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视死如归(1/2)
() 好汉不提当年勇,想想如今,我连当年十分之一的水平都没有。
为了宽我的心,减少我的jīng神和**上的痛苦,一帮办公室的老同事有意陪我聚一聚。他们相约:特地为我组织一次老友聚会,让我散散心,以图重温我们过去共事的欢乐时光,恢复我的信心。小沈作为组织者,专门打电话来征求我的意见。相约而来的是我原来所在的办公室的老同事,老朋友和小朋友。
我已经调离办公室多年了,这帮老朋友小朋友们还没有忘记我,这给我一个很大的jīng神安慰。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每当我调离一个部门的时候,我不要他们开欢送会。欢送欢送,欢欢喜喜地送,结果还是别。我有一个信条:当你调离的时候,下边的老百姓一致拍手欢送,甚至背后拍手称快的时候,说明你失败了,工作没做好,不受群众欢迎,拍手欢送。如果大家象送瘟神一样地送你走,那就完了,说明你彻底失败了。我先后当过三个部门的负责人,其他兼职不算。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每当我调离的时候,下属都从心底里不希望我离开。哪怕在*中二次被冲击审查的时候,即使我被撤职靠边,群众心里有杆秤,同情和抱不平者居多,幸灾乐祸者寥寥无几。尽管那时高压下人们内心不敢表露,但对我被撤职,似乎还没有群众拍手称快的记忆。
离别多年的老同事相邀,而且是自发的私人聚会,我领情了。就内心而言,我真想和大家一起聚一聚,享受一下过去快乐的时光。可如今我有心无力,接到小沈的电话邀约,我百感交集,在电话中我对她直言,谢谢大家,我的身体状况实在难以承受。为了说服我,小沈特地点明时间地点由我定,他们派车来接我,哪怕到我家来也行。她还再三强调活动什么形式都不搞,纯粹是大家聚一聚,吃喝聊天,解解闷,散散心。电话里,她一定要我答应。
我说:“我现在坐也坐不了多久,吃也不行。”再三解释也不行,我随口说了一句:“你知道我现在怎么吃饭的吗?”她不解,我就如实告诉她:“我现在吃饭是吞下去的,连面条都嚼不断,嘴里嚼了半天,吐出了一看面条还是一条一条的......”我话还没有说完,电话中传来她的抽泣声。一阵阵越来越紧的抽泣声,触及到我受伤的泪腺神经,止不住泪水溢出,也跟着泣不成声。
这一下不得了,电话中传来她的嚎啕哭声。不好,我闯祸了。我意识到自己不对,尽量克制自己,反过来劝她不要哭。此时,电话中彼此均已泣不成声。我让她把电话挂了。
不一会儿,电话铃声又响。这次是办公室的老同事老罗来问,刚才是怎么回事?他被小沈一哭,慌得莫名其妙。我连说我的不是,请这位年逾七旬的老前辈帮我劝劝小沈,都怪我不好,说话没留意。老罗实我公司老一辈的老外销,大家尊称他“罗老”,退休后公司续聘,做我的助手——管家。我请他干旋一下,等我身体状况有所好转时,我再请他们到我家来一聚,以了此情结。
对于今后,我无法回避。不想是不现实的,我不敢想不等于不想。可越是不敢想,反倒越想越多。
如今,人已如此,到此地步,废人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还谈何工作,谈何事业?我已经没有发言权、自主权了。可我毕竟还只有四十来岁,正值事业中天之际,就落得如此下场。心不甘,却无奈。
老婆见我整rì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总要来开导我,劝慰我,说什么“会好的”之类的空话,屁话。我知道她为了让我宽心,安心养伤。可她说多了,我就烦了。说得越多,我就越烦。会好的?屁话,不死就算好了。康复?不可能,我心里有数,不坏就算好的。今年二十,明年十八?这种屁话,只有回到娘肚子里的胎儿才信。我要求不高,只希望能达到生活自理,不要成为家庭负担就可以了。以后若能工作,经济上也能自理则上上大吉,此生有望。其他一切统统可以置于脑后,非我力所能及的,不予考虑。我已经没有本事,没有必要去瞎cāo心了。
当务之急,第一步活下来了,没死就活着。既然活着,就有第二步,怎么活?
如今我成了半爿人,整个身体左半边基本完好无损,可右半身从头到脚伤痕累累:右眼看不见,牙齿合不拢,胸腹,手脚多处粉碎xìng骨折,右手握不成拳头,右腿不能行走......生活也不能自理,活着真是活受罪。特别是神经系统的损伤,看不见摸不着,却使我痛苦异常。特别是我脑子还会思考,会想问题,越想问题越多。自己如今这副样子,继续工作是没指望了,单位领导在大会上宣布我是因公负伤,上下左右对我也都不错。饭碗不愁,级别待遇也无需我自己cāo心,可我们这种人不会享福,不肯吃闲饭。
我只有一个女儿,在读初中,尚未成年。她的生活道路还没有启程,理应得到父母的照应和庇护。作为父亲,我的基本责任还没有完成。可如今我已落得如此地步,身心俱摧,且康复无望。看来得靠拐杖渡过后半身了。今后自己生活能否自理还大有问题。自己也照顾不了自己,还谈何其他?我非但无力照顾自己的女儿,还会成为她的包袱,一背几十年的终生包袱,太沉重了。我怎么能让尚未成年的独生女儿,背着这么沉重的包袱去应对社会的挑战呢?
想到这里,我真的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早生多生几个孩子呢?人到晚年,遇到难处,才想到多子多福。解放初,又打仗(抗美援朝)又建设,说人多好办事,一度提倡光荣妈妈,鼓励多生多育。结果造chéng rén口爆炸,此后,社会就出现入托难,就学难,就业难,交通难,住房难......一茬一茬难下去,一直要到养老难,送终难。我还不到五十,还不够晚年的资格,可我越想越复杂,越想问题越多。
历史真会嘲弄人。当年光荣妈妈的光荣产物——他们的子女,婚后限养一胎,社会又造就了独生子女的一代。父母一代和儿女一代的生育政策截然相反,两个极端。上一代的“功绩”——多子女,由下一代——只生一个来偿还,天公有眼,父债子还。隔代还债,古以有之。
我自己还不算是光荣妈妈的一代,可我晚婚晚育,三十成婚在当时算晚的了,属恋爱婚姻的“老大难”一档。晚婚自然晚育,女儿出生时还没有推行独生子女政策,生二胎也可以。当时尽管社会上还没有强制推行独生子女政策,可党内已经提倡只生一个好,我那时尽管靠边,可毕竟还算是党员,还是自觉地响应党的号召,只生一个,生男生女都一样。
可现在我未老先残,一个女儿怎么办?她虽然渡过了入托难,上学难二关,可升学,就业......一系列大关还在后边,面临社会,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她的学业,我不用cāo心。我从小就培养她的自立jīng神,读书靠自己。从女儿入学开始,我就按我的路子,基本不管,旁观为主,放任自流,必要干预,启发自动,顺势引导。为此,我和她妈还闹过多次。比如,她刚入学时,回家做作业,挺自觉,也认真。她妈有空就陪伴在侧,一道一道题目看她做,一旦有错当即指正,还帮她擦橡皮,在一旁看着,督促让她立即改正。这样的作业自然挺漂亮,拿回来全是勾(表示对的),孩子也挺高兴,学习也有积极xìng,自觉xìng。可我认为长此以往不是好办法,会助长孩子的依赖xìng。大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即使错了也有道理:是你们这么说的——错不在她。我看老婆这套包办代替的教育方法有问题,就对她说:“读书是孩子读书,还是你读书?孩子的作业,让她自己去做。”我不要老婆检查孩子的作业了,我自己来检查。
此后,孩子做完作业,习惯地交给大人检查。一般都是一次通过,有时有错,我就让孩子自己检查一遍。她检查后发现错误,就自己改正。有一次,她检查了二遍,可还有一处错误没有找出来,我特地让她再检查一遍。她还是没有发现错误,我连问二遍:“都检查过了?”她自信满满地说:“都检查过了。”既然如此,我就故意放她一码,让她过关。第二天,她放学回家。一到家,她踢开房门就摔书包,大发脾气直嚷嚷:“世界上没有这么龊矻的爸爸的!”她委屈极了,简直狠得咬牙切齿。原来,作业交上去后吃了一个大叉(错)。小孩子的作业还从来没有吃过叉,这是她第一次尝到叉的味道,而且经过我的检查后再交上去的。她狠死了爸爸,明知错了却不告诉她,不是故意让她错吗!我问她:“读书是你的事,还是我的事?”从此以后,她就知道读书是她自己的事,我再也不必为她读书cāo心了。此前,在她幼时,凡遇她任xìng蛮不讲理而哭闹的时候,我就任她去哭,而且不许任何人去护她,等她哭累了,最后她自己也明白了,说:“哭是没有用的。”孩子都是很聪敏的,就看大人怎么引导。我的孩子自小我就培养她自知、自立和自理能力,三岁就进全托幼儿园全托,当时(八十年代初)全托的孩子是很少的,而且她外婆刚退休回家,很想自己带孩子,正因为外婆太喜欢这孩子了,我怕她把孩子惯坏了,才下决心故意把孩子送全托班。为此,她外婆也曾与我也争吵哭闹过一番,我争取到了老婆的支持,才算成功。孩子进幼儿园的第一天就没有哭闹,至少没有当我的面哭过。据老师反映,她在幼儿园的一贯表现也都不错。
这次我受伤,她妈到深圳在医院里就告诉我女儿初中直升高中的好消息,可惜当时我的脑子还是稀里糊涂的,人还没有苏醒过来呢。其实,当时我还有一点社会关系可以帮忙的。为了孩子,走走关系,打个招呼也不难,包括女儿就读的育才中学。可我一概回避,没开口。一没必要,二不想害人。主要是不想害女儿,以免在她成长的道路上制造误区,让她坐享其成,学会依赖,以后偷懒。我希望她自己的路自己走。女儿也确实不负我望,她读书的成绩一贯稳定,用我的说法叫老八路,即成绩稳定在八十分以上,最差也不会低于八十分。而且不论题目难易,总能保持中上水平。她读书的成绩一贯稳定,从不冒尖,很少得第一名。又从不拉后,跌出班级年级的排名前列。这是我的理想目标,不求第一,只求可靠。现在她自己直升高中,虽然令我宽慰,可她毕竟还未成年,她的人生之路还没有起步,作为父亲的我还没有尽到基本的职责就躺倒了,这岂能让我甘心?我越想问题越多。
上学靠她自己,工作也靠她自己,婚姻也靠她自己,这些都不用我cāo心。我明白,对这些事情,大人cāo心也是瞎起劲,白cāo心。孩子大了,自己自有主见,大人说了不算。除非她来问我,或征求我的意见,我才帮她参谋参谋。
我担心的是她成家以后的rì子怎么过,对他们这代人的家庭关,我不敢想象。他们是独生子女的一代,不是龙就是凤,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从小得宠,娇惯成xìng,谁都不是好惹的。你是龙,我是凤,都是宝贝,谁怕谁?在我看来,龙凤世界真是挺可怕的。
试想他们这一代,在城里基本上都是独生子女。一个独养女儿,找一个独养儿子,结为一对小夫妻。二人世界挺好,诗情画意......且慢,这时他们这代人的父母辈还都活着呢。一算细帐,不得了。一对小夫妻,生养一/二个孩子,上有父母公婆(或爹妈岳父母)。三代同堂,少说也有七口。四世同堂,还要加上父母公婆的父母公婆......一对小夫妻在外面对竞争社会的剧烈竞争,回家对内还要照看二代老人(满打满算将有4+8=12位老人),一/二代子孙。别说照顾不过来,连看望都看望不过来。可怕,真的可怕。这代小夫妻要赡养几口老小,我也算不过来,也不敢算。如果再加上一个我这个还不算老的伤残老子,真够我女儿背一辈子包袱了。想到这里,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只有一条路——我不能成为家庭和社会的包袱。
我再一次视死如归。人生对我来说,也算快虚度半百了。历代帝王山呼万岁,享年不到半百的也不少,何况还有许多不到三四十岁驾崩的万岁爷。如此一想,我的心也平了。死人的事天天都在发生,问题是轮到谁而已,反正谁都会论上,一个人生下来开始就意味着将来的死,只是时间的早晚和死的方式。这是谁都无法回避的自然规律,我觉得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痛苦,**和jīng神的痛苦才是最可怕的。人活着受折磨太难受了,活受罪才真叫痛苦,生不如死。我被打劫、被击倒后抛出车外,躺倒在地,自己当时毫无知觉,并没有痛苦可言。也许在别人看来,我六窍出血的模样挺可怕,以为我一定很痛苦,可我当时毫无一丝痛苦的记忆。如果当时我就这么死了,不就毫无知觉地死了吗?多痛快!可我没死,如今又活过来了,开始体验到痛苦,切身遭受的**和jīng神的折磨,使我痛苦不堪。如此看来,我想暴毙并不可怕,也许未必就是不得好死。突然死亡,倒也痛快,当事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完了,还来不及感受痛苦,因此也就没有痛苦可言。
由于这次意外被劫,事发突然,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如今既然准备自行了断,就一定要做好准备,以便安心而去,不留任何不良的后遗症。
料理后事,成了我最大的心病,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家事公事没完没了,人活着就得面对这一切。人死了,一切就了。所谓死了,死了就了。反正人总是要死的,活一百岁最后也是死路一条。人死了,事就了,一了百了。我死后,公事不要我cāo心,单位里不少我一个,我死了无所谓,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遗留问题要交代的,自己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单位里死一个人算什么,开一个追悼会就完了,追悼会开过就过去了。倒是家里,我死了以后,老婆倒霉,家事全靠她了,难是肯定难的。人死了,家属倒霉,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淡化,会过去的。我相信,她们会挺过去,没有我的家庭生活,他们早晚还是会适应的。一句话,死了一个人,地球照样转。
现在我活着很累,**和jīng神上都很痛苦:担心自己成为废人以后给家庭和社会带来的后果,担心自己成为家庭和社会的包袱。我决心不做任何人的包袱,不做家庭的包袱,不做社会的包袱。我无力,心已死。及早解脱,才是我最好的出路。
经过几天的思想折磨,我终于想穿了,超脱了。
首先,自己放下了思想包袱,无所谓了。方向已明,我就暗暗地开始选择自己力所能及的最佳方案,以求对自己,对家庭,对亲人,对社会都有一个合理的交代,千万不可留有任何不良后果,不留任何后遗症。
此时我的心境平静下来了:我不是想怎么活,而是想怎么死。思来想去,我所能办到的唯一可行而有效的方案就是自己跳楼。我家住高层大楼十八楼,卧室连着内阳台,阳台墙高与窗台差不多,我估量一下约有一米多一点,最多也不会超过一米二。我现在可以在室内活动,每天都要到南面阳台上去锻炼,就以我眼下的水平,趴上阳台翻出去,自己还是有把握,能办到的。
从上望下看,楼下直通到底层天井,除了间隔几层有几个凉衣架外别无其他任何阻挡物,一下到底没问题,十八楼下去可以确保一了百了,不会不死不活的,而且就几秒钟的瞬间就完了,还来不及反应,不会有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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