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武侠小说史论三(1/2)
() 作者:叶洪生
六、「新派」武侠之昌盛及没落
武侠小说之所以有新、旧两大派的说法,大抵是由新、旧文学之分而来。故范烟桥着《民国旧派小说史略》特加点明:「旧派」主要是指章回体小说。然而此一界定对于武侠小说而言,并无太大意义;因为凡是长篇武侠小说必分章回,无论其为对偶、孤句或是长短不一的回目,皆不例外。
那么所谓「新派」武侠小说究竟何所指?笔者认为理应以作品的内容所表达的新思想、新观念及新文学技巧而定,且缺一不可。就此来看五十年代以后号称「新派武侠小说创始人」的梁羽生作品,实在「新」得有限而不能成「派」。其所以获此不虞之誉,盖因当时香港传播界竭力宣传鼓吹,以有别于大陆全面禁止的「旧派」武侠小说或香港本地泛滥成灾的「广派」武侠小说而言。
惟不可否认,自梁羽生、金庸先后崛起香江,武侠小说即在传统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香港方面,除梁、金二子外,另有蹄风、金锋、张梦还、牟松庭、江一明、避秦楼主、风雨楼主、高峰、石冲等;而台湾方面则声势浩大,计有郎红浣、成铁吾、海上击筑生、伴霞楼主、卧龙生、司马翎(即吴楼居士)、诸葛青云、孙玉鑫、龙井天、墨余生、天风楼主、醉仙楼主、独抱楼主、蛊上九、古龙、陆鱼、上官鼎、东方玉、曹若冰、南湘野叟、武陵樵子、慕容美、萧逸、古如风、向梦葵、陈青云、柳残阳、司马紫烟、秦红、独孤红、温瑞安等等(以上大略按其出道先后排序);云蒸霞蔚,极一时之盛。但其中具有代表xìng与影响力的武侠作家并不多,今择要评介于次:
「名士派」武侠先驱──梁羽生
梁羽生本名陈文统,一九二五年生,广西蒙山人。岭南大学经济系毕业,曾任《新晚报》副刊编辑,文史造诣颇深。一九五四年陈氏以「梁羽生」为笔名,初于《新晚报》发表中篇武侠连载小说《龙虎斗京华》;其所用楔子、回目、笔法无一不「旧」,甚至部分故事情节、人物亦明显套自白羽《十二金钱镖》。继写《草莽龙蛇传》,亦复如是。然与当时流行的「广派」武侠小说相较,却令人有一新耳目之感──这大概是标榜「新派」唯一能成立的理由。
梁羽生对此并不讳言,自承:「白羽的小说写民初各阶层人物,因为作者本人入世极深,写来细腻,最合懂得人情世故的人看。可是我受生活经历的限制,气质又完全不同;要走『正统』道路吗?肯定不成功。于是只好自己摸索,走一条浪漫主义的路了。」因有《七剑下天山》之作。
《七剑下天山》据说是梁羽生取材于英国女作家伏尼契《牛虻》中的部分情节,而写天山派凌未风、易兰珠等男女弟子闯荡江湖、可歌可泣的传奇故事。全书共三十回,都四十余万言;由于其楔子所提到的少侠杨云骢出场便死,疑云重重,乃另作《塞外奇侠传》交代,是为前传;而书中又提及武当大侠卓一航与玉罗剎之间的情孽纠缠,曲折离奇,不遑细述,遂再作《白发魔女传》以补述前情。于焉这三部小说形成系列作品,而《七剑下天山》(一九五五年)则迈开了梁羽生《浪漫武侠》的第一步。
严格说来,《七剑下天山》受到「北派五大家」的影响很深,无论是演武、写情或江湖切口、独门暗器,在在有脉络可寻,甚至还生吞活剥地大段抄袭白羽《十二金钱镖》。但梁羽生随机生发、借力打力,亦有不同前人之处;并由此建立其小说创作基型,兼具三大特sè:
一、开名士派武侠新风──从其处女作《龙虎斗京华》起,每书卷首例置一阙词以寄慨;至《七剑下天山》则进而以名士派、才子(女)型人物为书中主角。从此梁羽生小说即专写文武全才的英雄儿女,无不爱好诗词歌赋(有时未免浮滥);卒使书剑交融成一片,成为其作品最大特sè。
二、结合历史与武侠而发思古之幽情──梁羽生首先掌握小说的基本时代背景,再配合故事情节发展而将历史上确实存在的人物一一穿插其间,或予以伐毛洗髓、脱胎换骨。如《七剑下天山》写顺治、康熙、多铎、纳兰容若、傅青主、冒浣莲(伪托冒辟疆之女)等等。其事虽非「历史之真」,但经过文学处理后,却得「艺术之真」。从此梁羽生小说即与「历史武侠」结下了不解之缘;上起隋唐,下迄明清,形成其作品第二特sè。
三、一贯以「天山派」武学为主流──过去还珠楼主曾撰有《天山飞侠》一书,但高处不胜寒,未曾创立「天山派」。而自梁羽生《七剑下天山》起,如《塞外奇侠传》、《江湖三女侠》、《冰魄寒光剑》、《冰川天女传》、《云海玉弓缘》、《冰河洗剑录》等系列作品,无不以「天山派」武学为正宗、主流而贯穿全书。这种独沽一味的写法,实为武侠小说所仅见,由是形成其作品第三特sè。
虽然如此,但《七剑下天山》仍不足以称「新派」,只能说是开创了「名士派」或「诗情画意派」武侠小说;因为作者所用的文字、笔法、章回、素材以及思想、观念──从形式到内容都是「传统式」的;与旧中国「北派五大家」血脉相通,没有太大区别。相形之下,《塞外奇侠传》取材于蒙古民歌中女英雄飞红巾的传说,以作者自制的哈萨克民歌开场;仿朱贞木文白夹杂、不规则之小说回目,运用新文艺笔调写杨云骢、飞红巾、纳兰**的三角恋爱故事,反而不落俗套,清新可喜。
梁羽生一共创作了三十六部武侠小说,自认《萍踪侠影录》、《女帝奇英传》及《云海玉弓缘》三书是平生代表作-
《萍踪侠影录》以明朝「土木堡之变」为时代背景,写忠臣于谦孤军抵抗蒙古的悲剧;并穿插张士诚后裔张丹枫与宦门侠女云蕾之间的爱恨冲突。全书气势浩瀚,布局奇巧;特别是成功地塑造了名士派大侠张丹枫这个角sè,「藉由张丹枫个人侠士xìng格的自然发展,而彻底扭转了一家一姓争夺帝位的观念」。作者将张丹枫这种面临民族大义与累世深仇「非此即彼」的心理挣扎,刻划得淋漓尽致;终而使其生命情cāo升华、净化,完善了「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典型-
《女帝奇英传》以唐代武后(则天)临朝为时代背景,写宗室李逸为兴复唐室,落拓江湖,广交天下豪杰,而与才女上官婉儿、英雌武玄霜所交织的爱怨情仇故事。作者曲曲描述上官婉儿对武后由恨生敬、内掌诏命的过程;大胆为历史翻案,肯定武则天的施政「有益于国家百姓」,在传统观念上又是一项突破!而写李逸置身宫廷斗争、异族入侵的交相凌逼中,何去何从?亦超越了前人的格局与成就。此书以轻快的比剑对白开场,而以李逸功成身死收场,益发动人心魂-
《云海玉弓缘》以放荡不羁、亦正亦邪的金世遗为主角,描写他周旋在侠女谷之华与「魔女」厉胜男之间的爱情大悲剧。本书故事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惟最成功之处却是作者运用近代心理学的手法,来刻划金世遗那种愤世嫉俗的特殊jīng神状态,因此在金世遗身上有约翰-克里斯朵夫的影子;而厉胜男不顾一切地追求爱情zì yóu,亦活脱是卡门的化身。金世遗一心痴想名门正派出身的谷之华,却在「魔女」厉胜男临死前的一剎那才觉悟:原来自己真正深爱的人是厉而不是谷。正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之极限!无疑具有高度文学价值。
总之,梁羽生不论是写张丹枫、李逸、金世遗或其它小说主要人物,都充分体现出中宵看剑楼主所题名句:「亦狂亦侠真名士,能哭能歌迈俗流。」洵可称之为「名士派武侠先驱」而无愧。虽然他「向西天取经」较白羽晚了十七年,但却能自出机杼,更上层楼;以「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历史背景与人物带动武侠小说的巨轮前进,在剑气箫心中洋溢着一片历史感,而将「历史武侠小说」推向另一个高峰。
惟其后梁羽生化名「佟硕之」,撰文自诩对于「新派」武侠小说确有「开山劈石之功」,这未免言过其实。因为武侠小说原本是中国通俗文学流裔之一,从形式到内容都无法离开传统而dú lì。虽然我们承认梁羽生是后出转jīng,进一步发展并提高了武侠小说的文学价值,但毕竟其作品中的「传统」仍远多于「创新」;而真正的「新派」则出现在梁羽生写《七剑下天山》十年之后的台湾──于「反传统」、「现代化」中形成──殆非梁羽生始料所及!
集「综艺」武侠之大成者──金庸
金庸本名查良镛,一九二四年生,浙江海宁人。早年曾先后于zhōng yāng政校、东吴大学研读法律;历任《东南rì报》记者、《大公报》编译、《新晚报》编辑以及长城电影公司编剧、导演。一九五九年查氏在香港创办《明报》,获得读者广大欢迎,却是与他写武侠小说驰誉中外分不开的。
一九五五年查良镛以「金庸」为笔名,继梁羽生之后,在《新晚报》发表武侠连载小说《书剑恩仇录》。他巧妙地运用民间流传清帝干隆疑系海宁陈世倌(曾任文渊阁大学士)后人的说法,又杜撰出「红花会」(反清复明组织)总舵主陈家洛,作为干隆的同胞兄弟。于是小说即在这样两极冲突、满汉对立的野史布局下展开;再穿插了陈家洛与霍青桐、香香公主之间的悲欢离合,极尽波谲云诡之能事。
《书剑恩仇录》(新版改名《书剑江山》),共二十回,都六十万言;虽然仅只是金庸的武侠处女作,但文采斐然、对白传神;处理群戏场面,繁而不乱。啼声初试,即一鸣惊人!与梁羽生同时创作的《七剑下天山》比较,二人均善于结合历史传说而虚构人物故事;而金庸运笔不测,尤饶奇趣!其小说声口之佳,直逼白羽,且骎骎然有后来居上之势。
如果说《书剑》是金庸迈向成功的一小步,则越过虚实相映成悲、反讽农民起义的《碧血剑》(一九五六年),挟着史诗般大格局、大气魄的《shè雕英雄传》(一九五七年)即一跃而登武侠小说的顶峰,不作第二人想!
《shè雕》是南宋末年天下大乱为历史背景,描写长chūn子丘处机为保全忠良义士遗孤郭靖、杨康(暗嵌「靖康之耻」),而与江南七怪打赌传艺所引发的一连串可歌可泣的故事。作者布局绝妙,以种种yīn错阳差,安排郭靖自幼即随母远居大漠,刻苦自励,始终不忘家恨国仇;而杨康则随母进入金国赵王府,认贼作父,安享荣华富贵──这分明是脱胎自元代纪君祥《赵氏孤儿大报仇》的戏剧架构,却更有出奇的变化与发展。而就丘处机与江南七怪的所作所为来看,其一诺千金、不顾死生的jīng神,恰好构成一幅侠气峥嵘的《八义图》;便知作者寓意所在,用心良苦!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