们是谁热心地过来招呼问我们来这里有何贵干。我们就胡乱编套谎话声称有要紧事必须告诉他的某位女亲戚或者某位女朋友。他连忙请我们放心说这事再好办不过;他把我们领进门厅答应五分钟之内一定送她下楼。我们多感激他呀——正等于这时我多感激弗朗索瓦丝!这样与人为善的中间人仅凭一句话就改变了我们的心境:刚才我们还认为里面的灯红酒绿一定乌七八糟到不堪设想的地步而且其中必有几股同我们作对的、邪恶的、盅惑人心的旋风把我们的心上人裹胁而去让她嘲笑我们;可是顷刻之间我们觉得这样的晚会还过得去有人情味甚至大有好处!若以那位向我们打招呼的朋友的态度来看(因为他也是晚会中的一员)我们可以推断其他宾客不至于会有多坏。原先我们不知道她在里面会享受到什么样的乐趣那漫长的时辰可望而不可即残酷地折磨人的感情如今却出现了一个供我们潜入其间的缺口;在构成那些时间的序列中有那样一个时刻同其他时刻一样真实却又更为重要因为它同我们的心上人关系更为密切它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我们占有它参与其间它几乎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这就是有人要去告诉她我们就在楼下的那个时刻。也许晚会的其它时刻同那个时刻并无本质的差别并不更令人心醉而使我们痛苦万分因为好心的朋友已经明白告诉我们:“她肯定会非常高兴下来的!跟您谈谈总比在楼上百无聊赖要好得多。”唉!斯万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感到她所不爱的人处处跟踪甚至一直盯到晚会的门口她岂能不生气?而第三者的好心并不能打消她的气恼结果经常是只有那位好心的朋友一人下楼。
我的母亲没有来甚至连一点面子(也就是不拆穿我编的那套找东西的瞎话)都不肯给反倒让弗朗索瓦丝对我说:“不理!”后来我经常听到大旅社的门房或者游乐场的听差对可怜巴巴的姑娘说过同样的话。那姑娘惊讶地反问道:“什么?他不理?怎么可能呢?您确实把我的信交到他手里了么?那好!我再等等。”而且这样的姑娘无一例外都不需要门房给她另点一盏小煤气灯;她只在黑角落里静候偶尔能听到门卫同跑堂嘀咕几句天气好坏之类的话接着门卫就觉时间不早打跑堂赶紧把某位顾客吩咐的酒拿去冰镇。——我当时谢绝了弗朗索瓦丝的好意(她自告奋勇要给我泡杯药茶)我也不要她留下陪我只让她回配膳室去。我钻进被窝合上眼睛尽量不去听他们在花园里喝咖啡时的聊天声。这样过了几秒钟我感到其实早在我给妈妈写信的那会儿早在我不顾她会生气向她靠拢甚至以为马上就要同她聚的那会儿我已经把见不到妈妈我照常睡觉的路子给堵塞了。我的心突突乱跳阵阵痛本指望以逆来顺受求得安宁结果反而增添心中的骚乱。突然间我的烦恼烟消云散象服了一剂强烈的镇静药到这时才开始见药效;痛苦消释周身舒坦:因为我下了决心不再勉强自己在见到妈妈前就入睡我要等妈妈上楼睡觉时不顾一切地去同她亲一亲虽然这事肯定会惹得她接连几天同我生气。烦恼既消平静使我感到异常的喜悦那种异样的感觉不亚于期待、饥渴和如临深渊的恐惧。我轻轻推开窗户坐到床前几乎一动不动生怕楼下的人听到我的动静。窗外万籁也仿佛凝固在静寂的期待中唯恐扰乱明净的月色;月亮把自己反射的光辉延伸到面前的万物之上勾画出它们的轮廓又使它们显得格外悠远;风景象一幅一直卷着的画轴被徐徐展开既细致入微又恢宏壮观。需要颤动的东西如栗树枝头的叶片在轻轻颤动。但它颤动得小心翼翼、不折不扣动作那样细密而有致却并不涉及其它部分同其它部分判然有别;它独行其是。远处的嗡嗡声扩散在不吸音的寂静之中听来象是从市区那一边的花园中传来的那么微弱又那么清晰好比是轻声的演奏象音乐学院的乐队十分高明地演奏轻音的乐段每一个音符都象是从离音乐厅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又都清晰可辨。音乐会上的常客侧耳倾听——倘若斯万请客我的两位姨祖母也能有幸在座——他们似乎在一支军队还没有拐进特雷维斯街之前就已经能听到远处前进的脚步声了。
我心中有数我当时把自己置于最不利的境地最终会从我的长辈们那里得到最为严厉的处罚其严厉的程度外人实际上是估计不到的。他们或许以为充其量是犯了真正丢脸的过错所造成的那种后果吧。但是在我所受到的教育中错误的轻重次序同其他孩子所受的教育很不一样。大人们早已使我习惯于把一些错误看得比另一些错误严重(否则我或许没有必要受到那样细心的管教了)。我现在才明白凡属严重错误都有一个共同的性质:那就是没有克制感情的冲动。不过当时谁都没有这么说罢了。谁都没有指出错误的根源因为倘若说穿我或许会认为自己情有可原或者甚至认为自己本来就没有能力克制。不过对于错误的来龙去脉我并不陌生:在犯错误前我必定先感到极其苦恼;犯错误后我又必定受到严厉的处罚。我知道我刚才的错误与我过去因而受到重罚的错误属于同一性质虽然程度上这次要严重得多。倘若等我母亲上楼睡觉时我迎上前去她见我为了同她说声晚安居然等候在过道里而一直没有睡觉那么她就会再不让我住在家里了。等天一亮她会把我送去住校这是一定的。唉!难道五分钟之后我只有跳楼吗?我倒宁可跳楼的。现在我的全部愿望是见到妈妈同她说声晚安。为了实现这一愿望我已经走得太远再想回头已不可能。
我听到大人们送斯万出门的声音;门铃告诉我斯万已经走远。我伏到窗前听妈妈问父亲:龙虾的滋味是否可口?斯万先生是否又添了一次咖啡腰果冰淇淋?妈妈还说:“我觉得龙虾味道一般下次我要用别的香料来做。”
“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总觉得斯万的模样变多了”我的姨祖母说“他都成老头儿了!”
姨祖母一向惯于把斯万看作一成不变的小伙子一旦觉斯万比她想象中的年纪要显老些她就大惊小怪。而其他人则开始议论说斯万的这种老相不正常太过分有失面子只有单身汉才这么老气横秋呢;对于那些单身汉来说不是觉得大白天得过且过没什么盼头就是觉得大白天长得要命因为他们心目中白天是空洞的永昼没完没了的钟点自天亮之后就开始增多他们却没有子女来共同分享这些时间。
“我相信他那位爱卖俏的妻子够他操心的。在贡布雷谁不知道她跟一位夏吕斯先生同居呀?传得满城风雨。”
我的母亲倒觉斯万先生近来脸色开朗多了:“他一不顺心就跟他父亲当年一样揉眼睛、摸脑袋。不过他近来这种动作少多了。照我看他其实已经不爱他的妻子了。”
“那是自然的他已经不爱她了”外祖父说“我收到过他的一封信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信上说到这件事。我尽量不把它当真不过他在信里倒把自己的感情表白得很清楚至少说明他对妻子的爱情已经淡漠下来哎!你们俩呀你们俩!怎么不谢谢他送来的阿斯蒂麝香葡萄酒呢?”外祖父转身问他的两位小姨子。
“怎么?我没有道谢吗?说句良心话我还以为自己转着圈儿已经对他委婉地表达了谢意呢”姨祖母弗洛拉回答说。
“不错你转弯抹角地说得很得体我真钦佩你”姨祖母赛莉纳说。
“你也一样说得很有分寸。”
“是的我提到芳邻的那段话连我自己都深感得意。”
“什么?你们这也算感谢人家!”外祖父失声叫道“这些话我倒都听到了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们是说给斯万听的。你们不必怀疑我认为他根本没有听出你们的弦外之音。”
“看你说的斯万可不是笨人我肯定他领会到了。我总不能跟他提到几瓶酒、多少钱吧?”
我的父亲和母亲在花园里单独地坐了一会儿后来父亲说:“咱们上楼睡去吧好吗?”
“你愿意上楼咱们就上楼吧亲爱的虽然我现在一点都不睏;倒不是冰淇淋里的那点儿咖啡弄得我这样精神我觉佣人的房间里灯还没灭可怜弗朗索瓦丝一直在等我呢。我要去请她帮我解开紧身上衣后面的搭扣你先更衣去吧。”
母亲打开了安着铁花条的门走进正对着楼梯的门厅。我很快就听到她上楼关窗的声音。我蹑手蹑脚走进过道心怦怦乱跳激动得几乎寸步难移不过这至少不是难过得心跳而是提心吊胆是过分兴奋。我看到楼梯井下烛光摇曳那是我母亲秉烛上楼接着我看到了妈妈我扑上前去。她先是一愣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随后她显出怒容一声不吭事实上过去为了更微不足道的过错她都能一连几天不理我。如果那时妈妈对我说一句话这虽然意味着她不会不理我但对我来说也许是更可怕的征兆因为比起严厉的惩罚来不理我、生气毕竟只能算不足挂齿的小事。她若开口那就象辞退佣人似的虽说得平心静气但是下了决心的;送儿子出门的母亲给儿子一吻是为了告别;而只想跟儿子生几天气就了事的母亲是不肯吻儿子的。然而这时妈妈听到已经换好衣裳的父亲走出更衣室上楼来了为了避免父亲训我一顿她急得呼哧呼哧对我说道:“快跑快跑别让你爸爸看到你象个疯子似的等在这儿!”
可是我还是反复地说:“来跟我说声晚安!”我一面说一面提心吊胆地看着父亲的烛光已经照到楼梯边的大墙上。不过父亲越来越近倒正好可以被我用来作为一种讹诈的手段我希望妈妈为了避免父亲见到我对我说:“先回到房里去我呆会儿来看你。”
来不及了父亲这时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跟前我不觉念念有词地说了句谁也没有听到的话:“完了!”
然而我并没有遭残。父亲向来不象妈妈和外祖母那样对我宽容允许我这样那样;凡她们允许的父亲总不允许。他根本不顾什么“原则”也谈不上什么“人权”。譬如例行的散步别人是不会不让我去的即使不让起码也得给我许个愿。父亲却随口说个理由或者干脆毫无理由就在将要出之前突然取消我去的权利。要么就象今天晚上那样明明离开晚饭的时间还早偏打我快走:“上楼睡觉去不必多说!”但是也正由于他如外祖母所说没有原则也就无所谓坚持了。
他绷着脸奇怪地看我一眼。后来妈妈尴尬地解释几句。他说:“那你去陪陪他吧。你不是说还没有睡意吗?你就呆在他房里好了反正我不需要你照应。”
“可是亲爱的”母亲不好意思回答说“这跟有无睡意无关总不能惯孩子……”
“谈不上惯”父亲耸耸肩膀“事情明摆着这孩子心里不痛快脸色那么难看做父母的总不能存心折磨他吧!等他真弄出病来你更要迁就他了。他的房里不是有两张床吗?吩咐弗朗索瓦丝为你收拾一下大床你今晚就陪他睡吧。好晚安我不象你们那么好激动我可要睡了。”
我还不能够感谢父亲;他凡是听到他称之为感情用事的话只会恼怒。我不敢有所表示;他还没有走开已经在我们跟前显得那么高大他穿着一身白色睡袍头上缠着淡紫和粉红两色的印度开士米头巾;自从得了头痛病之后他睡觉总以此缠头。他的动作就象斯万先生送给我的那幅版画中的亚伯拉罕1那幅版画是根据伯诺索·戈索里2的原作复制的画中亚伯拉罕要萨拉狠心舍弃伊萨克。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当年烛光渐升的那面楼梯旁的大墙早已荡然无存。有许多当年我以为能在心中长存不衰的东西也都残破不堪而新的事物继而兴起衍生出我当年意料不到的新的悲欢;同样旧的事物都变得难以理解了。我的父亲也早已不会再对我的母亲说:“陪他去吧。”出现这种时刻的可能性对于我来说已一去不复返。但是不久前每当我侧耳倾听我居然还能听到我当年的哭泣声。当着父亲的面我总竭力忍着等到与母亲单独在一起时我才忍不住地哭出声来。事实上这种哭泣始终没有停止过;只因为现在我周围的生活比较沉寂才使我又听到了它好比修道院的钟声白天被市井的嘈杂所掩盖人们误以为钟声已停直到晚上万籁俱寂时才又遐迩可闻——
1亚伯拉罕:圣经中的人物据说是希伯莱人的祖先。上帝为了考验他要他献出自己的儿子伊萨克祭神他同意了。萨拉是他的妻子。
2伯诺索·戈索里(142o—1497):意大利画家。上面说到的那幅画系他所作的二十三幅“旧约故事”中的一幅作于1468—1484年原存比萨“康波·圣托”教堂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毁于兵燹。
那天晚上我的母亲就在我的卧室里过夜;我犯了这样严重的错误准备受到让我离家住校的惩罚不料父母却对我恩宠备加过去我做了好事都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奖赏。我的父亲即使对我恩宠备加他的举止言谈仍具有**武断、奖罚不当的成分这已成为他行为的特征;在一般情况下他办事多凭兴之所至难得深思熟虑。他打我睡觉去的时候那种态度我称之为严厉恐怕太过分其实赶不上妈妈和外祖母严厉。他的天性在许多方面虽说同我很不一样但同妈妈和外祖母就更有天壤之别。他八成直到现在都没有猜到我每天晚上有多伤心而这一点妈妈和外祖母却了如指掌只是她们太疼我了不忍心让我尝到痛苦的滋味她们要我自己学会克服痛苦以此来减轻我多愁善感的毛病和磨练我的意志。至于父亲对我的疼爱那是另一种类型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她们那样的勇气:他只要一现我心里不痛快就对我的母亲说:“去安慰安慰他。”
妈妈那天晚上就呆在我的房里了。弗朗索瓦丝看到妈妈坐在我的身边握住了我的手任我哭个不停也不训斥我她看出必定生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便问妈妈:“夫人少爷怎么啦哭成那样?”我本来是有权盼望妈妈来同我道晚安的可是眼下的情况那样不同妈妈看来不想以任何懊恼之情来损害这不同寻常的时刻便这样回答说:“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弗朗索瓦丝他神经太紧张;快给我铺好大床然后上楼睡去吧。”就这样破天荒头一回我的忧伤没有被看作应该受罚的过错而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病症。方才妈妈正式承认了这是一种精神状态我是没有责任的;我松了一口气我不必在苦涩的眼泪中搀进什么顾忌了我可以痛哭而不至于犯下过失。在弗朗索瓦丝面前我深为这种人情的复归而自豪。一小时前妈妈拒绝上楼到我的房间里来还不屑一答地吩咐我快睡;如今她那番通情达理的话把我抬到了大人的高度使我的痛苦一下子脱离了幼稚的境界达到成熟我的眼泪由此获得解放。我应该感到高兴然而我不高兴。我觉得母亲刚才对我作出的第一次让步她一定很为之痛心她第一次在她为我所设想的理想面前退缩;她那么勇敢的人第一次承认失败。我觉得我取得胜利是跟她作对;我使她的意志松懈、理性屈服不过是因为她怜恤我有病怕我伤心过度顾念我年幼。我觉得那天晚上开始了一个新纪元而且将成为一个不光彩的日子留传下来。倘若当时我有勇气开口我就会对妈妈说:“不我不要你别睡我这儿。”但是我深知妈妈有审时度势之明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很现实主义。这种明哲的态度使她的理想主义天性有所收敛不象外祖母那样热得象团火。我心里有数现在既然毛病作妈妈宁可让我起码得到些慰藉免得惊动父亲。当然在妈妈那样温柔地握着我的手想方设法止住我眼泪的那天晚上她的俊俏的脸庞还闪耀着青春的光彩;但是我偏偏认为不该这样。她若怒容满面我或许还好受些;我童年时代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样温情脉脉这反倒使我感到悲哀。我仿佛觉得自己忤逆不孝偷偷地在她的灵魂中画下第一道皱纹让她的心灵长出第一根白。想到这里我就哭得更凶了。这时候我看到了从来没有依我亲昵撒娇的妈妈突然受到我情绪的感染在竭力忍住自己的眼泪。她感到我看出她想哭便笑着对我说:“瞧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傻瓜再这么下去弄得妈妈也要像你一样犯傻劲儿了。好了好了既然你不想睡妈妈也不困咱们别这么哭哭啼啼地呆着倒不如干些有意思的事拿出一本书看看吧。”可是偏偏房间里没有书。
“要是我把你外祖母准备在你生日那天送给你的书先拿给你你不会不高兴吧?想好了等到后天你什么礼物也没有你不会失望吧?”
正相反我高兴极了。妈妈去拿了一包书来从包装纸看那些书又短又宽仅凭这初步印象(虽然是笼统的而且还隔着一层纸)它们的吸引力就已经大大过新年颜料盒和去年的蚕宝宝了。那几本书是《魔沼》、《弃儿弗朗沙》、《小法岱特》和《笛师》。后来我才知道外祖母起先挑选的是缪塞的诗卢梭的一本著作还有《印第安娜》1;因为外祖母固然认为无聊的书同糖果点心一样对健康有害但她却并不否认天才的恢宏气魄甚至对一个孩子的思想都能产生影响这种影响不见得比旷野的空气和海面吹来的风更有害于健康更缺乏振作活力的功效。但是当我的父亲得知她送我那几本书时几乎把她看成疯子因而她只好再次亲自出马光顾舒子爵市的书店免得我不能及时拿到礼物(那天的天气热得灼人外祖母回家时难受极了医生警告我母亲说:以后切不可再让她累成那样)。外祖母一下就选中了乔治·桑的这四本田园小说“我的女儿”她对我妈妈说“我总不能存心给孩子买几本文字拙劣的书看呀。”——
1《印第安娜》也是乔治·桑所著的小说。
确实我的外祖母从不凑合买那些智力方面得不到补益的东西她尤其看重能教我们在物质享受和虚荣满足之外寻求愉快的优美的作品。即使她有必要送人一件实用的礼物臂如一把交椅一套餐具一根拐杖她也要去找“古色古香的”似乎式样既然过时实用性也就随之消失它们的功用也就与其说供我们生活所需倒不如说在向我们讲解古人的生活。她希望我的卧室里挂几张古建筑的照片或者很美的风景图片。可是当她去选购时虽然照片上的内容不乏审美价值她总觉得照相这种机械复制方式让平庸和实用过于迅地得其所在了。她要想办法做点手脚虽说无法完全排除商业性的俗气但至少要削弱它在大的方面仍用艺术来取代它给它引进一些艺术的“厚度”:譬如说不要实景照片。她问斯万:有哪位大画家画过夏尔德尔大教堂、圣克鲁大喷泉和维苏威火山?她宁可送我油画照片:柯罗的《夏尔德尔大教堂》于贝尔·罗贝1的《圣克鲁大喷泉》和透纳2的《维苏威火山》;虽说仍是照片艺术档次毕竟高了一级。但是倘若摄影师不拍古建筑不拍自然风景这些都由大艺术家去描绘摄影师只拍艺术家画下来的景物那么他倒算做得更名正言顺了。一触及流传甚广的作品我的外祖母就千方百计稽古溯源她请教斯万某某作品有没有版画复制品?倘若有她倒更看重一些旧版画因为在版画本身之外另有一种价值例如那些临摹杰作原貌的版画而杰作原貌今天我们已经无幸拜识了(就象莫冈在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原作变样以前临摹刻制的那幅版画)——
1于贝尔·罗贝(1733—18o8):法国版画家、油画家。
2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是印象派的先驱者之一。
应该说用送礼物来理解艺术这种方法并不总能收到辉煌的功效。提香有一幅画画的是威尼斯据说背景是环礁湖我从那幅画上所得到的威尼斯印象肯定不如照片所能给予我的印象准确。我的姨祖母倘若存心跟外祖母作对开一份清单一一列举她送了多少把交椅给新婚夫妻或老夫老妻那些椅子的最初受礼者是想日常使用的可是椅子经不起坐者的体重立刻散架垮掉那么这笔帐无人能算得清。然而我的外祖母认为太在乎家具结实的程度未免鼠目寸光木器上明明还留有昔日的一点风采一丝笑容一种美的想象怎能视而不见?那些木器虽说从我们已经不习惯的某个方面还符合某种需要但就连这一点也能象一些老掉牙的成语那样使她欣赏备至我们却只能从中看到一种在我们现代语言中已经被习惯磨损得影迹莫辨的隐喻。外祖母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的那几本乔治·桑的田园小说恰恰就象一件旧家具那样里面充满了过时的短语早已变成了形象化的说法除了农村别处已经听不到还有人这么说了。我的外祖母在一大堆书中偏偏选购这几本正等于她更乐于赞美一所有哥特式阁楼之类老式点缀的住宅这些东西能使她心头萌生一种自得其乐的情绪使她生思古的幽情可以领她到往昔的岁月中去作一番不可能实现的漫游。
妈妈坐在我的床边;她拿了一本《弃儿弗朗沙》。红的封面和莫名其妙的书名在我的心目中给弗朗沙平添一种明显的个性和神秘的魅力我还从未读过名副其实的小说。过去听说乔治·桑是典型的小说家仅凭这一点就足以使我想象《弃儿弗朗沙》中一定有某种难以界定的、引人入胜的内容。用来煽起好奇之心或恻隐之情的叙述手段某些令人不安和催人惆怅的表达方法有点知识的读者一眼就看出这些同别的许多小说一样;可是在我眼里它们却是感人肺腑的一种外观流露出《弃儿弗朗沙》所特有的本质。我并不把一本书看成一件有许多同类的事物而把它们当作与众不同的人其存在的理由只在于它自身。在书中那些日常事件中司空见惯的情节里短而又短的字里行间我感到一种奇特的语调别具一格的抑扬顿挫。故事在展开我却觉得晦涩费解更何况我往往一连读上几页心里都在想别的事。这样分心的结果造成连贯情节的中间出现一段段接不上茬的空隙再加上妈妈朗读时凡描写爱情的地方都略去不念空隙更有增无已所以磨坊姑娘与那小伙子之间各自的态度生令人费解的变化在我看来就好象打上了非常神秘的印记;其实他们之间萌生的爱情得到了展足可解释那些变化我却一厢情愿地设想神秘的根源出自“弃儿”这个名称。我不知道这个名称的含义只觉得听来受用;我不明白那个小伙子为什么叫“弃儿”这称号给他披上了一层鲜艳、绚丽和迷人的色彩。
我的母亲朗读时固然常常不忠实于原文可是她朗诵起来也着实令人钦佩。凡读到感情真挚处她不仅尊重原意而且语气朴实声音优雅而甜润。甚至在日常生活中倘若有人(且不说什么艺术品)引起她类似的爱怜或钦佩她也能从自己的声音、举止和言谈中落落大方地避免某些东西做到恭谦待人:为了不使曾经遭受丧子之痛的母亲勾起往日的旧恨她避开活泼的词锋;为了不使老人联想到自己已届风烛残年她不提节日和生日;为了不使年壮气盛的学者感到兴味索然她不涉及婆婆妈妈的话题。她如此恭谦大度实在令人感动。同样我的母亲读乔治·桑的散文还能读出字里行间所要求的种种自然而然的温情和豁达亲切的意蕴。乔治·桑笔下充满善良和高雅的情操外祖母的教诲早已使妈妈学会把这两种情操看作生活中的高尚品格(直到后来我才让妈妈明白它们在文学作品中未必是高尚的品格)所以她朗读时细心地从声音中排除掉一切狭隘情绪和矫揉造作的腔调以免妨碍感情的洪流涌进字里行间。乔治·桑的字字句句好象是专为妈妈的声音而写的甚至可以说完全同妈妈心心相印。为了恰如其分妈妈找到了一种由衷的、先于文字而存在的语气;由它带出行文而句子本身并不能带出语气;多亏这种语调她在朗读中才使得动词时态的生硬得到减弱使得未完成过去时和简单过去时在善中有柔、柔中含忧并引导结束的上一句向开始的下一句过渡;这种过渡有时急急匆匆有时却放慢节律使数量不等的音节服从统一的节奏给平淡无奇的行文注入持续连贯、情真意切的生气。
我的悲哀一俟平息我便沉溺在妈妈伴我过夜的温情之中。我知道如此夜晚不可再得我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在夜间如此凄凉的时刻有妈妈在房中相伴;这种心愿同生活的需要和大家的期望太对立了简直是南辕北辙所以那天夜间我暂得的满足不过是勉强的例外。明天我的苦恼照常还会出现而妈妈却不会再留在这里。但是只要我的焦虑一时得到平息我就不知焦虑为何物了;况且明晚毕竟还远我心中盘算:到时候再想办法时间并不会给我带来更大的神通因为事情毕竟不由我的愿望决定;只是现在事情还没有落到我的头上这就更使我觉得侥幸避免是可能的。
就这样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每当我半夜梦中回忆及贡布雷的时候就只看到这么一块光明孤零零地显现在茫茫黑暗之中象腾空而起的焰火象照亮建筑物一角的电光其余部分都沉没在黑夜里。这块光明上尖下宽:下面是小客厅、餐厅、花园中幽暗小径的开头一截(无意中造成我哀愁的祸斯万先生要从那面走来)和门厅(我要由此而踏上楼梯的第一级)而攀登起来令我心碎的楼梯则构成这个不规则棱锥体的非常狭窄的锥干;顶部是我的卧室、卧室外的过道、过道口的玻璃门我的母亲就是从那里进来的。总之老在晚上那个钟点见到、同周围事物完全隔绝、在黑暗中孤零零地显现的就是这么一幕简而又简的布景(等于一般老式剧本的开头为供外省演出参考而作的布景提示)为了重演我更衣上床的那出戏这些道具是少得不能再少了;似乎贡布雷只有楼上楼下由一部小小的楼梯连接上下似乎只有晚上七点钟这一个时辰。说实话倘若有人盘问我我或许会说贡布雷还有别的东西别的时辰。但那将是我有意追忆动脑筋才想到的一鳞半爪;而有意追忆所得到的印象并不能保存历历在目的往事反正我决不会自愿地去回想贡布雷的其他往事。它们在我的心目中其实早已死了。
永远消亡了?可能吧。
这方面偶然的因素很多而次要的偶然例如我们偶然死去往往不允许我们久久期待要的偶然带来的好处。
我觉得凯尔特人1的信仰很合情理。他们相信我们的亲人死去之后灵魂会被拘禁在一些下等物种的躯壳内;例如一头野兽一株草木或者一件无生物将成为他们灵魂的归宿我们确实以为他们已死直到有一天——不少人碰不到这一天——我们赶巧经过某一棵树而树里偏偏拘禁着他们的灵魂。于是灵魂颤动起来呼唤我们我们倘若听出他们的叫唤禁术也就随之破解。他们的灵魂得以解脱他们战胜了死亡又回来同我们一起生活——
1凯尔特人:公元前2ooo年在中欧形成的一个印欧语系的种族。他们自青铜时代起从莱茵河及多瑙河之间的地区向西扩展进入高卢中部。公元前六世纪至前二世纪是他们扩张的极盛时期;公元前一世纪左右为罗马人所征服。
往事也一样。我们想方设法追忆总是枉费心机绞尽脑汁都无济于事。它藏在脑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隐蔽在某件我们意想不到的物体之中(藏匿在那件物体所给予我们的感觉之中)而那件东西我们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则全凭偶然说不定我们到死都碰不到。
这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我上床睡觉有关的一些情节和环境外贡布雷的其他往事对我来说早已化为乌有。可是有一年冬天我回到家里母亲见我冷成那样便劝我喝点茶暖暖身子。而我平时是不喝茶的所以我先说不喝后来不知怎么又改变了主意。母亲着人拿来一块点心是那种又矮又胖名叫“小玛德莱娜”的点心看来象是用扇贝壳那样的点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阴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见得会晴朗我的心情很压抑无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边。起先我已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放进茶水准备泡软后食用。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尘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那情形好比恋爱生的作用它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也许这感觉并非来自外界它本来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琐、凡俗。这股强烈的快感是从哪里涌出来的?我感到它同茶水和点心的滋味有关但它又远远出滋味肯定同味觉的性质不一样。那么它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哪里才能领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时感觉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该到此为止了饮茶的功效看来每况愈下。显然我所追求的真实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内心。茶味唤醒了我心中的真实但并不认识它所以只能泛泛地重复几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减弱。我无法说清这种感觉究竟证明什么但是我只求能够让它再次出现原封不动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终彻悟。我放下茶杯转向我的内心。只有我的心才能现事实真相。可是如何寻找?我毫无把握总觉得心力不逮;这颗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应该探索的场地而它使尽全身解数都将无济于事。探索吗?又不仅仅是探索:还得创造。这颗心灵面临着某些还不存在的东西只有它才能使这些东西成为现实并把它们引进光明中来。
我又回过头来苦思冥想:那种陌生的情境究竟是什么?它那样令人心醉又那样实实在在然而却没有任何合乎逻辑的证据只有明白无误的感受其它感受同它相比都失去了明显的迹象。我要设法让它再现风姿我通过思索又追忆喝第一口茶时的感觉。我又体会到同样的感觉但没有进一步领悟它的真相。我要思想再作努力召回逝去的感受。为了不让要捕捉的感受在折返时受到破坏我排除了一切障碍一切与此无关的杂念。我闭目塞听不让自己的感官受附近声音的影响而分散注意。可是我的思想却枉费力气毫无收获。我于是强迫它暂作我本来不许它作的松弛逼它想点别的事情让它在作最后一次拚搏前休养生息。尔后我先给它腾出场地再把第一口茶的滋味送到它的跟前。这时我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颤抖而且有所活动象是要浮上来好似有人从深深的海底打捞起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它在慢慢升起;我感到它遇到阻力我听到它浮升时一路出汩汩的声响。
不用说在我的内心深处搏动着的一定是形象一定是视觉的回忆它同味觉联系在一起试图随味觉而来到我的面前。只是它太遥远、太模糊我勉强才看到一点不阴不阳的反光其中混杂着一股杂色斑驳、捉摸不定的漩涡;但是我无法分辨它的形状我无法象询问唯一能作出解释的知情人那样求它阐明它的同龄伙伴、亲密朋友——味觉——所表示的含义我无法请它告诉我这一感觉同哪种特殊场合有关与从前的哪一个时期相连。
这渺茫的回忆这由同样的瞬间的吸引力从遥遥远方来到我的内心深处触动、震撼和撩拨起来的往昔的瞬间最终能不能浮升到我清醒的意识的表面?我不知道。现在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它不再往上升也许又沉下去了;谁知道它还会不会再从混沌的黑暗中飘浮起来?我得十次、八次地再作努力我得俯身寻问。懦怯总是让我们知难而退避开丰功伟业的建树如今它又劝我半途而废劝我喝茶时干脆只想想今天的烦恼只想想不难消受的明天的期望。
然而回忆却突然出现了:那点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贡布雷时某一个星期天早晨吃到过的“小玛德莱娜”的滋味(因为那天我在做弥撒前没有出门)我到莱奥妮姨妈的房内去请安她把一块“小玛德莱娜”放到不知是茶叶泡的还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过之后送给我吃。见到那种点心我还想不起这件往事等我尝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头;也许因为那种点心我常在点心盘中见过并没有拿来尝尝它们的形象早已与贡布雷的日日夜夜脱离倒是与眼下的日子更关系密切;也许因为贡布雷的往事被抛却在记忆之外太久已经陈迹依稀影消形散;凡形状一旦消褪或者一旦黯然便失去足以与意识会合的扩张能力连扇贝形的小点心也不例外虽然它的模样丰满肥腴、令人垂涎虽然点心的四周还有那么规整、那么一丝不苟的绉褶。但是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虽说更虚幻却更经久不散更忠贞不矢它们仍然对依稀往事寄托着回忆、期待和希望它们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地支撑起整座回忆的巨厦。
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得等到以后才现——为什么那件往事竟使我那么高兴但是我一旦品出那点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妈给我吃过的点心的滋味一样她住过的那幢面临大街的灰楼便象舞台布景一样呈现在我的眼前而且同另一幢面对花园的小楼贴在一起那小楼是专为我的父母盖的位于灰楼的后面(在这以前我历历在目的只有父母的小楼);随着灰楼而来的是城里的景象从早到晚每时每刻的情状午饭前他们让我去玩的那个广场我奔走过的街巷以及晴天我们散步经过的地方。就象日本人爱玩的那种游戏一样:他们抓一把起先没有明显区别的碎纸片扔进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碗里碎纸片着水之后便伸展开来出现不同的轮廓泛起不同的颜色千姿百态变成花变成楼阁变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可辨须眉毕现;同样那时我们家花园里的各色鲜花还有斯万先生家花园里的姹紫嫣红还有维福纳河塘里飘浮的睡莲还有善良的村民和他们的小屋还有教堂还有贡布雷的一切和市镇周围的景物全都显出形迹并且逼真而实在大街小巷和花园都从我的茶杯中脱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