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晴日暖云逐淡(上)(2/2)
岳虔猛然转身双眼定定地看那每常一身青衣的男子一边持续鼓着掌一边向自己步履稳健地行来。
“很好非常好——这一折‘定心意’歌好曲好舞也好而词最妙。开篇以此奠定全剧基调下面的戏文便一时不看也知道定是好的。”微笑着凝视眼前蓝袍的男子不意外忡怔片刻后那张脸上猛然跃出的惊喜。柳青梵只微笑颔继续道“真不愧是岳先生妙笔生花而又能使词曲歌舞配合天衣无缝的。”
“柳大人……柳大人您真真谬奖了岳虔无论如何也当不起这样的评价。”一张脸涨得通红男子目光直觉地转向身边红衣艳艳的美貌女子。
接到求救一般的眼神花弄影顿时咯咯笑出声来。随即向青梵行个礼“爷您就别逗他了!曲子再好还不都是您给定下的格调;歌舞之类又有先前您那一本的套路。就算这次添上的女角歌词写得好是真但就这样把一大篇功劳都归给了他……要知您的夸奖金贵凡人哪里当得起。不管他是知道您高抬了自己因而自卑
把这事情当真了由此自负可都会留下大大的疑难呢
热情爽利的笑语轻快活泼一如少女时代其中温婉回护的心情却是日益地增多。目光在蓝袍男子脸上转过却见他一双眼只是紧紧盯住花弄影;而视线略转。对上将岳虔拉在身后笑吟吟同自己对答地女子青梵唇边随即升起由衷的笑容:“疑难……会么红儿?”
“当然会!”二十年影卫如何看不出那双黑眸深处的戏谑花弄影却是干脆爽朗地接口“谁不知道无痕公子诗词卓绝青衣太傅文传天下!能得您一句赞读书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神明怎样的垂青?就这样轻轻易易丢给他一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落第书生您不为难我还头疼呢——赞得这样好分明是殿生鼎甲的料。这一科就该高中的却专一留在我这里做曲词。霓裳阁禁锢能人的名声传出去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红儿……”
才吐了两个字对上那一双精光闪动。骄傲锐气而神采飞扬地眼青梵不由又是好笑又有三分头痛:就参与科举的经历而言从十三岁起开始应童子试连续七届大比才终于获得承安会试资格。偏偏又再一次名落孙山岳虔确实够得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这八字考语。只是这样当面直言短处揭人疮疤。虽然他夫妻恩爱。到底不免任性嚣张。然而目光一转。却见岳虔已然握住了花弄影一只手:“影儿你怎么还不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分寸:天生不能做策论。更不会应对那些典策高文。以前强撑只是因为从没人告诉我还有其他什么道路。可现在心里最清楚比起‘一朝得中傍君侧六部诏书尽授文’的殿生我还是在这里写我地歌词、曲谱、戏文更开心自在。何况我算什么‘能人’?天底下那么多贤才能人皇上用都用不过来。我这样除了填词谱曲顶多再编些戏文的‘闲人’从来都只有你会觉得好肯留我下来吃一口白饭……我怎么肯舍了这里舍了你?”
被抓住了手连续两下不能甩脱注意到身边青梵眼中越来越明亮的光芒花弄影脸上顿时烫泛出与身上红衣一般的娇艳色彩。“知道自己地分寸这里写歌词戏文自在只有霓裳阁才养闲人……几年几个月颠来倒去就这三句话你不厌我听着还烦!”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刮去一眼趁着岳虔一怔手上略松顿时将手夺过随即一个纵身轻巧跃上一人高的中央舞台霓裳阁里顿时响起女子清脆响亮的命令:“水娘你过来带她们排舞蹈还有指挥练习演奏;田田、严蕊带箫和过来;纤纤跟我到后面再单独练这一段——”
见花弄影随口吩咐霓裳阁众人已各各就位协调从容只是各人脸上都有忍不住的笑意。青梵嘴角微扬瞥一眼拉着方才那歌伎径自往后院去地红衣身影又轻轻笑一笑这才转头对上面前蓝袍男子。“弄影……很多地方她还是个纯粹的孩子。”
“柳大人请放心——岳虔深知她是多难得的好女子、好妻子。”
目光从那一袭红衣上收回岳虔也恢复了平和安静地面容神情。顿一顿伸手一引两人一齐走向大堂角落处桌椅。先后坐定岳虔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小册“柳大人这是依照您《荒原怒》完全修改过地《战红原》。只是岳虔不才虽听了无数地故事却实在也想象不出那般的无双风采。新添进地女角只怕会让大人失望。”
淡淡笑一笑抬手接过书册慢慢翻过扉页柳青梵嘴角却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弧度:“岳虔或许是我哪里表述得不明确但似乎……你还有大家都误会了。赞同你添加一名女角是为了更好地阐述剧中的将军戴迩遭临变故时的心境;通过人物对白而把许多曲折变化表现得细致具体。只是如此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创造一个什么角色人物去影射、模拟那样真正世间无双风采——虽然草原上故事传奇永远也不会嫌多但在我没有这个必要。”
“大人……”
微微笑一笑沉默着注意到对面蓝袍男子目光由惊讶渐转向理解青梵嘴角一扬又是一个淡淡微笑。随手将才掀开到目录的剧本推回岳虔面前“收好吧——这是你一个人地剧本。原不用特地给我看的。”
岳虔一怔:“但这是从大人的本子改写而来啊……不经过您的眼岳虔实在没有信心将舞台上剧目呈现世人。”
柳青梵轻笑:“这话……若是连岳先生都没有信心那戏剧脚本试问大周国中还有哪一个人敢于创作?在我面前岳先生大可不必自谦。”
“不不是谦辞。”闻言岳虔却是缓缓摇头肃然道。“岳虔素来耽溺曲词戏文常于此道狂妄自视但剧作高下到底能见得出来。您一本《荒原怒》因这次最初的想法便是改写。所以几个月间逐字逐句地细读。虽然是纯粹的武将戏只设两个人物一条线索唱白打斗都遵循大神殿祭祀神曲中的定式曲谱也都是从这里来。但人物鲜明。叙事清晰整个戏文干净简洁真正是大将之风所以三年来在各地都长演不衰——而弄影曾经说。这一本是您当年仅用了一个昼夜就完成。大人天才岳虔实在无法想象又怎么敢不先通过您的法眼鉴定自己?”
岳虔说得庄重诚恳。柳青梵脸上表情也越显舒展宽和。但听到“当年仅用一个昼夜”几个字。笑容却是不觉敛起。低低念一句:“当年的情景啊……不过是被逼到了极处今夜不测明朝地恐怖罢了。”他声音极微。岳虔不曾听明见他眼中顿时透出疑问神色青梵淡淡一笑随即微挑双眉“岳虔这一本《战红原》你有意拿出去在下月十一、赤松花朝兼冬至日的庆典上演?”
“是!弄影的意思哪怕阁中其他的新戏新曲全部停下也先排演好了这一本。”提到妻子岳虔声音顿时带上了极明快地色彩“十一月十一冬至庆典全国所有著名剧团戏班都会到承安将压箱底的绝活、排的新戏在城南水神殿前广场上展演。前年《风筝会》霓裳阁拔了头筹去年却被淇陟来的喜月班《兰簪记》压了过去只好屈居次席。所以今年庆典弄影誓要将霓裳阁地第一夺回来呢!”
大周律法钦定三、六、九、十二月四季花朝与元旦、冬至、万寿节并列国家的最高节日朝廷与宗室都要举行隆重祭典庆贺之。但在民间由于国家幅员极其广大各地各族流传下风俗不同所以一年之中各地百姓自组织举行的庆典活动不胜枚举。而朝廷只要这些活动不违背国法律令有害百姓同心族群和睦都采取
度;对部分影响广大参与民族百姓众多的民间庆典令相应地方官府给予支持。十一月十一日赤松花朝地冬至庆典便是此中一例。它原是西陵的国家节日在冬至日前后会集全国最优秀艺人到京城会演比试;优胜者不但能到御前献艺甚至可以参加新年祭神祈福的大典。大周一统冬至日庆典为更多国人所接受在“灵台”串联组织下继续并光大了这一项庆典传统。虽然庆典比试地最终仅有一个公认地排名而无实质奖励但既在一国中心、天子脚下举行还是吸引了无数艺人和团体参与。而得庆典之利承安周边地百姓在这十来天里也可以看尽杂耍百戏、歌舞话剧过足戏瘾。霓裳阁是京城第一舞馆歌楼声名盛极身为主人的花弄影自然不愿在“自家地盘”让人压低了一头去。想到自己影卫地性格再见岳虔此刻眼中抑制不住闪动的光彩青梵不觉扬动嘴角:“这丫头……不过想法不错。”
“是现在距离庆典正日也不过二十余天。因此这几天赶得非常之紧有些部分几乎是边写就边排演所幸到昨日终究是全部完成了。”岳虔微笑一下轻轻叹一口气“所以夜间写得辛苦的时候就会忍不住猜测摩想当年柳大人埋书斋作《荒原怒》时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闻言青梵微微一笑凝视眼前笑容坦荡的蓝衣男子回想当年未岚别业中种种却是一个字也不想多提。沉默片刻又从桌上拿起那本《战红原》的小册随手翻检“考斯尔……那是非常英勇、明智而果敢的杰出将领。如果不是百年难遇地草原天灾如果不是执着皇权一统的鸿逵帝。如果他的对手不是赫赫冥王、北洛十年磨砺成就的铁军也许很多事情都不会生;草原的军神将永远是草原的不败军神。”顿一顿唇边又扬起一个宁静笑容“当然即使战败国破考斯尔都是英雄……将个人的私利完全摈弃一生以维护国家、维护皇权、维护主君为行事宗旨和最高目标为了维护誓效忠的君王既定的大业竭尽全部心力。身为臣子。敢言所有人之不敢言身为将领却能抛却一切杂念彻底执行主君意志为鸿逵帝奋战。直到流尽最后一滴鲜血——这样地人值得汗青史册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样的人注定是草原将千百年讲述歌颂的传奇。”
已经可以分明地听出那素来沉静平和地语声中带上了一种奇异的闪烁。词句短语间不寻常的节奏跳跃。让岳虔惊讶地抬起头也不顾素来谨守的礼节礼仪就这样直直对上柳青梵双眼。却见那双黑眸里目光沉沉似一层暗淡薄雾掩尽心绪。竟是再看不出半点波光神采。
“柳大人……”心中一凛一声轻呼在不知觉中出口。
然而这一声亦像是魔咒转瞬之间。柳青梵脸上已是常见平和而沉静地笑容。“岳先生。关于《战红原》。还有什么想说想问的么?”
相识四年到自己与花弄影确定婚姻。这两年来柳青梵只有在特意强调自己歌词剧作身份的时候才用“岳先生”的称呼平时都直接称名以示亲近。听出这一声“岳先生”透露出有意无意地戒备疏离岳虔不由心中轻叹但随即抬起双眼。“其实岳虔只有一个疑问:大人作《荒原怒》是仅仅为敬重英雄?描述心意深刻切近令人自然感慨心志而于其命运不能不无奈叹息。大人岳虔真正好奇您……是如何做到?是什么样的方法让您可以如此细致入微地感受、并阐敌军统帅的心情?”
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人容貌般柳青梵定定凝视岳虔目光搜索过他表情每一个最微小地细节。但见蓝衣男子片刻间被盯视得脸上红五官神情也开始不安地微微扭动柳青梵心中终于一声长叹随即浮起最真诚地笑容:“岳虔谢谢。”
“大人说什么?”闻言一怔却见青梵已然立起幽深黑眸里笑意闪动“告诉弄影下一次还这般拐弯抹角便要她回去伺候纯叔再不能到处自在逍遥。”
站起身岳虔眼中虽不解却是依言点头。看他神情青梵眉眼又一次舒展开来“人各有其正义。”
“什么……”
“人各有其正义——这是我之所以敬考斯尔也是我之所以能立身朝堂地根本心境。虽然气恼、愤恨虽然对那些轻易便加于己身的莫须有罪名对那些为了一些最无聊理由就要先制人将‘隐患’消灭于未然地人对那些高举着大忠大义便一心要将一切可能‘危机大祸’彻底铲除的人有激愤、有怨恨、有轻蔑不屑……但人各有其正义有些东西是永远不可能彼此妥协共生共存的。”青梵淡淡笑一笑眉眼间浮起温和的神情“这几天每日都在霓裳阁打扰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眼见青衣男子当面深深弯下腰来岳虔一吓之后急忙也躬下身来:“大人您这样……我们实在承受不起。”感到身子随即被双手扶起柳青梵黑眸静静看来岳虔这才苦笑一笑“从听说了那天府上的事情就着急想见大人以为无论如何也该向大人说些什么。可是之后大人明明每天都到阁中品茶听曲看我们排练谈笑风生与往日全无差别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京城里这几天走到哪里都听得见议论。**居上每日的文战即将参与会试的士子们慷慨激昂对蓝大人等指责乃至于痛骂更有许多对朝廷至今不曾对蓝大人一众作出明确处罚的不满。放眼承安竟似只有这霓裳阁因为大人就在这里反而成为京中最安静的所在。可是真回头细想眼下情境身处其间的大人才是真正为难;每天朝会公务后到这里见您的神态表情……原本这样的时候实在不应该再用任何的言语行动打扰大人可您知道弄影……”
“不用解释——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淡淡一笑青梵伸手将岳虔双手合住用力握一握然后放开。黑眸凝视他双眼“还记得就是那日你送弄影到我府门前候还是倾盆大雨漫天遍地的水乌沉沉的云看不到一点青天。可是真正雨大的时候却也只有那一刻。”
听他语声渐轻渐远岳虔不觉屏息顺着他视线看向天窗里投射下那一束夕阳金色光芒。沉默片刻方才牵动起嘴角回应一个终于轻松释然的笑容:“是大人——雨很快就停了。那一日是如此今日是如此每一场雨过去都会重现出清朗天空。”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