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今晨有雾(2/2)
不。
人只有一生。
他这一生可不是只在受苦受过受罪中度过的。
今晨他穿上内廷的官服戴冠披纱更显得他浓眉白红脸白髯不怒而威长相庄严。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
但他仍喝酒。
依然吃花生。
因为他心里有一团火。
一团浇不熄的火。
世上很少人能浇熄他心中这团火。
很少。
但不是没有。
方应看——方小侯爷就是一个。
今天他也要来。
他是非来不可。
因为蔡京向天子请命下诏要他和方小侯爷监斩方恨少唐宝牛——唐方二人是江湖中人而自己和方侯爷也是武林出身正好“以武林制武林”“以江湖治江湖”合乎身份法理。
嘿。
(蔡京是要我们当恶人。)(而且还是得罪天下雄豪的大恶人。)(万一出了个什么事这黑锅还得全背上身!)(幸好肩此黑锅的不止他一个!)(还有方应看!)方应看果然来了。
奇怪的是他今回不穿他惯穿的白色袍子而换上一身绚丽夺目惊丽眩人的红袍用黑色的布带围腰系紧。
他也是今天菜市口的副监斩官。
虽然他们两人都知道另有其人正虎视眈眈的监视着他们的监斩。
“另有其人。”
“咱们做场猴戏给人看看吧”方应看识趣的说“昨夜风风雨雨风雨楼里无一人好过不过今天咱们也好过不了哪儿去!”
米苍穷有点奇怪。
他觉得方应看今天的眉宇神色间很有点焦躁颇不似往常的气定神闲。
“这时分难得有这种大雾。”米公公带笑拊髯道:“只怕今天城里手头上势力的人物谁也不闲着。”
方应看了米公公一眼没说什么只向他敬酒。
米有桥当然喝酒。
就算没人敬他他也会找机会喝酒。
但奇怪的是:方应看也仰脖子干尽了杯中酒还用红色袖袍抹了抹嘴边的残沫。
这都不大像他平时的作风。
所以他问:“你……没有事吧?”
“没有。”
方应自回答得飞快。
“只是……今天很有点杀人的冲动。”
米苍穷怔了一怔:这也不太像方小侯爷平日的性情——他不是不杀人只是一向杀人不流血而且习惯借刀杀人。
“不过”米有桥忍不住还是劝了一句“今天的情形能少杀些人就能少得罪武林人物江湖好汉。”
“这个我晓得咱们今天只能算是个幌子。”方应看仍留着眉宇间带着抑压不住的烦燥“有时候人总是喜欢杀几个讨厌的人看到血流成河看到**杀戮……你难道没有吗?”
没有?
有。
米苍穷最明白自己心中这个野兽般的**他不是自幼入宫进蚕室而是在少年进入青年期间给人强掳进宫因先帝喜其貌下令阉割他这才成了太监一生也就这般如此了。可是这段遭遇又使得他跟一般太监不一样他曾有过女人有过**(而今仍有部份残存在他心底里头)甚至还继续长有胡髭……然而他仍不是正常人。
他是个“不可干预朝政”的内监。他顶多只能做个公公头子。可是他又不是一般的太监……
这种种的“不同”使他“异于常人”更加寂寞苦痛。
更使他心中有一团火。
更使他心里孕育了一头兽。
烈火与兽。
在这早上清晨他只对着红衫的方小侯爷吃着花生饮着烈酒去面对这一天的浓雾。
***三。不醒之眠
“吁——呼……”
唐宝牛在伸懒腰。
他伸腰扩胸拳眼儿几乎擂在方恨少纤瘦的胸膛上。
方恨少白了他一眼。
唐宝牛居然又打起喷嚏来。
“哈啾!哈啾!!哈啾!!!”
他打得难色有些不知顾忌鼻涕沫子有些溅到方恨少襟上。
方恨少向来有洁癖。
他只觉得厌烦。
“你不觉得你连伸懒腰打喷嚏也夸张过人吗?”方恨少没好气的说“你知道你像什么?”
“我早上鼻子敏感尤其是对骤寒骤暖大雾天气——”唐宝牛前半句说得得意洋洋后半段却却入好奇:“我像什么?大人物?大象?豹子?还是萧秋水燕狂徒柳随风姬摇花诸葛小花?”
“我呸!”方恨少啐道:“你只像——”“什么?”
唐宝牛探着头探听似的探问。
“你像——”方恨少滋油淡定的下了结语:“——甲由。”
“甲由?”
唐宝牛一时没会过意来。
“就是蟑螂的意思。”方恨少惟恐他没听懂补充解说引申和注释:“我是说你就像蟑螂一般可厌可憎碍手碍脚。”
唐宝牛居然没有生气。
他摸着下巴喃喃说了一句话。
“什么?”
方恨少问。
唐宝牛又喃喃说了几句。
方恨少更好奇。
人就是这样越是听不清楚的越要听清楚。一开始就听清楚的他反而没兴趣。
方恨少更加是这样子的人。
所以他抗议:“你要说什么给我说清楚别在背后吱吱哝哝的咒骂人那是无知妇人所为!”
唐宝牛傻巴巴笑了张着大嘴说“我是说:谢谢你的赞美。”
方恨少不信地道:“真的?”
唐宝牛道:“真的。”
方恨少狐疑的道:“你真的那样说?”
唐宝牛傻乎乎的道:“我真的是这样说骗你作甚?”
方恨少愣了一阵子嘴儿一扁几乎要哭出来了:“你为何要这样说?”
唐宝牛骚着腮帮子“什么?”
方恨少跺着脚道:“你平时不是这样子的嘛!你平常非要跟我抬杠不可一定要跟我非骂生骂死不可的啊!你为什么不骂?难道眼看我们快要死了你却来迁就我?!我可不要你的迁就!”
唐宝牛长叹道:“我了解。你心情不好眼下你就要死了。而又一夜没睡自然脾气暴躁心情不好了。做兄弟的平时打骂无妨这时不妨让你一让!”
“我才不要你忍让!”方恨少不开心的说:“为什么今天我们就要问斩了你昨夜还可以抱头大睡还扯了一夜的呼拉鼾?!”
“为什么今天我们就要死你昨夜却还一晚不睡?”唐宝牛也不明所以莫名其妙“既然快要死了还不好好睡一晚实在太划不来了。”
“我才不舍得睡。”方恨少道:“快要死了还只知睡我利用这一夜想了好多事情呢!”
“想很多事情到头来还不是一样是死。”唐宝牛傻愣愣的说“我不想也一样死但死得精神爽利神完气足些。”
“你真冷血无情!”方恨少讥诮的说“真是头大没脑脑大生草呢!”
“你这是赞美吧?”唐宝牛今天不知怎的就不肯跟方恨少斗嘴“冷血无情可都是名动天下的四大名捕哩!”
方恨少恨得牙嘶嘶的恨不得唐宝牛就像平时一样好好跟他骂个七八场“你说我们这种死法到底是古人称作:轻若鸿毛呢?还是重逾泰山?”
“我们打过狗宰相猪皇帝”唐宝牛偏着头想了一想“但也无端端的就送了大好头颅……看来是比泰山轻好多但比鸿毛嘛……也重不少……我觉得就跟咱们的体重对称不重也不轻只是有点糊里糊涂。”
方恨少瞄瞄他的身形不服地道:“这样说来岂不是在份量上你比我重很多!”
唐宝牛居然“直认不讳”:“这个嘛……自然难免了。”
他们两人昨天给任劳任怨封尽了要穴欲死不能任怨正欲施“十六钙”的毒刑但为舒无戏阻止。
舒无戏走“鹤立霜田竹叶三”任怨和“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劳但也绝对无法救走方恨少唐宝牛二人。
他只能解开二人穴道并以议语传音说“你们万勿妄想逃走这儿里里外外都有高手看守你们逃不出去的。”
他又告诫二人“你们也不要妄想求死。”
唐宝牛瞠目反诘:“为何不能求死?与其给奸人所杀我们宁可自杀有何不可?”
舒无戏道:“因为你们的兄弟手足们明天必然会想尽办法劫法场救人。”
方恨少道:“我们就是不要连累他们所以先此了断省得他们牺牲。”
舒无戏截然道:“错了。”
唐宝牛傻虎虎的反问:“怎么错了?难道要他们为了我们送命才是对?再说奸相必有准备他们也未必救得了我们枉自送命而已!”
舒无戏啐道:“他***你们光为自己着想!脑袋瓜子只长一边!你们要是死了你们以为他们就会张扬?他们会照样把你们尸押送刑场那时候你们的兄弟朋友不知就里照样前扑后赴不是死得更冤!”
唐宝牛和方恨少这下省觉惊出了一身冷汗。
舒无戏嘿声笑道:“人生在世可不是要死就死的要死得其所死得当死——你们这样一死只是逃避不负责任害人不浅!”
唐宝牛额上的汗涔涔而下方恨少略加思虑即说“要是我们死了只要把消息传出去就可消弭掉一场连累兄弟手足们的祸事了。”
舒无戏反问:“怎么传出去?”
方恨少不答只看着他。
舒无戏一笑坦然道:“俺?俺一进来这儿之后已给监视住了你们明早未人头落地之前我是不能私自离去的否则只怕俺比你们更早一步身异处说实话俺也想替你们传讯无奈俺就算说这一翻话也给他们窃听了。”
唐宝牛心的道:“那么要紧吗?他们不拿这个来整治你吗?”
“不整治才怪呢!”舒无戏哈哈大笑“不过老子在官场混惯了倒不怕这个!俺只劝你们别死不是正合”上头“的心意吗?要加我罪何愁不有!这还不算啥!”
然后他向二人语重深长的说:“俺解了你们穴道只想你们好好睡一觉好好过今个儿晚上——人未到死路还是不要死的好;就算走的是绝路别忘了绝处可逢生。”
他走前还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吧兄弟不要使关心你们安危奋不顾身的同道们大失所望!”
是以方恨少和唐宝牛二人得以解掉穴道“好好的”过了这一晚。
只是唐宝牛能睡。
方恨少却不能。
对他们而言这一天晚上他们最不愿见到天亮。
这一次睡眠他们最不愿醒。
因为醒来后就得要面对一场“不醒之眠”:斩!
***
“这一夜我没睡我想了许多”方恨少悠悠叹道“我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我始终没替沈老大好好的出过力帮过忙连王小石我也没为他做过什么事我很遗憾。”
然后他的语音愈说愈是低沉:“……我也想起明珠她……唐宝牛眨了眨大眼睛忽似痴了。”我好好的睡了一觉什么都没有想起……“他心痛的说”可是你这一说倒使我想起了朱小腰……“然后他竟忍不住号啕大哭抢天呼地捶心掏肺哭湿了他襟里那条艳丽的手绢:“小腰小腰我们永别了……”
这哭声反而震住了方恨少的思和幽情。
他瞠目了一会才悻悻的啐道:“这头牛!连哭也滥情过人!”
这时候匙声响起。
门开了。
时辰到了。
门开了之后人未进来清晨的雾气已先行蹑足拢涌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