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自有快人飞传鸿(1/2)
出得店来,李逵倒拖齐眉棍,那齐眉棍棍头包有铜皮,他一路触地拖将过去,丁零当郎之声不绝于耳,引得街上行人纷纷侧目观看,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一路行去,方破阵与鲁李二人有说有笑,他三人适才同生共死,经历了偌大一场风波,早就惺惺相惜,眼下自是三言两语,便浑如旧识稔知。
可如此一来,不免冷落了一旁的小禾。幸好这丫头记挂着要替少爷缝制新衣,待到望见一间布庄,与方破阵打个招呼,一头便扎了进去,东挑西拣,花了好大一会工夫,这才腋夹手捧地追赶上来。追上之后,见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兀自说个不停,这时她布帛在手,满脑子都是新衣的尺寸式样,即便受此冷落,也不怎么在意。
途中鲁达问起方破阵的家世。方破阵据实以告。说话间,四人出了威坪城东门,再往东更行里许,便是码头所在,新安江江中如林帆樯,已遥遥在望。
鲁达又问霍梅意的身份来历,问起他为何使掳行劫?霍梅意的告诫言犹在耳,方破阵实情是不敢说的,但也不愿说谎胡绉,尴尬之色跃然脸上。鲁达道:“破阵兄弟,想是洒家问得鲁莽了,你是不是有话不便开口?”鲁达这人性子虽莽撞,却也自有他的精细之处,不似李逵那般但凡遇事只知卤莽灭裂,好勇斗狠,见方破阵欲言又止,对他的苦衷已猜着了几分。
方破阵点头道:“是啊,那位霍先生先前告诫小弟,不得将他的身份来历透露给旁人,否则便要对小弟不客气。”
鲁达、李逵听他坦言说出原委,体谅他的苦衷,都说不能说就别说了。鲁达更说自己不过是随口一问,霍梅意凶残邪门,他压根就不想打听此人的臭事。只是他二位虽对那胡番不大有兴致,对方破阵主仆遭掳劫一事却极为关心,可恨偏偏又不能细问详情,当真是苦煞了这对心急汉子,只得破口大骂霍梅意,双双大操那胡狗的祖宗十八代。一旁小禾听了,不免柳眉大蹙。
快到江边时,方破阵心想鲁李二人已知自己的家世生平,可自己却对他俩一无所知,于是问道:“鲁大哥、李大哥,小弟听你二位的口音,似乎都不是本地人,你们能把自己的事儿也说给我听听么?”
鲁达笑道:“洒家是关西人氏,说到身世际遇,眼下可没工夫说了,等上了船抽空再跟你细说。你瞧,那胡番正站在船头,好像是在催咱们走快些。”原来已到码头。霍梅意、江蟠儿等先他四人而行,此刻已登上排帮巨舸,单等他们上船,便可扬帆启航。方破阵抬头望去,见霍梅意站在一艘泊靠岸边的巨舟甲板上,居高临下,正向自己这边眺望。
李逵兀自忿忿不平,见霍梅意背负双手立在船头,江蟠儿却弯腰躬身,双手贴腿地站在他身后,一付谨小慎微的悚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右手齐眉棍往地上重重一顿,骂道:“贼厮鸟,神气个卵!催什么催,等老子赶来替你收尸么!”回头对鲁达道:“鲁大哥,你瞧瞧,舵把子恁般没出息,在那厮面前低三下四,连咱们的脸面都让他丢光了。(diao)模样,俺瞧着心里便冒火!”
鲁达对江蟠儿的奴颜卑膝,也是大大不以为然,心中有气,一声不吭。
李逵又骂数声,这才解恨,忽想起尚未回答方破阵的问话,忙向方破阵咧嘴笑道:“方家兄弟,你别见怪,俺只顾骂人,只顾自家爽气,忘了和你说话啦。俺祖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这身世遭遇也同鲁大哥一般,等到了船上再与你好好分说,你看可好?”适才客店中若非方破阵舍命相救,纵有十个李逵也早被霍梅意打得脑浆迸溅,他感恩戴德,这番话说出来,竟有几分恭顺之意。
方破阵见他神态忸怩,既觉好笑,又是感动,道:“好啊。”
咄嗟间四人来到江畔。鲁达、李逵当先跨上踏板,大步登船。方破阵紧随其后,拾步而上,沿着斜斜的踏板刚走了两步,便听身后小禾唤道:“少爷,等一等。”
方破阵回头一看,只见小禾手捧布帛,俏生生地站在堤岸上,裹步不前。他当小禾胆小,唯恐失足跌入江中,是以不敢独个儿上踏板,伸手在脑门上敲了一记,道:“该打!我只顾自己上船,没想到你不敢过这踏板,我来扶你上去。”返回岸上,来到小禾跟前。
小禾望着他,摇头道:“不是。”方破阵奇道:“不是什么?”伸手便来拉她。小禾扭了扭身子,似是不要他来搀扶,道:“不是没胆量。”方破阵越发奇了,道:“那还不快走,大伙儿就等咱俩啦。”小禾面露戚容,泪光隐现,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不发一语。
方破阵见此情形,似有所悟,叹道:“小禾,你害怕了,对不对?要不我这就去求求霍先生,求他放你回去,我独自跟他去就是了。”
小禾心中一酸,泪珠终于夺眶而出,顿足道:“谁说我怕了,谁说我怕了,我死都不怕!咱们这便要上船,这一去,也不知要去哪里,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回方家村,我……我是心里想着难受,惦念爹妈,还有大奶奶。你原先跟我说,今早做了个梦,梦见大奶奶满后山找你,你难道就走得这么心安理得,一无牵挂?”想着少爷对自己的误会,忧戚之中,不禁又添了几分幽怨之情,接着埋怨道:“你便是爱胡乱说人家,一点都……都不明白人家的心思。我刚才是想,咱们这便要离开家乡了,总该想方设法给家里报个信,免得老爷、大爷、大奶奶他们着急!”
方破阵暗道:“原来她是牵挂家人,怕我爷爷、爹爹和姆妈着急,那我可错怪她了。这也难怪,她记挂着家人,我又何尝不是?我可不是没心没肺的混小子,哪能走得一无牵挂?”他还远远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成年男子,遭霍梅意掳劫,即刻便要远离家人,此后千山万水,相隔两茫茫,心中愁悒自也不免。但他毕竟心性坚毅,眼见落入霍梅意之手,而此公武功高绝,自己无论如何摆脱不了眼下这遭掳劫、受羁制的局面,于是干脆横下心来,强迫自己不去惦念家人,不再做那无谓之想。
鲁达、李逵登上船去,见二人迟迟不肯上船,李逵性急,大声叫道:“方家兄弟,你俩快别磨蹭了,快点儿上船吧。”见方破阵不吭声,又喊道:“方兄弟,是不是你那丫头胆小,不敢走这摇摇晃晃的踏板?果真如此,俺来背她上船便是。”
方破阵挥手回绝,见小禾含忧带怨,泪水扑簌而下,不由得大是怜惜,用衣袖替她抹去腮旁的泪珠,道:“别哭了,今天你流得泪水还不够多吗?都快赶上这新安江的江水了。”
小禾听他话中虽有取笑之意,但脸上神色谦然,心中好受了些,张口便想说“那还不都是为你而流的!”只是这话儿太露骨,只能心中想想,嘴上她可不好意思说。
方破阵又道:“也亏你提醒,咱们是要想法子给家中捎个信去。”小禾脸露难色,道:“可想什么法子好呢?”方破阵道:“这法子不用自己想,自然有人会替咱们操心。”小禾脸上泪痕未干,一听他这话,奇道:“谁?”方破阵回身过去,一指立在船头的霍梅意,道:“霍先生。”
当下两人登上船去。那踏板离江面高有数丈,摇来晃去,起伏不定,小禾虽说自己有胆量,可事到临头仍觉心惊胆颤。上得船来,和鲁达、李逵一起走到霍梅意跟前。
霍梅意既已置江蟠儿于股掌之间,不必多说,眼下自是鸠占鹊巢,喧宾夺主,见方破阵、小禾俱已上船,便老实不客气地命江蟠儿启航。江蟠儿躬身领命,领着鲁李二人,自去吩咐属下挂帆开船。李逵本就站在霍梅意身后,临走时见这胡番目中无人,将舵把子呼来唤去的,着实憋气,忍不住扬拳踢脚,虚踢霍梅意**聊以自慰。
方破阵主仆见此情状,俱觉好笑,只是方破阵心中却又多了一番感叹:“不知这船上究竟谁是主人?江舵把子也真够倒霉的,出门不利,遇上了霍先生这号人物!”
正自感叹,只听霍梅意说道:“方破阵,刚才在码头上,你们两个小鬼是在说老夫的坏话吧?”
方破阵暗道:“我正有事求你,不知该如何开口,你这一问正好替我解开了难题。”正要借机求他设法给家人传话报讯,一旁小禾早唧唧喳喳地说开了,将这一恳请堂而皇之地提了出来,最后说道:“霍公公,事由你而起,祸由你而闯,天地良心,这事你老人家可不能不管!你既然将咱俩捉了来,又在少爷身上施了恶毒法术,日后咱俩自然事事依你,对你言听计从。你往东,咱俩不敢往西;你朝西,咱俩不会向东。这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你老人家管吃管穿就成。可是少爷和我如此不明不白地跟了你去,府中没一人知晓,此刻定是乱成了一锅粥,老爷、大爷、大奶奶肯定着急得不得了。你想想,乖孙儿、宝贝儿子不见了,也不知是给野狼叼走,还是被什么狼心狗肺的坏人给拐跑了?那还得了,再往下去,说不定便会急出病来。霍公公,你真要替咱们想个法子,好歹知会府上一声,免得大伙儿操心!”
她能说会道,此时两片樱唇不住启合,叽哩呱啦,一说便是一大串,更兼话中又是“大不了”、又是“了不得”、又是“了得”、又是“不得了”,跟绕口令似的,听了直教人忍俊不禁。然而偏偏又暗藏机锋,说什么少爷被狼心狗肺的坏人拐跑云云,显然是在讥刺霍梅意,当面骂他。
霍梅意一听之下,哭笑不得,骂道:“好个长舌小婆娘!”“婆娘”一词乃女子出嫁后的称谓,小禾自然不爱听,闻言冲霍梅意伸伸舌头,扮个鬼脸,意思是说:我可没乱说,你原本就是个狼心狗肺的坏蛋!
霍梅意见她舌头伸得长长的,一拍巴掌,道:“老夫没说错,你的舌头的确很长,果然是个长舌妇。”
小禾扑哧笑出声来,随即敛容道:“胡说八道,我又不是吊死鬼,哪有那么长的舌头。你自己才是妖魔鬼怪,不然,怎么长了双碧绿碧绿的怪眼!”
霍梅意为之气结,他早知小禾嘴上从来不肯吃半点亏,兼且伶牙俐齿,论斗武,一千个、一万个小禾也不是自己的对手,论斗嘴,则反之。没奈何,嘿的一声,对方破阵道:“方破阵,你小子原先跟老夫吹牛,说你们方家是青溪有名的巨族大户,说什么家中有牛多少条,有羊多少只,有田多少顷,依我看,统通都是骗人的鬼话!”
方破阵、小禾莫名其妙,不知这胡番何以口出此言?只听霍梅意接道:“假使你们方家真是巨族大户,怎地调教出来的丫头如此不懂规矩?你瞧瞧,这丫头像是富豪人家的奴婢使女么?”
小禾见他千里来龙,原来在此结**,最终为得还是要数落自己,不由得气急败坏,将手中的布帛往甲板上一扔,然后捂住双耳,给他来个“耳不听,心不烦。”
方破阵也是愤愤不平。他确向霍梅意提过自己的身世,但那也是应霍梅意之请,只说方家是青溪县的大户,压根就没提到过“家产”二字。霍梅意可恶之极,添油加醋地对他大加嘲弄,将他说成是个矜夸虚骄之人,自然令他大为不满,忍不住跨前一步,责问道:“小禾她怎么不懂规矩啦?”
霍梅意长眉一轩,不屑道:“怎么,你见老夫说你这丫头几句,便心疼了?哼!直眉瞪眼,一付要跟老夫拼命的模样。”
方破阵一楞,脸上一阵发烧,不禁在心中自问道:“我真是心疼了么?怎地他责备小禾,我竟觉得比他嘲笑我自己还难受?”
霍梅意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夫可没冤枉这丫头。她在别处是否懂规矩,老夫不曾亲眼所见,不敢妄言,可在你这主人面前,这几日老夫倒是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嘿嘿,说她不懂规矩还是往轻里说,她在你面前简直就是主仆不分,根本就不懂什么上下尊卑……”
听到此处,方破阵、小禾两人心头同时一震,均觉这胡人所说确乎不假,正好道出了他两人相处时的实情。一个暗忖:“姆妈自打我十岁那年上,便着小禾来服侍我,她乖巧伶俐,若是要守那些个俗礼俗套,怎还能侍候得我周到?那岂不生分啦!”一个则想:“霍公公说的确是实情,我还真从没当少爷是主人,他也从不拿我当下人看待。往日在府中,老爷家规极严,我还时时刻刻在意自己的举止,不断告诫自己要守规矩,不能犯错,可这几日也不知为什么?我在少爷面前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就说刚才吧……”
霍梅意并未住口,还在往下说,正好说出了小禾的心思。只听他接着说道:“远的咱们姑且不论,单说此时此地。方破阵,老夫见你刚上船时的神色,便料到你有话同我说,想必是要求我设法替你往家中报个信。你不必着急,这事好办,老夫即刻替你办妥。这话本该是你要说的,可方才你刚想开口,这丫头便没上没下抢先说了出来。你说,普天之下,可有像她这样不让主人开口说话的婢女?”
方破阵见他应允报讯一事,火气当即消了一大半,心想方才小禾打断自己的话头,若按尊卑礼法而论真是大大不该,普天之下,也还真找不出几位敢抢主子话头的丫头来。可见霍梅意对小禾的责难并非无的放矢,只不过自己这主人,却不怎么在意被侍儿抢去话头。他知道这胡人脾气大,也不敢问霍梅意有什么法子,更不敢催促他即刻着手办理。
小禾原本就在暗自反省,这时暗想:“今番被这波斯恶人逮着了狐狸尾巴,那我还有什么话可说……”越想越觉得这波斯胡人可恶,竟当着少爷面指责自己不懂规矩,那不明摆着要使自己难堪嘛,真是岂有此理!见少爷站在自己对面,正向自己望来,眼光一触,登时羞愧得满脸通红,垂下头去。过了一会,这才重又抬头,向方破阵郝然一笑,跟着眨眨眼,似乎在问:“我这般不懂规矩,你这主人脸上须不好看,你不恼我吧?”方破阵似已明白她的心意,微微摇头。
小禾一见之下,登时喜形于色,又兴高采烈起来。她见霍梅意说完这番话后便不再吭声,方破阵也是默默无语,心想三人这么面对面的傻站着,各自都不发一言,大眼瞪小眼的,那可有多难受,于是俯身捡起甲板上的布帛,抱在胸前,说道:“霍公公,咱们少爷从小就不大爱说话,方才我是替他向你老人家恳求来着,你却指责人家不懂规矩,数落了人家一顿,想想真教人不值!少爷,你说是吧?”
方破阵“嗯”的一声,心中却想:“小禾见我不怪她,便又飞扬骄纵起来,真是没治了!”内心隐隐觉得,这丫头今后在自己面前定会变本加利,定会越来越放肆。
霍梅意微微一笑,似乎早料到小禾必定有此一说:“老夫早知你这丫头精灵古怪,不会轻易认输,定会想方设法替自己辩解一通,要不然你也就不是小禾了。”晒道:“就你嘴硬,偏有这许多托词饰言。”顿了一顿,似是突然间想起一事,又道:“不过,你这话也有些道理,方破阵这小子确是不太爱说话。这些日子来,总是老夫与你这丫头嘻嘻哈哈、争争吵吵,他却傻里傻气地站在一旁,听得多,说得少。这是什么道理?小禾,你倒与我分说分说。你们两个小鬼头一般的古里古怪,好些地方都叫老夫琢磨不透。”
小禾望了望方破阵,抿嘴一笑,正要开口,忽觉船身一震,她吃了一惊,环顾道:“怎么了?”
霍梅意道:“开船了。”挥手招过一名正在收拾缆绳的排帮帮众,吩咐道:“去跟你们舵把子说一声,就说老夫命他暂缓开船,重新靠岸。”那排帮帮众早已见识过霍梅意的厉害手段,怎敢怠慢?急去船尾禀告江蟠儿。
方破阵道:“霍先生,你命这船重新靠岸,是要替我向家中报讯么?”霍梅意碧眼一翻,骂道:“脱裤子放屁!自然是为这事,这还用问?”
小禾忽道:“霍公公,你问少爷为何话不多,我说这该怪你自己。”霍梅意瞪眼道:“怎么说到老夫头上来了?老夫可没捂他的嘴,又没不让他说话。不让他说话的人是你小禾,不是老夫。”
他旧话重提,小禾仍感狼狈,扁了扁嘴,这才振振有词道:“少爷话不多,固然是因为他自小就不太爱说话,但你老人家一直都待他凶巴巴的,他敢跟你套近乎么?我早瞧在眼里了,平时少爷和你说话,你不是对他讥讽挖苦,便是喝斥责骂,又何曾和颜悦色过?哼!俗话说:‘泥菩萨也有个土性’,何况是咱们少爷?他从小贵重,脾气又倔,哪受得了你,自然便与你格格不入啦!”
见霍梅意嘴唇略动,似有意开口为自己辩白,抢着又道:“霍公公,我知道你又要说我伶牙俐齿,是在强辞夺理,然而事实俱在,今番却不容你狡辩!就拿刚才来说吧,少爷好好儿问你下令停船,可是要替咱们送信报讯,他问得毕恭毕敬,对你老人家礼敬有加,可你却对他吹胡子瞪眼,骂他是脱……总之不是什么好听的话。由此可见,我小禾一没胡说八道,二没夸大其词,你老人家若想少爷今后同你有说有笑,那就该趁早对他好些才是!”
先前霍梅意就事论事,责备小禾不懂规矩,令她无处置喙,如今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以眼前之事为凭,指责霍梅意强横霸道,待方破阵不善。
霍梅意自家事自家知,近一月而来,他确是对方破阵严厉苛刻时多,和气温善时少,事实俱在,辩无可辩。只见他摸鼻捋须,借以掩饰被小禾抢白得哑口无言的窘态:“***,老夫没事找事,又何必跟臭丫头提这事,岂不正好有她说嘴的?”悻悻道:“小禾,你磨牙碎嘴,喋喋不休地说这么一大堆废话,用心所在,恐怕还是最后那两句吧?”
小禾脸颊一红,大感羞涩难当。原来她自与霍梅意相处始起,便见他喜怒难测,待方破阵时好时坏,她心疼少爷,早在帮源峒就有意向霍梅意说项,求他善待方破阵。只是她一个女孩儿家的,不易措辞,怕一个弄不好,自己反要被霍梅意嘲弄取笑,因此一直隐忍不提。目下适逢其便,她刚好借霍梅意的话头,将憋了很久的心里话说出来,纵然如此,毕竟女儿家脸皮子薄,还是将这几句替少爷求情的话儿放在了最后来说,且是用词委婉含蓄,一点即止。恨只恨霍梅意眼光老到,却又为老不尊,竟当着方破阵之面将她的这番良苦用心点破了。
方破阵这时却在想:“小禾为何说我自小不爱说话?我哪里又不爱说话了?真是奇怪,这丫头怎会有如此稀奇古怪的心思?啊,是了,她自己最爱唠叨,往常在家中便总是一天到晚说个不停,也不知她哪来的那许多话?她以己度人,两厢比较之下,我在她眼里自然就成了沉默寡言之人。不过,她说我同霍先生相处时话语不多,还有一个缘故是霍先生从不对我假以辞色,这话倒也没说错。霍先生待她可比待我好多了,这大概因为是她长得好看,人又乖巧,会讨人喜欢吧。”
又想:“姆妈常说我人是聪明,可性子太倔,这脾气若不改改,只怕日后会吃大亏。在帮源峒时,霍先生但凡骂我,我多半是同他针尖对麦芒,从不知向他说好话陪笑脸,如此一来,自然是和他越处越僵了。唉,往后我这倔性子可得要改,否则怕真要如姆妈所说,会吃大亏!所谓‘鱼游沸釜,燕处危巢’,眼下我身中这胡番的‘刮骨阴劲’,正是如此处境。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见为人处事,这‘忍’字甚是要紧。《论语》中说‘和为贵’,又说:‘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都是说一个人只要遇事处置恰当谨严,对人恭谦有礼,那么别人也就会拿你当兄弟看待,眼下我又不是呆在家中,怎还能像往常那般说话行事但凭一己之意?只要我克已谦让,霍先生他总不再好意思对我一味凶蛮霸道吧?”
他本是父母掌上之宝,少不更事,过惯的是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如今遭霍梅意掳劫,远离亲人,求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答,处境险恶之极。形格势禁之下,一切全得靠自己,不由得他不有所改弦易辙,变得老成持重起来。若换在平时,有父母长辈的照拂庇护,他怎么也不会有此刻的这一番感触。
正想得出神,忽觉脚下甲板轻轻一震,原来是舵工水手转舵停桨,大船已重新靠岸。
霍梅意已附“刮骨阴劲”在方破阵体内,那便不愁他不对自己俯首贴耳,答应设法替方破阵往家中捎报音讯,无非是顺水人情,见巨舸泊定,便吩咐方破阵修书一封,自己当令江蟠儿择一属下前往方家村送信。只是一再出言警告,要方破阵在信中绝不可提及他的姓名身份,否则便对此事袖手不理。
说话间,江蟠儿领着鲁达、李逵及另外两名属下匆匆赶到,想是怕霍梅意另有差遣,特地赶来听候支使。霍梅意言明心意,江蟠儿一口应承,立时便要方破阵去舱房起草书信,对此事的原委竟是不敢稍加打听。
李逵在一旁听了,寻思:“先前在那破店中,舵把子曾说回头再同俺算帐,俺何不趁早开溜……”当下毛遂自荐,嚷着要去方家村送信。
方破阵大喜,立马便向李逵说起前往方家村的路径,说只要到得万年乡,随便找个什么人一问,任谁都能告诉他方府所在。霍梅意在一旁见他说个不停,唯恐李逵走岔了道,大感不耐,连声催促。方破阵交代完,江蟠儿即命鲁达领他去自己的舱房,说那处备有文房四宝。
方破阵、鲁达沿甬道刚跨进江蟠儿的舱房,小禾怀抱布帛,也已紧追而至。方破阵奇道:“小禾,你跟来做什么?”小禾理直气壮的道:“你要写信,我是你的丫头,自然要跟来侍候笔墨。”方破阵笑道:“那往日在家中,每逢我读书作文,怎地不见你来替我磨墨?”
小禾神色一暗,想起眼下这身不由己的处境来,叹道:“在府上时,有许多杂七杂八的琐碎事儿等着我去做,我当然没工夫替你洗笔磨墨,可眼下我不跟来,难道还要我去对着霍公公,又或是江舵把子那些个大老爷们不成?唉!在家中虽说是忙碌了些,可比起这儿来,却教人心里踏实多了。”她手脚麻利,嘴上说着,放下布帛包袱,一会工夫便磨就了一缸浓墨。
方破阵往案后椅中一座,见鲁达在舱门一侧傻站着,便指了指书案旁的一张圆凳,道:“鲁大哥,你请这边座。”
鲁达哈哈一笑,应声上前,一**坐在圆凳上,一对大眼骨碌碌转个不停,四处打量舱房中的陈设。他可是头一趟踏进这船舱,须知此舱乃江蟠儿栖身之所,排帮帮众非传唤一概禁止入内,似他此刻这般大马金刀地稳坐其间,实是违规之举。可他素来散漫,一向就不怎么把教中的那些条条规规放在心上,方破阵请他座下,他既不多想自己坐得坐不得,也不会同方破阵讲客套,要坐便坐了,管***什么鸟礼鸟规!
方破阵握管在手,笔走龙蛇,在信封上写下“书呈父亲大人亲启”八个大字,放在一旁,又取过一张松花笺,刚写好“男胜跪禀父亲大人万富金安”十二字抬头,便觉心头一痛,脑中一片迷茫,竟不知下边的正文该如何下笔。
小禾磨完墨,一直就站在他身旁,饶有兴致地看他写信,见此光景,轻声道:“怎么不写下去?是怕大奶奶他们知道实情后,替咱们担忧么?”
方破阵点点头,愁眉苦脸的道:“是啊,我若是实话实说,那定会急坏爷爷、爹爹和姆妈。不过他们只担心我,却万万想不到眼下你也跟我在一块。”小禾当日为去帮源峒服侍霍梅意,曾和方破阵之母周氏告假,谎称自己须得回家伺奉卧病不起的祖父,是以方破阵有此一说。
听方破阵提及此事,小禾心头大震,忽想起一事来:“那日我去跟大奶奶告假,大奶奶只准假三个月,到时假期一了,大奶奶不见我回府,必定派人去我家查问究竟。到了那时,当真是天都塌得下来,不用说,爹妈固然会闹着向方家要人,而方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反过来也会向爹妈讨要我,两下里定是闹得不可开交,一塌糊涂!”
心念及此,不由得忧心如焚,忙向方破阵道:“少爷,我看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咱俩遭掳劫这么一件天大之事,本不该瞒着家里的。你越瞒,他们不知咱俩的去向底细,便越着急;你信中对他们说了实话,讲明数年后,咱俩定可平安回府,兴许还能让他们安心些,着急担忧也许就变成了等待期盼。再有,你姆妈只道我真回家了……”跟着说出自己的忧虑,要方破阵在信中务必写明,她是在跟方破阵共历大难,免得到时两家互生误会。
方破阵微一思索,深感小禾言之有理,当下振笔疾书,一封五、六百字的家书一挥而就。他在信中言明自己被掳劫的详情,小禾与自己同遭厄运的因由,以及此去期限长短。最后言词切切,劝慰家人切勿劳烦忧伤,要一体亲尊务必放宽心怀,但以摄生养性为要,说是唯有如此,待得异日自己劫后重归,方可享那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
方破阵挥毫命笔时,鲁达因知霍梅意对其早有儆戒,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圆凳上,对书信内容不闻不问,直至方破阵落款署名,套上信封,这才起身问道:“这便完了?”
方破阵长吁一口气,浑身上下似已轻松了许多,道:“总算大功告成!”
三人重新回到甲板上,只见李逵穿衣上身、提棍入手,早已结束停当。方破阵待要上前将书信交给他,霍梅意却道:“方破阵,先将书信呈来老夫过目。”方破阵知他心意,转身将信函递到他手中。
霍梅意抽出信笺,稍作浏览,见信中果真无一处提到自己,方破阵在信中只说自己是被一“江湖奇人”掳去,而对这“江湖奇人”的年龄性别,样貌神态都只字不提。他见方破阵顺服,甚感喜慰,塞回信笺,伸手拍拍方破阵肩头,将信函交回到他手中。
小禾见此情状,轻声骂了句:“疑心鬼!”
李逵从方破阵手中接过信函,郑重其事地塞入怀中,一提手中齐眉棍,向江蟠儿唱个大喏,道:“舵把子,这便请安排放下踏板,俺要上路了。”
江蟠儿斥道:“慌什么!本舵尚有吩咐:你将信函送抵方家村之后,即刻返回威坪城,找家客栈住下,早晚老老实实地给我呆着,一不许外出闲逛游荡,二不许去赌坊赌钱,三不许醉酒滋事。今天是十七,半个月后本舵自杭州返回,到时接你回徽州总舵。下个月初二一大早,你在这码头等候本舵到来,不得有误。听清了么?”
他今日霉运当头,被霍梅意的“刮骨阴劲”折磨得死去活来,虽说霍梅意说过会化去他身上的“刮骨阴劲”,性命可保无虞,但那一场令他此刻想来犹有余悸的大苦大痛,却是白白身受了。更为令他恼羞成怒的是,他在众属下面前哀哀而哭,丢人现眼,自觉已是威信扫地,深感无端遭此劫难,一切罪过全在鲁达这狗杀才身上,全要怪鲁达好酒贪杯,闯下祸来连累了自己,因此早已对鲁达恨得咬牙切齿。又想鲁达之入排帮,全系李逵引荐,他心胸狭窄,受此大苦痛,一并迁怒于李逵。此刻他对李逵作临别交待,说到那“三不许”时,当真是像在心口上插了一把尖刀,痛恨莫名,然而霍梅意近在身旁,偏生又发作不得,因此上这番话说来,显得格外的阴阳怪气。
李逵却想:“舵把子说的这三不许,俺只从得头一个。上街闲逛有甚鸟劲道?依你便是。后两条却万万依不得,钱自然是要耍的,酒更不可不喝!”口中高声回复道:“听清了。”
江蟠儿狠狠瞪了他一眼,正要命手下放下踏板,不料霍梅意却出言阻挡道:“何必如此费事,且看老夫手段。”声歇臂长,一把将李逵提起,运出内力,就势往岸上一抛。
众人惊呼声中,只见李逵偌大一个身躯,在空中划了道弧线,稳稳落在了码头上。原来霍梅意这一抛一送手法巧妙,所使内力吐中有收,远远将李逵抛上岸去,却未令他有丝毫跌损。
李逵双脚沾地,兀自稀里糊涂,待到魂魄归窍,才发觉自己已站在了堤岸上。他拍拍胸脯、摸摸双腿、敲敲脑壳,居然发觉四肢俱在,脑袋瓜子也还在脖子上好好长着,全身上下连头毛也没掉一根,不由得对霍梅意大为钦佩。
当下拨开围观闲人,发步便走,走出数步,忽又想起尚未与鲁达告别,于是回身冲船上大叫道:“鲁大哥,俺铁牛这便要去了,你多保重!俺早听说杭州城有味好酒,名唤‘竹叶青’,你定要捎几坛子回来,好让俺铁牛也偿偿滋味。”说着掏出怀中信函,挥了两挥,又叫道:“方家兄弟,你放心,俺保准将这封信送到你家中!你若真想知道俺铁牛的身世,问鲁大哥也是一样,俺的事他全清楚。”
鲁达和方破阵身依船弦,向他挥手作别。李逵说完,左手塞信入怀,右手倒提齐眉棍,一道烟走了。
第02小节
新安江源出徽州群山之间,汇纳百溪,浩浩东来,流经威坪时,波澜壮阔,江面宽过四十余丈。这日江面上正好刮得是西北风,排帮巨舸升起布帆,吃得风饱,航速甚捷。
江蟠儿对霍梅意不敢稍有怠慢,特地让出自己的舱房,恭请霍梅意入内歇息。霍梅意人虽懒散,可他矢志复仇,运气练功却异常勤勉,往日在帮源峒但凡晴好之日,修习“太阳神功”便从不间断。
“太阳神功”即为明教三大护教神功之一,其威力可想而知,练的是人身督脉、手三阳、足三阳七条阳经,行功场所、时辰皆有讲究,须得择空旷通风之处,于正午金乌高照之际习练,以便摄取天地之**阳气,如遇阴雨天气,便不可妄自修习。
今日身处舸艘,在舱房中自不能习练“太阳神功”,而舱外甲板上人来人往,喧闹不静,也非练功佳所,更何况“太阳神功”行功征兆特异,练功者须裸露上身以散发热息,全身半白半红,骇人眼目。霍梅意担心排帮帮众目睹异征,传扬出去不利于自己隐踪匿迹,是以决意歇止数日,暂不练功。他在船舱中用过午饭,略作小憩,醒后觉
排帮此舸系舵把子乘行之舟,建造时费力费物皆巨,是以船体庞大,上下两层,舱房宽余。方破阵、小禾每人各分得一间,与霍梅意比邻而居。午餐过后,方破阵百无聊赖,便去约小禾同去舱外闲逛。
过来隔壁舱中,只见小禾将一块宝蓝缎子平铺在桌面上,手握利剪,正在盘算该从何处开剪。方破阵问道:“小禾,你是在替我缝制新衣衫么?”
小禾秀眉轻蹙,头也不抬道:“自然是了。我在想新衣衫的样式尺寸,你别来添乱。”
方破阵碰了个软钉子,讪讪一笑,不再多话,东转转、西瞧瞧,见这间舱房和自己的那间摆设相若,没什么不同。过了一会,又挨到桌旁,笑道:“老呆在舱中气闷得紧,我又不急等着穿,明天再缝也不迟。”
小禾抬起头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指着他身上的敝服旧裤,道:“啧啧,你看你这穿得都是什么呀?破衣烂衫,跟个叫化子似的,你不嫌丢人,我这丫头还觉得失面子哩!我不赶紧缝好替你换上,那哪成?”
方破阵笑道:“言过其实,危言耸听。”
小禾心中已有新衣款式的影子,不想再同他说笑,搁下手中剪子,便来推他出门,边推边道:“好了,好了,你若嫌呆在舱中气闷,便独个儿去船头船尾走走。你在这儿碍手碍脚的,搅得我都静不下心来。”
方破阵右脚已跨出门外,却赖着不走,笑道:“你自己想不出新衣衫的款式,倒来怪我,没道理!”
小禾见他右脚撑住船板,身子后倾,倚靠在自己双掌上,童心忽起,猛地一松手,要令他冷不防跌一跤。不料方破阵早有防备,一待她双手撤去,脚下故意打个趔趄,整个人磕磕绊绊,直向她怀中撞过去。
小禾闪避不及,胸口反被方破阵撞了一记,虽不疼痛,可撞得却不是地方。原来她身段丰腴,虽未全然长成,可一对椒乳却已高高坟起,颇为可观,方破阵瞎撞乱碰,左肩正好撞在她右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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