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清醒（1/2）

徐循心里想些什么，其实还真只有她自己能够明白。

人心自私,对那些被殉葬无辜妃嫔,徐循会有同情，有惋惜，但这份怜悯,不至于让她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还没有两个月就已经流产无缘孩儿，也不能让她失魂落魄,镇日间魂不守舍。——目睹了当日殉葬惨况后,大部分位份不够尊贵,又没有儿女妃嫔,心里想多数都是和她一样问题。

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一样都是天家女人,怎能不为自己将来担心？就是再欢喜太子，徐循也没想过和他同生共死……甚至于,同生共死这四个字，还不适用于她和太子关系，太子死了，她有很大可能要陪葬，但若她死了，太子除了几滴眼泪和一些封赏以外，别什么也不必付出。

人，都是想活。可她跟前明摆着就是一条死路，即使太子宫气氛再熙和，人心再温润，徐循现还有什么心思去活？她心境，倒是真很贴合《礼记》里对斩衰孝心境要求，真是茫然若失、仓皇难宁了。

可要找一条活路，又哪有这么简单？徐循心里再乱糟糟，也是给自己定下了一条线：斩衰三年，头一年肯定是不能有什么房事，她还有大把时间去迷惑，去苦恼。等到一年以后，她就是再没有方向，也该振作起来了。

若只是生活，宫中即使无宠也能生活得很好，甚至不必去看男人脸色。但若想要活下去，凭借就是男人宠爱了。从前太子说“一滴精十滴血”时候，徐循没少心里笑话他一本正经。可现，她才算是明白了这句话里暗藏宠爱：宫里，还有什么比一个儿子加重要？太子就是太明白这点了，所以才要让宝贵精血，量灌溉可以发芽出苗田地里。

若是能诞育皇子……

多事，徐循现还不敢去想，太子妃年纪还很轻，和太子之间关系，虽然说不上蜜里调油，但也十分和睦。她生病时候也罢了，若是康健时，侍寝次数总是独占鳌头。嫡长子身份贵重，一出生就天然胜过诸子，太子显然也很看重这点，是卯足了劲儿想要生个嫡长子出来。以徐循和太子妃身份，她也是衷心盼望太子妃能有个儿子。

可不论如何，若是能有个皇子，怎么说，都是有个希望手上……这也是如今情况下，她唯一能做一件事了。

至于别路，根本从一开始都没有存过，也谈不上走不通了。难道她还能私逃出宫，还能借腹生子，还能翻云覆雨地把皇位抢到手里来做？

徐循自认自己只有一个优点：她一直都很明白自己斤两。这些事，以她才具，是做不来。

可即使明确了该走路，徐循心情也没有因此明媚几分。她从前也常读诗书，屈原《离骚》、《天问》，徐循都曾是拜读过，当时也就是一笑而过，可如今回思起来，才知道千古名篇，实是别有过人之处。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已是道了她彷徨无心情。

求学道路，从来都是如此无穷无，即使以先贤大能，都要上下求索。人生意义又何尝不是如此？徐循眼下已经不是技穷了，她是完全迷失了道路。

从前以为，自己被聘入天家，就是皇妾。虽然占了个皇名分，但也还和一般妾侍一样，无非就是悦乐夫主生儿育女，辅助主母佐理家务。若说有什么是和一般妾侍不一样，那便是她也要承担起劝谏夫主不要迷于声色职责。得宠时，量生儿育女，失宠后，便辅助主母佐理内宫，如此安宁平顺地，不也就是一辈子了？和一般人家妾侍比，她能享用到富贵，连公侯之家主母都只能瞠目其后，徐循一向惜福，对自己生活，她是很满意。

可……一般人家妾侍，并不需要杀身以殉夫主。徐循不确定她能去责怪谁，是已经远去皇爷么，还是下令殉葬皇帝，不论如何，寿昌宫里发生事，她怪不到太子头上。可饶是如此，每回太子好心好意来探望她时候，徐循却还是忍不住发自内心排斥、厌恶和恐惧，即使她也明白，于情于理，太子都不能对祖母辈妃嫔生死多做置喙，这件事上他只是个彻头彻尾旁观者，可只要想到，身边这个对自己呵护备至高大男子一旦去世，随之而来很可能就是她死亡，徐循就打从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喻怒气和叛逆。

太子很了不起吗？皇帝很了不起吗？大家一样都是人，你不也一样要吃喝拉撒，凭什么你一死，我也得跟着死？

这个宫，是我要入吗？是你把我抢进来！人抢进来了，服侍你了，等到你死时候还要陪着你一起死，就是强盗也没有这么不讲理！她徐循也是爹生娘养，一样也是一条命，何曾就贱到这样地步了？

从前曾读过那些怨望之语，心底如一道激流四处乱冲，徐循知道太子以为她是伤心过度魂不守舍，其实又哪是如此，每回他来探视时，她都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不敢言语中流露出一点心底所思所想。这些悖逆想法，仅仅是泄露出一星半点，就足以令她真被废去品位，到宫正司领罚了。

天子受命于天，去世后“事死如事生”，地下也需要妻妾服侍，身为他家人，殉葬随到地下去跟随着夫主，难道不是很自然一件事？徐循也打听过了，这二十多年来，甚至还有藩王去世正妃殉葬，指导思想都是事死如事生这么一句话。高皇帝年间殉葬那些妃嫔，是不分生儿育女与否，全都跟随到地下去了。身为一个有觉悟太子才人，她怎么可能表露出对殉葬制度任何一点质疑，难道她对太子敬爱，不足以让她放弃生命？

徐循用不着打个磕巴都能流畅地回答出来：就是不足以，一点也不足以。远香近臭，对这个高大健壮英俊青年，她要腹诽毛病可有得是呢。不是说没有情分，几年相处下来，情肯定都是有，但她还真没敬到那份上儿。

可就是没到那份上又如何，她还不是要去乞求、维系太子宠爱，还是要靠着他过日子，殉葬毕竟是以后事了，现但凡把自己这不该有想法流露出一点儿，她日子可就不会比殉葬好到哪儿去了。徐循有时真觉得自己要被撕成两半儿了，她实是没法维系着言笑如常正常模样，虽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虐待她、算计她，每个人都待她很好。可她却是恨不得大摔大闹、大哭大叫一番，宣泄心里那说不出口惊涛骇浪。上司们对她表现不满意，徐循都已经没法放心上了。

就是现，太子妃一句话，大家都要守孝三年，一下把她打个时间差，抢先一步怀上皇嗣可能性给断绝了。徐循心里也是丝毫都没有沮丧，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心思都去了哪里，留下来只有一团迷茫和混沌。守孝就守孝，不生就不生吧，就是生了又如何，有子正妃殉葬事，国朝又不是没发生过。

而这一团迷雾中，太子妃说话，她多少也是有些充耳不闻，仅仅是虚应故事而已，直到她被留下来单独说话，太子妃又一针见血地提到了殉葬事，这一句话，终于是戳破了徐循心口似，让她那满腔怨愤，有了往外喷发危险，她是用了自制力，才将这些情绪全都压到了心底。

“我……”声音里颤抖倒是货真价实。

太子妃成功地被她瞒过了，丝毫未曾注意到徐循异样，她露出亲切笑容，拍了拍徐循肩膀，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件事，不要外传。不过，据说父亲也是被当日寿昌宫惨状，吓得不轻……”

从前太子，如今皇上，确一直都是以宅心仁厚出名。这些年来，和动不动往外抬死人内宫不同，东宫一直很少闹出人命，近徐循虽然浑浑噩噩不问世事，但也恍惚听说了皇上已经赦免了方孝孺大逆之罪，又找到了他和当年辅佐建庶人两位股肱之臣后人，荫庇抚养了起来。殉葬事，过于残忍，皇上看了有所不忍，也是很正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