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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贡布雷第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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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一卷贡布雷第一章

赠迦斯东·卡尔梅特先生:

谨致深深的、衷心的感激。

马塞尔·普鲁斯特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时候蜡烛才灭我的眼皮儿随即合上都来不及咕哝一句:“我要睡着了。”半小时之后我才想到应该睡觉;这一想我反倒清醒过来。我打算把自以为还捏在手里的书放好吹灭灯火。睡着的那会儿我一直在思考刚才读的那本书只是思路有点特别;我总觉得书里说的事儿什么教堂呀四重奏呀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争强斗胜呀全都同我直接有关。这种念头直到我醒来之后还延续了好几秒钟;它倒与我的理性不很相悖只是象眼罩似的蒙住我的眼睛使我一时觉察不到烛火早已熄灭。后来它开始变得令人费解好像是上一辈子的思想经过还魂转世来到我的面前于是书里的内容同我脱节愿不愿意再挂上钩全凭我自己决定;这一来我的视力得到恢复我惊讶地现周围原来漆黑一片这黑暗固然使我的眼睛十分受用但也许更使我的心情感到亲切而安详;它简直象是没有来由、莫名其妙的东西名副其实他让人摸不到头脑。我不知道那时几点钟了;我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忽远忽近就象林中鸟儿的啭鸣标明距离的远近。汽笛声中我仿佛看到一片空旷的田野匆匆的旅人赶往附近的车站;他走过的小路将在他的心头留下难以磨灭的回忆因为陌生的环境不寻常的行止不久前的交谈以及在这静谧之夜仍萦绕在他耳畔的异乡灯下的话别还有回家后即将享受到的温暖这一切使他心绪激荡。

我情意绵绵地把腮帮贴在枕头的鼓溜溜的面颊上它象我们童年的脸庞那么饱满、娇嫩、清新。我划亮一根火柴看了看表。时近子夜。这正是病羁异乡的游子独宿在陌生的客舍被一阵疼痛惊醒的时刻。看到门下透进一丝光芒他感到宽慰。谢天谢地总算天亮了!旅馆的听差就要起床了;呆一会儿他只要拉铃就有人会来支应。偏偏这时他还仿佛听到了脚步声自远而近旋而又渐渐远去。门下的那一线光亮也随之又消失。正是午夜时分。来人把煤气灯捻灭了;最后值班的听差都走了。他只得独自煎熬整整一宿别无他法。

我又睡着了有时偶尔醒来片刻听到木器家具的纤维格格地开裂睁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变幻凭着一闪而过的意识的微光我消受着笼罩在家具、卧室、乃至于一切之上的朦胧睡意我只是这一切之中的小小的一部分很快又重新同这一切融合在一起同它们一样变得昏昏无觉。还有的时候我在梦中毫不费力地又回到了我生命之初的往昔重新体验到我幼时的恐惧例如我最怕我的姨公拽我的鬈曲的头。有一天我的头全都给剃掉了那一天简直成了我的新纪元。可是梦里的我居然忘记了这样一件大事。直到为了躲开姨公的手我一偏脑袋醒了过来才又想起这件往事。不过为谨慎起见我用枕头严严实实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然后才安心地返回梦乡。

有几次就象从亚当的肋叉里生出夏娃似的有一个女人趁我熟睡之际从我摆错了位置的大腿里钻了出来。其实她是我即将品尝到的快感的产物但是我偏偏想象是她给我送来了快感。我在她的怀抱中感到自己的体温我正打算同她肌肤相亲正巧这时我醒了。同我刚才分手的那位女子相比普天之下无论是谁都似乎不及她更可亲我的脸上还感到她的热吻的余温我的身子还感到她的肢体的重量。假如有时候也确有这种情况梦里的女子赶巧同我在生活中认识的哪位女士相貌一样那么我必全力以赴地达到目的:非同她梦里再聚不可就象有些人那样走遍天下也要亲眼见见他们心目里的洞天仙府总以为现实生活中能消受到梦境里的迷人景象。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淡漠;我已忘却梦中人的倩影。

一个人睡着时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醒来时他本能地从中寻问须臾间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据了什么地点醒来前流逝过多长的时间;但是时空的序列也可能生混乱甚至断裂例如他失眠之后天亮前忽然睡意袭来偏偏那时他正在看书身体的姿势同平日的睡态大相径庭他一抬手便能让太阳停止运行甚至后退那么待他再醒时他就会不知道什么钟点只以为自己刚躺下不久。倘若他打瞌睡例如饭后靠在扶手椅上打盹儿那姿势同睡眠时的姿势相去更远。日月星辰的序列便完全乱了套那把椅子就成了魔椅带他在时空中飞地遨游待他睁开眼睛会以为自己躺在别处躺在他几个月前去过的地方。但是我只要躺在自己的床上又睡得很踏实精神处于完全松弛的状态我就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等我半夜梦回我不仅忘记是在哪里睡着的甚至在乍醒过来的那一瞬间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了;当时只有最原始的一种存在感可能一切生灵在冥冥中都萌动着这种感觉;我比穴居时代的人类更无牵挂。可是随后记忆象从天而降的救星把我从虚空中解救出来:起先我倒还没有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只忆及我以前住过的地方或是我可能在什么地方;如没有记忆助我一臂之力我独自万万不能从冥冥中脱身;在一秒钟之间我飞越过人类文明的十几个世纪先是煤油灯的模糊形象然后是翻领衬衫的隐约的轮廓它们逐渐一点一画地重新勾绘出我的五官特征。

也许我们周围事物的静止状态是我们的信念强加给它们的因为我们相信这些事物就是甲乙丙丁这几样东西而不是别的玩意儿;也许由于我们的思想面对着事物本身静止不动才强行把事物也看作静止不动。然而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思想拚命地活动徒劳地企图弄清楚我睡在什么地方那时沉沉的黑暗中岁月、地域以及一切、一切都会在我的周围旋转起来。我的身子麻木得无法动弹只能根据疲劳的情状来确定四肢的位置从而推算出墙的方位家具的地点进一步了解房屋的结构说出这皮囊安息处的名称。躯壳的记忆两肋、膝盖和肩膀的记忆走马灯似的在我的眼前呈现出一连串我曾经居住过的房间。肉眼看不见的四壁随着想象中不同房间的形状在我的周围变换着位置象漩涡一样在黑暗中转动不止。我的思想往往在时间和形式的门槛前犹豫还没有来得及根据各种情况核实某房的特征我的身体却抢先回忆起每个房里的床是什么式样的门是在哪个方向窗户的采光情况如何门外有没有楼道以及我入睡时和醒来时都在想些什么。我的压麻了的半边身子想知道自己面对什么方向譬如说想象自己躺在有顶的一张大床上面向墙壁侧卧。这时我马上就会想道:“唷!我总算睡着了尽管妈妈并没有来同我道晚安。”我是睡在已经死去多年的外祖父的乡间住宅里;我的身躯以及我赖以侧卧的那半边身子忠实地保存了我的思想所不应忘怀的那一段往事并让我重又回想起那盏用链子悬在天花板下的照明灯——一盏用波希米亚出产的玻璃制成的瓮形吊灯以及那座用西埃纳的大理石砌成的壁炉。那是在贡布雷在我外祖父母的家里我居住过的那个房间;离现在已经很久很久了如今我却犹如身临其境虽然我的睡意朦胧不能把故物的情境想得清清楚楚;待我完全清醒之后我能回忆得更细致些。

后来新的姿势又产生新的回忆;墙壁迅地滑到另一边去:我睡在德·圣卢夫人家的乡间住宅里。天哪!至少十点钟了吧。他们一定都吃过晚饭了!我这个盹儿打得也太久了。每天晚上更衣用餐前我总要陪德·圣卢夫人外出散步回来后先上楼打个盹儿。自从离开贡布雷好多年过去了。住在贡布雷的日子每当我们散步回来得比较晚我总能在我住的那间房间的窗户玻璃上看到落日的艳红的反照。如今在当松维尔在德·圣卢夫人的家里过的却是另一种生活。而且我只在晚间出去沿着我从前在阳光下玩耍过的小路踏着婆娑的月影散步我感受到另一种愉快。归来时远望我住的那个房间只见里面灯火明亮简直象黑夜中独有的一座灯塔。回去后我并不急于更衣用餐而是先睡上一觉。

这些旋转不已、模糊一片的回忆向来都转瞬即逝;不知身在何处的短促的回忆掠过种种不同的假设而往往又分辨不清假设与假设之间的界限正等于我们在电影镜1中看到一匹奔驰的马我们无法把奔马的连续动作一个个单独分开。但是我毕竟时而看到这一间、时而又看到另一间我生平住过的房间而且待我清醒之后在联翩的遐想中我终于把每一个房间全都想遍:——

1电影镜:美国明家爱迪生和他的助手狄克逊于1891年明的一种放映影片的设备状如柜供一人观看。

我想起了冬天的房间。睡觉时人缩成一团脑袋埋进由一堆毫不相干的东西编搭成的安乐窝里:枕头的一角被窝的口子半截披肩一边床沿外加一期《玫瑰花坛》杂志统统成了建窝的材料凭人以参照飞禽筑窝学来的技巧把它们拼凑到一块供人将就着栖宿进这样的窝里。遇到冰霜凛冽的大寒天气最惬意不过的是感到与外界隔绝(等于海燕索居在得到地温保暖的深土层窝里)。况且那时节壁炉里整夜燃着熊熊的火象一件热气腾腾的大衣裹住了睡眠中的人;没有燃尽的木柴毕毕剥剥才灭又旺摇曳的火光忽闪忽闪地扫遍全屋形成一个无形的暖阁又象在房间中央挖出了一个热烘烘的窑洞;热气所到之处构成一条范围时有变动的温暖地带。从房间的旯旯旮旮从窗户附近换句话说从离壁炉稍远、早已变得冷嗖嗖的地方吹来一股股沁人心脾的凉风调节室内的空气。

我想起了夏天的房间。那时人们喜欢同凉爽的夜打成一片。半开的百叶窗上的明媚的月亮把一道道梯架般的窈窕的投影抛到床前。人就象曙色初开时在轻风中摇摆的山雀几乎同睡在露天一样。

有时候我想起了那间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房间。它的格调那样明快我甚至头一回睡在里面都没有感到不适应。细巧的柱子支撑住天花板彼此间的距离相隔得楚楚有致显然给床留出了地盘;有时候正相反我想到了那间天花板又高又小的房间。它简直象是从两层楼的高处挖出来的一座金字塔一部分墙面覆盖着坚硬的红木护墙板我一进去就被一股从未闻到过的香根草的气味熏得昏头胀脑而且我认定紫红色的窗帘充满敌意大声喧哗的座钟厚颜无耻居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一面怪模怪样、架势不善的穿衣镜由四角形的镜腿架着斜置在房间的一角。那地方据我惯常所见应该让人感到亲切、丰硕;空洞的镜子偏偏挖走了地盘。我一连几小时竭力想把自己的思想岔开让它伸展到高处精确地测出房间的外形直达倒挂漏斗状的房顶结果我白白煎熬了好几个夜晚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忧心忡忡地竖起耳朵谛听周围的动静鼻翼僵心头乱跳直到习惯改变了窗帘的颜色遏止了座钟的絮叨教会了斜置着的那面残忍的镜子学得忠厚些。固然香根草的气味尚未完全消散但毕竟有所收敛尤其要紧的是天花板的表面高度被降低了。习惯呀!你真称得上是一位改造能手只是行动迟缓害得我们不免要在临时的格局中让精神忍受几个星期的委屈。不管怎么说吧总算从困境中得救了值得额手称庆因为倘若没有习惯助这一臂之力单靠我们自己恐怕是束手无策的岂能把房子改造得可以住人?

当然我现在很清醒刚才还又翻了一回身信念的天使已经遏止住我周围一切的转动让我安心地躺进被窝安睡在自己的房内而且使得我的柜子、书桌、壁炉、临街的窗户和两边的房门大致不差地在黑暗中各就其位。半夜梦回在片刻的朦胧中我虽不能说已纤毫不爽地看到了昔日住过的房间但至少当时认为眼前所见可能就是这一间或那一间。如今我固然总算弄清我并没有处身其间我的回忆却经受了一场震动。通常我并不急于入睡;一夜之中大部分时间我都用来追忆往昔生活追忆我们在贡布雷的外祖父母家、在巴尔贝克、在巴黎、在董西埃尔、在威尼斯以及在其他地方度过的岁月追忆我所到过的地方我所认识的人以及我所见所闻的有关他们的一些往事。

在贡布雷每当白日已尽黄昏将临我就愁从中来我的卧室那时成为我百结愁肠的一个固定的痛点虽然还不到该我上楼睡觉的钟点离开我同妈妈和外祖母分手、即使不睡也得回房去独自呆着的时间还差一大截。家里的人觉我一到晚上就愁眉苦脸便挖空心思设法让我开心。他们居然别出心裁地给我弄来一盏幻灯趁着我们等待开晚饭的当口把幻灯在我的房内的吊灯上套好这东西跟哥特时代初期的建筑师和彩画玻璃匠那样也是用捉摸不定的色光变幻和瑰丽多彩的神奇形象来取代不透光的四壁。绘上了传奇故事的灯片就等于一面面彩画玻璃窗只是它们光彩不定忽隐忽现。可是我的悲愁却有增无减。因为我对房内的一切早已习惯一旦照明生变化习惯也就受到破坏。过去除了睡觉使我苦不堪言之外其他一切倒还过得去因为我已经习惯。如今房内被照得面目全非我一进去就象刚下火车第一次走进山区“客栈”或者异乡旅馆的房间一样感到忐忑不安。

心怀叵测的戈洛1从覆盖着小山坡的绿荫团团的三角形的森林中一蹦一跳地骑马走来又朝着苦命的热纳维耶夫·德·希拉特2居住的宫堡一蹿一跃地走去。椭圆形的灯片镶嵌在框架中幻灯四角有细槽供灯片不时地插换。弧形的边线把灯片上的宫堡的其余部分切出画外只留下宫堡的一角;楼前是一片荒野热纳维耶夫站着愣。她系着蓝色的腰带宫堡和荒野则是黄澄澄的。我不看便知它们必定是黄颜色因为幻灯尚未打出之前单凭布拉邦特这一字字铿锵的大名就已经预示了这种颜色。戈洛驻马片刻愁眉苦脸地谛听我的姨祖母夸张其辞地大声解说。他看来都听懂了他的举止神情完全符合姨祖母的指点:既恭顺又不失庄重。听罢他又蹦跳着继续赶路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不慌不忙地策马前行。即使幻灯晃动我照样能在窗帘上分辨出戈洛继续赶路的情状:在褶凸处戈洛的坐骑鼓圆了身体;遇到褶缝它又收紧肚子。戈洛的身体也象他的坐骑一样具有神奇的魔力能对付一切物质的障碍遇到阻挡他都能用来作为赖以附体的依凭即使遇到门上的把手他的那身大红袍、甚至他的那副苍白的尊容便立刻俯就而且堂而皇之地飘然而过;他的神情总是那么高贵那么忧伤但是对于这类拦腰切断的境遇他却面无难色临危不乱——

12戈洛和热纳维耶夫是中世纪欧洲传说中的人物。戈洛是传奇英雄齐戈弗里特的宫廷总管热纳维耶夫是齐戈弗里特的妻子。齐戈弗里特听信谣传冤枉其妻与戈洛通奸戈洛便乘机诱使热纳维耶夫充当他实现野心的工具。但热纳维耶夫忠于齐戈弗里特;可惜冤情大白时她因悲痛过度而死。

当然我从这些光采奕奕的幻灯画面中感受到迷人的魅力它们象是从遥远的中世纪反射过来的昔日景象让一幕幕如此古老的历史场面在我的周围转悠着重现。但是这种神秘、这种美闯进了我的卧室究竟引起我什么样的不安我却说不清楚。我已经慢慢地把自我充实了这间卧室以至于对房间本身早已置诸脑后我总先想到自我然后才会念及房间。如今习惯的麻醉作用既然停止生效我于是动起脑筋来开始有所感触真要命!我的房门的把手同天下其他房门把手不同之处仿佛就在于它看来不需要我去转动便能自行开启因为对我说来把手的运行已经成为无意识的举动它现在不是在权充戈洛的星体吗?晚饭的铃声一响我赶紧跑进饭厅;饭厅里的大吊灯既不知有戈洛其人也从未结识过蓝胡子1它只认得我的父母和列位长辈以及桌上的罐闷牛肉;它每天晚上大放光芒把光芒投入我妈妈的怀抱。热纳维耶夫·德·布拉邦特的不幸遭遇更使我感到妈妈怀抱的温暖;而戈洛造下的种种罪孽则触动我更诚惶诚恐地检查自己的意识——

1蓝胡子:民间传说中的人物。他杀死了六位妻子第七位妻子在他尚未下手前现了他前面六位妻子的尸体骇极;后来幸亏她的两位兄弟及时赶到杀死蓝胡子;救了她的性命。

用罢晚饭唉!我得马上同妈妈分手了;她要留下陪大家聊天。遇到好天气他们在花园里闲谈;若天公不作美大家也只好呆在小客厅里了。我说的大家其实不包括外祖母。她认为“人在乡下居然闭门不出简直是罪过。”每逢大雨滂沱的日子她都要同我的父亲争论因为父亲不让我出门偏要把我关在屋里读书。“你这种做法’她说“没法让他长得身体结实精力充沛;而这小家伙尤其需要增强体力和锻炼意志。”我的父亲耸耸肩膀聚精会神地审视晴雨表因为他爱研究气象。而我的母亲呢这时尽量蹑手蹑脚地少出声响唯恐打扰了我的父亲。她温柔而恭敬地看着他但并不盯住看并不想看破他自鸣清高的秘密。我的外祖母却不然无论什么天气她都爱去室外即使风雨大作即使弗朗索瓦丝深怕名贵的柳条椅被淋湿忽忙地把它们往屋里搬外祖母也会独自在花园里听凭风吹雨淋而且还撩起额前凌乱的灰白头好让头部更加领受到风雨的保健功用。她说:“总算痛痛快快透一口气!”她还沿着花园里的小路兴致勃勃地踩着小步连蹦带跳地跑起来。那些小路新近由一位才来不久的园丁按照自己的设想拾缀得过分规整对称足见他毫无自然感;我的父亲今天居然一早就请教此人问会不会变天。外祖母的跑步动作轻重缓急自有调节这得看暴风雨癫狂的程度、养生学保健的威力、我所受的教育的愚昧性以及花园内对称的布局等因素在她心中所激起的各不相同的反应来决定。她倒根本不在乎身上那条紫酱色的长裙会不会溅上泥水她从来没有这样的顾虑结果她身上泥点的高度总让她的贴身女仆感到绝望不知如何才好。

倘若我外祖母的这类园内跑步生在晚饭之后那么只有一件事能让她象飞蛾扑火一样立刻回来。小客厅里亮灯的时候准是牌桌上已经有饮料侍候这时姨祖母大叫一声:“巴蒂尔德!快来别让你的丈夫喝白兰地!”在园内转圈儿跑步的外祖母就会争分夺秒地赶回来。为了故意逗她着急(外祖母把一种完全不同的精神带进了我们的家庭中来所以大伙儿都跟她逗乐存心作弄她)我的姨祖母还当真让我的外祖父喝了几口他不该喝的酒。可怜的外祖母走进小客厅苦口婆心地求他放下酒杯;外祖父一赌气索性仰脖喝了个涓滴不剩。外祖母碰了一鼻子灰伤心地走开了不过她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因为她待人向来宽厚从不计较面子得失这种对人对己的胸怀在她的目光中化为微笑同我们在别人脸上见到的微笑绝然相反它除了自我解嘲之外毫无嘲讽的意味。这一笑对我们大家来说等于是用目光代替亲吻;她的那双眼睛见到她所疼爱的亲人从来都只以目光传递她怀中热切的爱怜。姨祖母狠心作弄她她苦口婆心劝说外祖父不要贪杯偏偏她又心肠仁慈落得自讨没趣。这种场面我后来是习以为常了甚至还当作笑柄嘻嘻哈哈地、毫不犹豫地同作弄她的人流瀣一气笑话她还硬让自己相信这不算作弄。可是当初我是气得要命的恨不能去打姨祖母。然而那时我已经学得象个小大人跟懦怯的大人一样听到“巴蒂尔德快来别让你的丈夫喝白兰地”这样的叫声我采取了我们长大成*人后的惯常态度也就是见到苦难和不平扭过脸去以求得眼不见为净。我爬上书房隔壁紧挨着屋顶的那个小房间躲在那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房间里有一股菖蒲花的香味窗外还传来墙根下那株野生的醋栗树的芳香有一枝开满鲜花的树梢居然伸进了半开半掩的窗户。凭窗远望能一直望到鲁森维尔宫堡的塔楼;这间小屋原来派的用场更特殊也更平常可是那些年里长期成为我的避难所大概是因为它地处偏僻我又可以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所以一旦需要孤身独处不容他人打扰的事要做时我就躲到这里来有时读书有时胡思乱想有时偷偷哭泣有时自寻欢乐。唉!我当时哪里知道我的外祖父在忌口方面往往不拘小节地出点差错我又偏偏缺乏意志身体娇弱以至于一家人对于我的前途都感到渺茫这些事儿着实让我的外祖母操了多少心。她在下午或者晚上没完没了地跑个不停我们只见她跑来跑去偏着脑袋仰望苍天她那清秀的脸庞鬓角下肤色焦黄皱纹密布年复一年地变得象秋后翻耕过的土地泛出紫色。她出门时半遮的面纱挡住了她的腮帮上面总挂着几滴由于寒风或忧思的刺激而不自觉地流下的眼泪又惭渐让风吹干。

我上楼去睡唯一的安慰是等我上床之后妈妈会来吻我。可是她来说声晚安的时间过于短促很快就返身走了所以当我听到她上楼来的脚步声当我听到她的那身挂着几条草编装饰带的蓝色细麻布的裙子窸窸窣窣走过有两道门的走廊朝我的房间走来的时候我只感到阵阵的痛苦。这一时刻预告着下一个时刻妈妈就会离开我返身下楼其结果弄得我竟然盼望我满心喜欢的那声晚安来得越晚越好但愿妈妈即将上来而还没有上来的那段空白的时间越长越好。有几次妈妈吻过我之后开门要走我居然想叫她回来对她说:“再吻我一次吧。”可是我知道这样一来她马上会一脸不高兴因为她上楼来亲我给我平静的一吻是对我的忧伤、我的不安所作出的让步已经惹得我的父亲不高兴了。父亲认为这类道晚安的仪式纯属荒唐。妈妈也恨不能让我早日放弃这种需要这种习惯。她决不会让我滋生新的毛病也不会允许我等她走到门口之后再请她回来亲亲我况且只要见到她面有愠色她在片刻前给我带来的宁静也就受到彻底破坏。她刚才象在领圣体仪式上递给我圣饼似的把她的温馨的脸庞俯向我的床前。我的嘴唇感受到她的存在并且吸取了安然入睡的力量。总的说来比起客人太多妈妈不能上来同我说声晚安的那些晚上她能在我房内呆上一会儿哪怕时间很短也总算不错了。所谓客人平时只限于斯万先生。除了几位顺路来访的外地客人之外他几乎是贡布雷屈趾舍间的唯一的客人。有时候他以邻居的身分与我们同进晚餐(自从他同门户不相当的女子结婚之后他很难得来了因为我的长辈们不愿意接待他的妻子)有时候他在晚饭之后不请自来。晚上我们在房前那棵高大的板栗树下围坐在铁桌的四周纳凉忽听得花园的那一头传来声响倒不是不打铃就进门的自家人弄响的那门铃声丁丁当当地闹个不休象劈头倒下的一盆雪水弄得你晕头转向;这回我们听到的是专为来客设置的那种椭圆形的镀金的门铃声它怯怯地丁冬两响。于是大家面面相觑:“有客人?会是谁呀?”其实大家心里明白除了斯万先生没有别人;我的姨祖母以身作则地大声数落开了她力求说得自然:她教诲我们不该窃窃私语;让来人以为我们在议论他不该听到的事是最不礼貌的行为。接着我们看到最爱找茬儿到花园里去走走的外祖母已经走上前去侦察。她总乘机悄悄地把沿路的玫瑰花树的支架拔掉让枝头的花朵显得更自然些就象当妈妈的用手拨弄拨弄孩子的头把被理师梳理得过于服贴的头弄得蓬松自然些。

我们全都屏息静气等待外祖母回来报告侦察到的“敌情”好似我们身陷敌众我寡的包围一时进退不定难下对策。接着外祖父开口说话了:“我听得出是斯万的声音。”确实只有他的声音最好辨认他那张脸却难以看清;因为怕招蚊子我们在花园纳凉时尽量少点灯。斯万长着鹰钩鼻绿眼珠脑门儿很高头黄得红剪成勃莱桑那样的式1。这时我正要不动声色地吩咐仆人拿果子露来;我的外祖母认为用果子露招待客人最相宜因为它不显得那么特殊才更显得得体。期万先生虽说比我的外祖父年轻得多却同他关系密切。我的外祖父是他的父亲的好朋友;他的父亲为人善良就是古怪据说有时候一点儿小事就能使他的感情的冲动中断思路改变。我在饭桌上每年都要听我外祖父提到好几次有关他的轶事而且每次都一样都是说斯万爷爷对他的妻子的死所采取的态度。他妻子病重时他曾日夜在病榻前侍候。那时我的外祖父已经好久没有同他见面了;听到斯万夫人的死讯他连忙赶到斯万家在贡布雷附近的庄园。为了不让他见到妻子入殓的场面我的外祖父好不容易才把哭成泪人儿的他从灵房劝走。他们俩在阳光惨淡的花园里走了几步。斯万先生忽然拉住我的外祖父的胳膊大声说道:“啊!老兄这样好的天气咱俩一块儿散步有多好呀!你不觉得美吗?这些树这些山楂花还有你从来也没有对我夸过的那片池塘。你干吗愁眉苦脸?你没有感到这微风吹得人多舒服?啊!我说归说总还是活着有意思呀我亲爱的朋友阿梅代!”突然间他又想起了死去的妻子。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听任愉快的心情涌现出来?其中的原因若加以深究或许过于费事所以他只拍拍自己的脑门儿揉揉眼睛擦擦夹鼻眼镜的镜片。每当遇到挠头的难题他经常以此打。然而他并不能忘怀丧偶的痛苦他在妻子死后又活了两年他常对我的外祖父说:“也真怪我常常想起可怜的妻子只是不能一次想许多。”于是“象可怜的斯万老爹那样细水长流”成了我的外祖父爱说的一句口头禅即使提到毫不相干的事儿他也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的外祖父是我心目中最公道的法官他的判决对我来说等于量刑的准则有些过错我本来倾向于严加谴责的后来根据他的意见改为从宽落。倘若外祖父不接着说“怎么?他心眼儿好!”那我简直要把斯万爷爷看成混世魔王了——

1勃莱桑式:一种把头剪成刷子一样长短的式类似我国的“小*平头”因著名演员勃莱桑留这种型而得名。

他的儿子小斯万先生一连好几年——尤其在结婚以前——常来贡布雷看望我的姨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小斯万已经不再同父辈的故旧世交们来往了而且我们并不觉得斯万这个姓有多显赫所以我的长辈们接待他简直象接待微服察访的贵人完全不知道这位客人的真实地位等于老实正派的旅店老板无意中留宿了大名鼎鼎的江洋大盗应该说不知者不罪。我的长辈们哪里想得到他们接待的这位斯万先生其实是跑马总会里数一数二的阔绰的会员巴黎伯爵和高卢公爵所宠信的密友圣日耳曼区上流社会中的一位大红人呢?

我们对斯万在交际场中的豪华生涯一无所知显然部分原因是他本人守口如瓶、性格矜持但还有部分原因是由于当时的布尔乔亚对整个社会抱有一种印度种姓式的观念总以为社会是由封闭的种姓阶层组成的一个人自呱呱坠地那天起就永远属于他父母所在的阶层除掉某些偶然情况外——譬如在某个行业中出人头地或者同门第不相当的家庭联姻此外再没有别的途径能跻身到高一等的阶层中去。斯万老先生是证券经纪人小斯万注定一辈子属于那个贫富由收入决定的阶层钉是钉铆是铆就跟划分纳税等级一样分明。只要知道他父亲跟什么人交往就可判断他同什么人交往以及跟什么人交往才算地位相当。倘若他自己另结新交那只能算作少不更事他们家的老世交们例如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对此都能宽宏地视而不见尤其是他在父亲死后仍忠心耿耿地来看望我们我们更应不予计较。但是有充分理由肯定他若在大街上遇到那些我们不认识的人他决不会当着我们的面同他们打招呼的。如果有人硬要给他一个同他的个人情况相符的社会商数那么在地位同他父亲相当的其他经纪人的子弟当中他的这个商数肯定是偏低的因为他不讲排场而且对古董和油画“着迷”之极。他如今住在一幢老房子里家里堆满他收藏的宝贝。我的外祖母总想去参观参观不过那座房子位于奥尔良滨河街我的姨祖母认为住在那个地段有**分。“您是行家吗?我这么问是为您好因为您有可能弄到些商人转手的次货。”姨祖母曾这么对他说过;她也确实认为斯万是个草包没有什么高明之处甚至在智力方面也平平庸庸这种人在交谈中往往对正经的话题避而不谈却在琐细的小枝小节上精确到令人乏味的程度不仅提到菜谱时他不厌其详而且同我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议论艺术问题时他也同样不知趣。她们要他谈谈见解讲讲他认为某一幅画好在哪里他居然闭口不谈简直不顾礼节。要么——如果可能的话——他就提供一大堆具体细节诸如这幅画由哪家博物馆收藏的作于哪一年等等。通常他只是每次不重复地说段故事来给我们解闷;不外乎他最近又跟谁遇到了什么事儿他倒是总选择我们认识的有关人物比如贡布雷的药房老板我们家的厨娘或车夫。不用说那些故事逗得我的姨祖母笑出声来但是她弄不清是什么引她笑的是因为斯万总在那些故事中当尴尬角色呢还是他的故事讲得俏皮:“您真算得上一位典型人物了斯万先生!”我们家唯独姨祖母有点俗气所以每当有人提到斯万她都不惮费神地要提醒不谙内情的人说斯万本来可以在奥斯曼大街或者歌剧院大街弄到一套住宅的他是斯万老先生的儿子父亲起码给他留下四五百万的家当可是他偏偏乖张任性。我的姨祖母认为一个人乖张任性在别人眼里一定显得非常滑稽所以有一回——那是正月初一在巴黎斯万先生送她一包冰糖栗子当时不少人在场姨祖母不失时机地问斯万道:“哎!斯万先生您还住在酒库附近吗?您就是为了一旦去里昂不至于误了火车钟点吗?”说着她从夹鼻眼镜的上面用眼角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客人。

但是倘若有人把下面的实情告诉我的姨祖母她会更感到出奇的:这位斯万先生作为斯万老先生的儿子完全“有资格”受到“上层资产阶级的淑女名媛们”的款待(这类特权斯万似乎有意让女士们作主)巴黎最德高望重的公证人或法律事务代理人都可以出具担保但是他却悄悄地过着另外的生活。在巴黎的时候他说是要回家睡觉去但一旦离开了我们的家出门之后才走几步便折到另外的方向上别的经纪人或者合股人所不能光顾的沙龙里去玩。这种事情我的姨祖母倘若知道准会觉得非同小可异乎寻常的程度相当于一位学识渊博的妇女同阿里斯泰1交情颇深后来听说这位阿里斯泰同她促膝谈心之后接着就钻进了忒提斯2管辖的汪洋王国深入到凡人的肉眼所无法看透的海中洞府而且据维吉尔3描述他在那里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或者简单点说象一幅异乎寻常的画这倒更容易使我的姨祖母产生联想因为在贡布雷我们的点心盘子上就有那样的画阿里巴巴出现在我们的餐桌上当阿里巴巴一旦觉周围已无人在场时他会钻进珠宝辉映的山洞里去谁也想不到洞里竟有那么多耀眼的宝贝——

1阿里斯泰: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教会人们养蜂的神仙。

2忒提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海神。

3维吉尔(公元前7o年—19年):拉丁诗人。有关阿里斯泰的描述见于他的诗作《农事诗》。

有一天——那时我们住在巴黎——他在晚饭后来看我们他为自己穿了一身夜礼服而连连致歉。他走了之后弗朗索瓦丝说据车夫透露他方才是同一位王妃“共进晚餐”的。“对”我的姨祖母继续织着毛线连眼皮都没有抬只是耸耸肩膀不动声色地挖苦说:“同一位身分不明的王妃。”

所以我的姨祖母对他相当不客气。她认为我们请他来作客是给他面子;夏天他每回来我们家总提着一筐自己园子里出产的桃子和覆盆子而且他每次从意大利旅行回来总要送给我好几张美术名作的照片;这些我的姨祖母认为都是理所当然的。

遇到要大摆筵席的日子偏偏手头又没有制作风味酱汁或凤梨色拉的配方我的姨祖母就托他想办法弄但又不请他来赴宴;她居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反而认为他还不够体面不宜请他在招待次光临的贵客的席面上作陪。如果谈话的内容涉及到法兰西王室的几位亲王我的姨祖母就对斯万说:“这几位大贵人您跟我一样咱们都永远高攀不上还是不谈算了您说是不是?”她哪里知道也许当时斯万的口袋里偏巧正装着一封从特威克汉姆1寄来的信呢。赶上哪天晚上我外祖母的妹妹表演唱歌我的姨祖母就吩咐斯万推钢琴、翻琴谱把这么一位斯斯文文的人支使得团团转她那种不知深浅的粗放做法就象是不识货的孩子拿着古董当不值钱的东西玩根本不知道爱惜。当时在俱乐部会员中那样赫赫有名的斯万同我的姨祖母心目中所创造出来的斯万说不定有天壤之别。晚上在贡布雷的小花园中铃铛怯怯地响过丁冬两声之后我的姨祖母便用她所知道的有关斯万家的一切陈年掌故来充实她所创造的那个默默无闻、毫无主见的人物并使他生动起来于是他在黑暗的背影中清晰地显现我的外祖母则紧跟在他的后面。他只要一开口我们就认出他是谁。但是即使从我们日常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来看我们谁都不能构成在人人眼中都一样的物质的整体总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们的社会人格其实是别人的思想创造出来的。甚至例如被我们称之为“看望熟人。那样简单的行为就部分而言也具有智力的性质。我们用我们所掌握的有关他的一切概念来充实我们所见到的这个人的音容笑貌。我们的心目中有关他的全貌不用说大部分包含了上述的概念。最终那些概念使他的面颊丰满起来而且贴切地勾画出他鼻梁的轮廓进而把音量区分得那样纤毫不差好似音量只是一层透明的外罩我们每次看到这张脸庞听到这种声音我们就又遇上那些概念并听从那些概念。也许我的姨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们在勾画斯万的形象时由于无知而删略了他在社交场中所具备的许多特点而在别人看来他的眉宇间充满了一股风流倜傥的英俊气息只是这股潇洒之气遇到他的鹰钩鼻就象遇到了天然屏障那样驻足留连;但是他们也能在斯万那张失去了魅力的脸盘上在那片空荡荡的、开阔的眉宇间在那双已经贬值的眼睛的深处堆积起半是记忆半是遗忘、模糊而亲切的残迹那是我们在乡居期间与芳邻每周一次共进晚餐之后在牌桌边或花园里一起度过的闲暇时光所留下的残迹。我们的朋友的体态外貌于是象有关他的父母的记忆一样变得十分充实当年的斯万成了一位完整的、生动的人。今天当我在回忆中由我后来认识得相当准确的斯万进而联想到早年的斯万我简直好象是离开了一个人去接近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在那早年的斯万的身上我现了我少年时代的可爱的错误而且早年的斯万同后来的斯万相似之处很少倒是更象我当年所认识的其他人似乎人的一生无非同博物馆一样其中同一个时代的肖像都具有一种家庭特征一种相同的色调——早年的斯万整日闲暇散出大栗树、覆盆果和蒿草叶的芳香——

1特威克汉姆:伦敦西南郊的一个住宅区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后不少流亡英国的法王室贵族侨居在那里。

然而有一天我的外祖母有事去求一位她以前在圣心教堂认识的太太帮忙(由于我们的门第观念我的外祖母后来不愿意再同她来往了尽管她们彼此都觉得很相投)出名的望族布永伯爵家的女儿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对我的外祖母说:“我想您同斯万先生很熟吧?他是家的侄儿洛姆亲王家的好朋友。”

那天我的外祖母回家时心情很兴奋。她对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劝她租一套房间住住的那幢门前有悦目园景的大楼赞不绝口对在大楼院子里开铺子揽活儿的织补匠父女俩尤其满意。她有一条裙子在楼梯上挂破了求织补匠修补。她说织补匠的女儿简直象颗珍珠而那位父亲则是她生平所见到的最高雅、最无可挑剔的人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高雅同社会地位绝对无关。她最赏识织补匠的答话她跟我的妈妈说:“塞维尼1都说不到那样高雅得体!”相反当她说到她在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遇到的那位侯爵夫人的侄子时她的评语却是:“啊我的孩子那人太平庸了!”——

1塞维尼(1626—1696):法国女作家有《书简集》传世文笔清丽感情细腻措辞委婉典雅。

至于侯爵夫人关于斯万的那席话其效果非但不能抬高斯万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的身价反倒使侯爵夫人降低了身分。我们根据外祖母的信仰在给予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评价中为她定下一项义务:她不得做出违背身分的事情;而她居然认识斯万其人甚至允许自己的侄子同他交往这是有失体统的行为。“什么!她认识斯万?你不是说她同麦克——马洪元帅还沾点亲吗她怎么能这样?”我的长辈们对于斯万的社交活动抱有的这种看法后来更因他同声名狼藉的社交圈内的一位女子结婚而得到进一步的确定。那女子差不多是交际花一类的人物斯万倒从没有打算把她介绍给我们认识。结婚之后他依然单独来我们家作客只是来得不那么勤了。我的长辈们认为仅就那位女子的地位而论便足以推想斯万通常在什么圈子里鬼混;他们对那个圈子的内情并不知晓但估计斯万是在那里遇到她的后来又同她结婚。

但是有一次我的外祖父从报上得知斯万先生是某某公爵家星期午餐席上忠实的常客。那位公爵的父亲和叔叔都是路易-菲利浦当政时显赫的国务要员。外祖父一向对小道消息很有兴趣因为那些细枝末节能使他的思想潜入莫莱、巴斯基埃公爵和布洛伊公爵等人的私生活中去。他得知斯万同那些国务要员的熟人经常来往不免喜出望外。我的姨祖母却相反她对那条新闻的解释于斯万极为不利;凡是在自己出身的“种姓”之外在自己的社会“阶层”之外另行选择交往对象的人在她的心目中都等于乱了尊卑的名分是很讨厌的。她认为这是贸然放弃长辈们辛苦建立的实惠;有远见的家长们总为自己的儿孙体面地奠定下亲朋关系的基石让他们日后坐享同牢靠的人亲密交往的成果岂可轻率地掷置不顾(我的姨祖母甚至不再接见我们家的一位公证人朋友的儿子因为他同一位亲王家的小姐结了婚我的姨祖母认为等于就此由受人尊敬的公证人儿子的身分下降到据说有时会受到后妃们青睐的冒险家、贴身侍从或马夫之流的卑贱地位)。我的外祖父本打算在第二天晚上乘斯万来吃晚饭的时候向他打听那几位要人的情况因为我们新近现原来他们都是他的朋友。姨祖母狠狠地批评了他的这种打算。另外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这是两位虽具备外祖母的高尚品性却不具备她那份聪明才智的老小姐——也毫不含糊地宣称姐夫居然有兴致涉及这类无聊的话题她们万万不能苟同。她们都是洁身自好的人而且正因为如此所以决不能对飞短流长的闲话感兴趣;即使具有历史意义的传闻她们也从不过问;一般地说凡是同审美与操行无直接关系的话题她们从不答腔。对于直接或间接涉及到世俗生活的一切谈论她们打心眼儿里不感兴趣。只要饭桌上出现轻薄的谈吐或者仅仅是实惠的话题而两位老小姐又无法把话题引回到她们所热衷的内容上来她们就干脆暂停听觉器官的接受功能让它处于开始衰竭的境地。那时如果我的外祖父必须引起两位小姨的注意就得求助精神病医生对付精神分散的患者所采用的物理刺激法:用刀刃连击玻璃杯的同时大喝一声并狠狠瞪上一眼。精神病大夫往往在日常交往中也使用这类粗暴的方法来对付身心完全健康的人也许是由于职业养成的习惯也许他们把人们都看作有点疯病。

老太太们也有兴高采烈的时候譬如说斯万来我们家吃晚饭的前一天亲自给她们送来一箱阿斯蒂出产的葡萄酒。我的姨祖母拿着一份登有“柯罗画展”消息的《费加罗报》在一件展品名字的旁边注上了“夏尔·斯万先生所藏”这几个字样。姨祖母说:“你们看到没有?斯万居然露脸名字登在《费加罗报》上!”

“我早就跟你说过他是很有鉴赏力的”外祖母说。

“你当然了”姨祖母接过话来说“你的看法总跟我们不一样。”她知道我的外祖母的看法从来跟她不一致至于我们会不会赞成她她并没有十分把握所以她有意硬拉上我们一起来反对外祖母。她竭力想用自己的见解把我们统统纳入反对外祖母的阵营。但是我们偏偏谁都不接话我的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表示要跟斯万提到《费加罗报》上刊登的那句小注姨祖母劝她们千万免开尊口。每当她现别人身上有个她所缺少的长处哪怕微不足道她也要坚决否定认为不是长处而是一个缺点;她不仅不会羡慕人家反而觉得人家可怜。

“我认为你们这样做并不会使他高兴;我很清楚我要是看到自己的名字这样显眼地登在报上会觉得很扫兴的倘若有人跟我提到这种事我决不会沾沾自喜。”

不过她倒没有硬要说服我的两位姨祖母因为她们俩最怕俗气所以她们在影射到谁的时候总能把话说得婉转曲折达到不露痕迹的地步甚至连当事人都察觉不到。至于我的母亲她力求我的父亲答应不跟斯万提到他的妻子而只跟他提到他所钟爱的女儿因为据说斯万是为了女儿才同他的妻子结婚的。

“你可以只问一句‘她好不好’就行了他的生活一定过得很不痛快。”

可是我的父亲不乐意:“我才不呢!你尽胡思乱想。这么说不招人笑话吗?”

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把斯万的来访当作痛苦的心事那就是我。因为每当有外人来访或者只有斯万一人作客晚上妈妈就不到楼上我的卧室里来同我道晚安了。我总比别人先吃晚饭然后坐在桌子旁边;一到八点钟我就该上楼了。我只能把妈妈通常在我入睡时到我床前来给我的那既可贵又纤弱的一吻从餐厅一直带进卧室;我脱衣裳的时候还得格外小心免得破坏那一吻的柔情免得它稍纵即逝的功效轻易消散化为乌有。所以越是遇到那样的晚上我受妈妈一吻时就越有必要小心翼翼。但是我又得当着众人的面匆匆忙忙地接过那一吻抢走那一吻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必要的空闲对我的举止给以专心致志的关注:好比头脑不健全的人在关门的时候尽量不去想别的事情以便疑惑袭来时用关门时留下的回忆来战胜它。

门铃怯怯地响起丁冬两声那时我们都在花园里休息。我们知道是斯万来访;但是人人都带着疑问的表情面面相觑并派遣我的外祖母前去侦察。

“别忘了用明确的话感谢他送了酒来。你们也都知道酒味很醇正而且有一大箱”外祖父叮嘱两位姨祖母说。

“你们又说悄悄话了”姨祖母训斥道“要是上谁家去听到人家在窃窃私语多不自在!”

“啊!敢情是斯万先生吧!咱们呆会儿问问他明天是不是大晴天”我的父亲说。

我的母亲认为她若一开口就会把我们全家自从斯万结婚以来可能在态度上使他感到的难堪统统消除。她找了一个空档乘机把斯万领到一边。但是我跟在她后面我舍不得离开她一步心里想呆会儿我要把她留在饭厅里了我上楼去睡觉不能象每天晚上那样得到她亲一亲的慰藉了。

“哎斯万先生”母亲说“您女儿好吗?我相信她一定象她爸爸那样。已经能鉴赏出色的艺术作品了。”

这时我的外祖父走过来说:“快来呀同我们一起坐到游廊里来。”

母亲只得把话打住但是她从无可奈何中又萌生一个微妙的念头好比优秀的诗人让蛮横的韵律逼出最美的诗句“呆会儿咱们俩单独说说您女儿的近况吧”我的母亲悄声对斯万说“只有当母亲的才体会得到您的苦心。我相信她妈妈也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我们全都围坐在铁桌的四周。我真不愿意想到今天晚上我将无法入睡独自熬过苦闷的长夜;我尽量说服自己那些失眠的时刻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明天一早我就会忘记得干干净净;我尽量让自己想到未来这样我就能象踏上桥梁似的越过令人心寒的深渊。但是我的思想跟集中了焦点的目光那样被心事绷得很紧我全神贯注在母亲的身上容不得半点无关的印象钻进我的心房。各种思想确实都能闯进我的脑海但是一切有可能扣动我心扉的美或者干脆只是可能转移我的注意力的怪念头统统都被我排斥在我的心扉之外就象上了麻药的病人医生给他动手术时他心里一清二楚只是不感到疼;我也照样能背诵我喜爱的诗照样能观察到我的外祖父为了诱导斯万谈及奥迪弗雷—巴斯基埃公爵而作出的种种努力但是背诵的诗句并不能激起我的感情观察外祖父的举止也不能使我开心。外祖父的努力终于毫无成效。他刚向斯万提到一个与他有关的问题我的一位姨祖母马上觉得提得不合时宜等于造成冷场而她认为只有打破冷场的尴尬局面才是符合礼貌的行为于是就对另一位姨祖母说:

“你倒是想想看弗洛拉1我认识一位瑞典女教师她把有关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合作社的最最有趣的细节向我作了详细的介绍。咱们应该请她哪天来吃顿晚饭。”——

1此处原文为“赛里娜”似有误应为“弗洛拉”故从企鹅版的英译本改为“弗洛拉”。

“对了!”她的姐姐弗洛拉回答说“不过我也没有白浪费时间。我在凡德伊先生家遇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他跟莫邦很熟莫邦向他详谈了创造角色的过程。这多有意思。他是凡德伊先生的邻居我本来不知道!他非常彬彬有礼。”

“只有凡德伊先生才有彬彬有礼的芳邻”我的姨祖母赛莉纳高声接口道。由于她胆小怕羞所以声音特别尖;更由于她深思熟虑语气显得很不自然。她一面说一面——用她自己的话说——有意朝斯万那边望了一眼与此同时我的姨祖母弗洛拉听出赛莉纳的弦外之音是对斯万送来阿斯蒂葡萄酒表示感谢所以也望了斯万一眼那神情既有感谢之意又带点挖苦也许她不过是想强调她的妹妹的措辞巧妙也许她嫉妒斯万居然使她的妹妹如此开窍善于辞令更也许她情不自禁地要挖苦斯万几句因为在她看来斯万已穷于对答了。

“我看咱们可以请那位先生屈趾光临来用晚餐的”弗洛拉接下去说“只要一提到莫邦或者马特纳夫人他准能一气儿连谈几个钟头。”

“那才动人呐”我的外祖父叹了一口气说;他心想大自然已经不幸地、彻底地排除了人们对瑞典合作社或者莫邦创造角色之类的问题产生浓厚兴趣的可能性因为它忘了为我的两位姨祖母的才情增添一点佐料;若要把莫莱或者巴黎伯爵的私生活讲得有滋有味就得添油加醋。

“既然说到这里”斯万对我的外祖父说“我下面要说的倒跟您问我的问题很有关系虽然表面上看并不相干但从某些方面看其实并无太大的不同。今天上午我重读了圣西门1的著作其中有几句话您或许会觉得有点意思。那是有关他出使西班牙的那一卷;在他的全集中那一卷写得并不出色只是一本日记罢了但作为日记至少写得非常生动;仅就这一点而论就同我们认为每天非看不可的乏味的报纸有所区别。”——

1圣西门(1675—1755):法国作家公爵政治活动家所著《回忆录》是路易十四当政后期以及摄政王时期的重要的历史见证。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有时候我觉得看报令人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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