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年游(1/2)
一
传统的羊肉泡馍,吃起来有讲究,那就是要由食客自己,把馍慢慢地掰成均匀的蜜蜂头大小,如数放进碗里,再让掌柜的淋上一勺羊肉鲜汤。因此,地道的西安人,会宁愿多花上一些时间,慢慢地把馍掰碎,淋上汤来一口,啊,撩咋咧。
然而,在这个初秋的夜晚,临潼一家地道的泡馍店里,我作为一个逃窜到此的外乡客,却是在场的食客中,把馍掰得最碎的那一个。
此时我眼神虚浮,机械地把手中的馍慢慢分尸,脑海里回旋着许多问题:
世上真有所谓的命中注定?
老衲真的可以准确地推测到,三个月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真的有人能从恒河沙数的可能性里,找出世界运行的规律?
又或者,这纯粹是个巧合?
可是,如果只有桃花落这句,还能解释为我牵强附会,可是还有山盟虽在,却寄不出邮件这件事情……
二
走回出租屋的路上,这些问题仍如苍蝇般,在我面前绕来绕去。我停下来站在人行道上,下意识地用手在面前挥舞,想要驱赶走这些烦人的想法。
这个晚上空气洁净,天幕中星星大放光芒。
我抬头看着恒古不变的群星,在它们面前,人类是那么的卑微。几十亿年来,它们都默默注视着这个小小圆球上,所发生的一切,如果它们有思维的话,或许会知道所有的答案。
不过,我这样说,并不代表我像伊莎贝一样,相信所谓的占星学。
伊莎贝狂热地相信,几百外光年外那些闪闪发光的巨大球体,可以影响到渺小的地球上某个人具体而微的命运。她振振有词道,既然月球可以影响地球的潮汐,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星星对人类的影响呢?
我试图跟她解释,那些所谓的星座,都是古人从地球的角度仰望,再随意连上几条线,所意淫出来的图形。如果你到火星上去看,那大熊就不再是大熊,可能变成一只米奇老鼠啦。
美女杏眼一瞪,说,你怎么知道,星星不是为了人类而特意摆成这样子的?
我无语,只好说她是迷信占星学,她则反唇相讥说我迷信科学;我说她见识短不懂科学,她说我眼界窄,接受不了潜科学。
总之,女人与男人处于迥异的话语系统下,并且有着完全不同的逻辑。
三
占星看起来不靠谱,其它算命的体系在我看来,也不见得有多高明。那么火车上那个怪老头,到底是凭什么方法,推算出我的未来呢?
一路走回出租屋,在把钥匙插进门锁的霎那,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找老衲,这个解开谜团的关键人物,KEYMAN。
我想通了,原来,问题的症结,全在于老衲,老衲就是我心病的病灶,找到他,也就找到了答案。
答案无非两种,如果他只是个走狗屎运的神棍,我要揭穿他的装神弄鬼;万一他是个世外高人,那我就要跟他学习如何能预测未来,掌握人生的轨迹。早知三日事,富贵三千年,如果我可以……
反正,我本来就是一个浪迹天涯的逃窜犯,寻人跟逃窜可谓一举两得。只不过,问题在于,老衲现在应该在哪里呢?
我回想起,三个月前的火车上,老衲有可能是在韶关与渭南之间的任何一个站下车的,所以,原路回去找他,显然不可行。况且,老衲曾说过自己是云游僧,那么他应该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呆上三个月。
我一时陷入沉思中。对了,我记得老衲说过,他老家在昆明。昆明……在那里就算找不到他,也可以找到一些线索,或许还能找到他的师父师兄之类,他们的修为就更高了。
对,就去昆明!
主意已定,心中顿时豁然开朗,这个晚上的觉,睡得特别的香。
四
第二天早上,我跟房东商量退房,房东非常豪爽地答应退回押金,我也就投桃报李地告诉她,等我走后,房里的全部用具都交由她处置。
我真正的身份证,早已被我绞碎,冲进钟鼓楼酒店的抽水马桶里了。为了路上住宿等各种需要,我得去做张假身份证。
到照相馆拍了快照,我兴冲冲地走上街头,把照片交给一个看上去挺厚道的假证贩子。未待我开口,该贩子开口问,是要做四级证吧?接着又面带怜悯状,自言自语说,唉,你们这些大学娃儿,可让四级折腾坏啦,中国的教育制度不行!
那是2007年的秋天,我二十七周岁,本科已经毕业五年。如此说来,减肥让我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岁,这倒是个意外的收获。
我说,大娘,我做张身份证。
哦,身份证啊,好咧。叫啥名字?
我的大学舍友,曾经跟我说过,一个人闯荡江湖,名号很重要。现在该起什么名字呢,待我想想。
低头沉吟时,我看见胸口的美军士兵身份牌,顿时有了主意。我拿起身份牌,上面写着的名字是TomMcJones,嗯,我就叫唐摩诘吧。
我把这三个字写给假证贩子看,又告诉她说地址、身份证号随便编,然后交了押金。大娘让我留个电话号码,明天早上通知我过来取;我没有手机,于是跟她说定,明天上午九点,原地来取。
唐摩诘,这个名字不错,挺有禅意,我不禁为自己的聪明而沾沾自喜。
五
订好的车票是明天晚上的,也就是说,我还有一天多的时光可以消磨。
此时已是中午时分,我先是到*街的烧烤店,原样叫了二十串牛肚,五串牛筋,五串羊肉,不料吃完一半已经再也塞不下。我想,这是由于经过系统性的节食,我的胃容量已经变小了,接受不了肥腻的饮食。
美食当前,我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我不禁有些悲从中来。
午饭后,我登上城墙绕圈,一边疾走一边大唱,那一年,你正年轻,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你决定就上路,就离开这城市,离开你深爱多年的姑娘。
我的举动引得游人纷纷侧目,几个老外还拉住我要合影。
晚餐是三个月前吃不到的火晶柿子饼,我站在摊前,买一个吃一个,再买再吃,直到实在撑不下为止,撩咋咧。
六
第二天早上跟房东告别后,我背起旅行袋,到街上找假证贩子拿身份证。这赝品的制作工艺颇高,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它是假的,那么很难看出与真的身份证有什么区别。
我拥有与三个月前截然不同的外貌,新发型,相左的穿衣品位,还有,新的身份证,新的名字。
此刻,陕西明亮的阳光下,作为唐摩诘的我,重生了。
从此,我告别了从前的我,新生成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人的一生,其实就是在不断地告别;只是相对来说,一个逃犯告别过去的频率,会高那么一点。
我最后一次登上城墙,一边挥手一边默念,柿子饼再见,钟鼓楼再见,许巍再见,皮影再见,手推车上火红的石榴,再见。过去的我,再见。
西安,再见。
随后我来到西安火车站,由于来时是在渭南下的火车,所以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西安火车站的建筑、布局,跟广州火车站大同小异,可能全中国的枢纽火车站,都大概是这个样子。
经历了上次硬座的折磨,这次,我买了张中铺的硬卧车票。
一直等到夜里11点,我才登上了发往昆明的K165次列车。
七
找到床位所在车厢时,里面已经到了三位乘客。对面中下铺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男的膀大腰圆,一头卷发,女的皮肤白皙,面貌讨好。从他们的缠mian劲,就知道是新婚不久,甚至我推断,他们此次就是出来蜜月旅行的。整个旅途中,他们都厮缠在下铺,其实买两张票纯属浪费。
我下铺则是一个高瘦青年,弓腰屈坐在床沿。他蓄一头长发,胡茬旺盛,戴黑框眼镜,看起来倍像艺术家。
把行李放好,我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老衲说他与我有“盐份”,说不定这次在火车上就又遇见了。
于是,我特意去几个硬座车厢逛了一遍,当然了,没有发现老衲的踪迹;由于发车时已经是深夜,乘客们过一会就睡得七七八八了,为了避免扰人清梦,我也就没有继续逛下去。
走回自己车厢的路上,想到自己竟沦落到如此幼稚的地步,不禁哑然失笑。哪里真有那么巧?人海茫茫,要在两次列车上都不期而遇同一个人,简直痴人说梦。
八
回到自己的车厢,同厢的三人却都没有睡觉,正在热火朝天地闲聊,我也随后加入了战团。
自我介绍一番后,发现原来大家都是广东老乡,只有新娘来自沈阳。新郎姓廖,是深圳土着;艺术家则姓汤,从小随着团长父亲,驻扎韶关。
我老家在粤东,然而作为一个逃犯,当然要时刻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万万不可乱认老乡。于是,我跟他们介绍,说自己姓唐,乃是正宗的西安人。
我满口的一级乙等普通话,再掺上几句伊莎贝教的地道西安方言,天衣无缝,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
正如我之前的推测,年轻夫妇此行是在度蜜月。新郎介绍说,他们请了半个月婚假,先是从深圳直飞西安,呆了一星期,现在乘火车到成都,顺便领略一下沿轨的风光。
此时新娘望着新郎,含情脉脉地说,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无所谓。
我抚掌大赞好一对壁人,其实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心里暗道,好一对狗男女。
艺术家实则是电视台的电视剧编导,此行随处乱转,美其名曰采风,积累素材云云,所有旅费台里报销。
至于我呢,我其实年纪比他们都大,却自认小弟,说自己是西安交通大学的大二学生,此行到昆明去探望女友。
九
来自各地的旅人,在旅途上遇到一起,所聊的话题当然离不开旅行了。
我出差的地方都是些大城市,北京、上海、广州,千篇一律,乏善可陈,于是我保持沉默,听他们瞎扯。
这种氛围,倒有些像大学宿舍的卧谈会。
新郎说,他早在2001年,突然发神经,孤身一人乘飞机去了拉萨。拉萨其实也没啥好玩,除了布达拉宫、大昭寺,除了满街的喇嘛跟拿着转经筒的老太太,也就是一个广东三线城市的样子。拉萨,有G2000专卖店,有川菜馆,甚至温州城……总之,挺世俗的一个城市,别把它看得太神圣。
新娘补充道,廖廖去拉萨的唯一收获,就是从八廊街上扫货,背回一大包工艺品。
艺术家对新郎的言论表示极大的愤慨,他说,那是因为你们是汉人,跟藏民没有共同的信仰,更无法融入到藏民的生活中去。(倒好像他自己不是汉人一样)他又说,在他工作的珠海电视台,有一位同事,为了到拉萨朝圣,五月份辞去了工作,从四川出发,骑着单车跨越川藏线,进了拉萨。
说完这段话,艺术家脸色严肃地把眼光投射到窗外,仿佛拉萨、布达拉宫、大昭寺,就在铁轨旁那座山包后一样。然后他下定论说,踩单车入藏,可要比你们搭飞机乘火车进去,要牛得多。
我插嘴一句道,其实呢,搭飞机、乘火车不够牛,骑自行车一样不够牛;要是能踩飞机、骑火车去拉萨,那可就牛得没言语啦。
众人大笑。
笑闹了一会之后,艺术家从包里摸出扑克,我们在他的铺上,玩起了斗地主。玩到三点多,大家都支持不住了,于是纷纷睡去。
十
火车到了昆明,第二天我就在大名鼎鼎的圆通寺里找到了老衲。老衲正在院里扫着落叶,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看见我来,便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等施主很久了。
我当场下跪,拜老衲为师。接下来,老衲传授给我一部《天龙八卦》,苦心研读之后,我算出了下期福彩特等奖的号码,4、8、15、16、、33,4,多倍投注,果然中奖,奖金共一亿元。
然后我去投注站领奖,卖彩票的从窗口里递给我一瓶益力多,说,这就是奖品,里面有一亿个益生菌。我正要跟他争辩,此时从二楼跳下两个警察,二话不说就把我拷了起来。
在戴上手铐的那一刻,我从一枕黄粱中醒来。
昏黄的车灯下,新郎新娘正挤在狭窄的下铺里,相拥而眠。艺术家也在下铺发出轻微的鼾声。火车沿着既定的轨道,不管不顾地继续前进,或许,就跟命运一样。
爬下床铺,从艺术家枕头旁顺了一支骆驼,点燃,然后走到车厢接缝处。烟味很呛。其实我很少吸烟,自己不喜欢,伊莎贝对烟味更是深恶痛绝。不过此时此地,如果指间缺乏了这个火光明灭的道具,或许就难以体现我心间的迷惘。
许多时候,台型不是扮来给别人看的,而是给自己;有时候,你点燃一支不吸的烟,打开一瓶啤酒却只喝寥寥几口,只是为了酝酿情绪,更投入地回忆过去。
十一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为什么会做彩票中奖却焉知非祸的梦,这跟我的惨痛经历有直接关系。
我从出生到现在从,一直没什么赌运。比如说,我每星期都会买一两次双色球,一次5注,全部机选,但是连五块钱都没有中过。
有几次,我坐在财务部的办公室,手里拿着彩票,看着电脑里的开奖结果,大声道,唉,只差一个号码。外面的阿姨们以为差一个号码中大奖,其实我是差一个号码就能拿5块钱。
不单止彩票如此,其它跟赌有关的,我都一律点背。比如说,玩卫生麻将我总是赢,但是一开始玩钱,就连牌都清不了。
不过还好,在中国最大的赌场里,我的运气一直不错。
这个赌场就是股市。
十二
我是个遗腹子。七九年我爸开赴南疆去打仗,几个月后我在产房里正式面世时,等在走廊的是我三叔。战争结束了,我爸再没回来,但他却不是烈士;因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搞不清楚他到底是牺牲了还是叛逃了,政府的结论是:下落不明,待处理。
这一待处理,便待了二十七年。
我那可怜的老爸,连死都死得比别人倒霉,所以说,我这辈子运气那么差,都是遗传了我爸的。
我三岁时,母亲改嫁了,继父姓李。李叔叔本来要我跟他姓的,但是我三叔强烈反对,并与李叔叔多次洽谈,最终我身份证上还是姓宋。
我妈改嫁后,与我生父那边的亲戚变得非常差。但是因为我仍姓宋,所以大学毕业后,便进了三叔的公司,成了一个不懂财务的财务总监,在这个职位上做了五年。
我三叔性格霸道,很有家长式的威严,但开给我的工资不算低;不过,年轻人用钱缺少计划,寅支卯粮,不免常有些捉襟露肘之感。
更重要的一点是,我有一个空姐女友——这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伊莎贝常笑我,不吃不喝攒一个月工资,还不够她买个手袋的。
女人的虚荣固然不能算是好品质,但是作为一个男人,如果没有能力支撑心爱女人的虚荣心,也很难说是一个好男人。况且,如果说女人们喜欢名牌是爱慕虚荣的话,难道男人喜欢美女,就不是虚荣心作祟?
在伊莎贝同事们的男友圈中,我是最寒酸的那个,本来就有些攀高枝的意思。如果在交往中再斤斤计较,做不好后勤工作,让伊莎贝在空姐同事们熠熠生辉的名牌中抬不起头的话,不等伊莎贝嫌弃我,我都会鄙视自己了。
总之,节流是不可行的,那么,为了改善经济状况,我只有多动脑筋,努力开源了。
十三
2007年4月5日,星期四,我买入了人生中的第一支股票。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因为当天刚好是清明节。然后,在我初涉股市的那一个月,我颇有些斩获。
我投入的本金为10万元,这本来是三叔给我读研的费用。关于这笔钱,说来话长。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