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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意乱方罢习神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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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日晚膳时分,花梨木饭桌旁只方破阵独自一人用餐,他父亲方庚固然不见人影,连母亲周氏也是不在。问起站在一旁服待饮食的婢女,说道是二房婶婶今日诞辰,在屋子里摆了酒席,约请从小姑、妯妯们一道吃酒庆祝;他母亲周氏牵挂丈夫,本不想去,小丫头来请了几趟,都推脱了,后来二奶奶亲自过来相请,盛情难却,只得封了十两纹银当贺仪,一同过去凑个热闹。

方破阵用毕晚饭,即去西院下人住处等侯方腊。岂知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始终也未见方腊身影。他去大门口张望了数次,俱是失望而归,不禁担忧:“十三哥昨儿夜里去威坪,说今天日落前必定赶回来,怎地还不见人影?难道路上出了岔子?”最后一次路过师傅叶家亮住处时,心想:“反正十三哥还没回来,我干着急也是没用,不如先去听师傅说上一段少林派的事儿,回头再去见十三哥。”

进得院来,放声叫道:“师傅,师傅,徒儿又来听你讲少林派的事儿……咦?师傅,你在屋子里么?”没听见屋内有人应答,也不见墙上窗中有半丝亮光透出,心想:“师傅定是和昨日一般,关起门来在跟七叔商量什么。”屏声静气,蹑足而前,将右耳贴在窗格上细听。听了半晌,屋子里始终静悄悄的,落针可聆,更无半点人声,方知师傅的确不在屋内。

他好生诧异,心想:“今日也真邪门!爹爹、姆妈没见着,十三哥没回来,来见师傅,师傅又不在,哪有这么凑巧的?”去隔壁佣工住处一打听,原来叶家亮午后去了十里之外的李家村,至今未归。

他问起师傅去由。这屋子里合住着七、八名长工仆人,听他问起,人人脸现愤愤不平之色,但又个个闭口不答。方破阵生性平易,在众佣工面前,一向绝少端小东家、小主人的架子,与其中的一两名年轻长工更是尤为要好,时常央他们帮忙逮个蛐蛐、掏个鸟窝什么的;众佣工平时见了他,也是极少有拘谨之人,大都和他有说有笑,言谈不禁。然而眼前这数名佣工,对他的询问却都漠然听之,一付爱理不理的模样。

方破阵心中纳闷,笑道:“这是怎么了?我可没得罪各位,大伙儿聊得好好的,怎么一见我进门,个个都象是见了讨债鬼似的?喂,方老根,你干么绷着一张脸,是不是赌钱又输给了李小法?”

那方老根名字中有个“老”字,人却一点不老,是个脸上长满疙瘩的壮小伙。他原本蹲在地上,听方破阵出言取笑,便忍耐不得,腾地站起,气呼呼道:“谁说的?咱们今日又没耍钱,我怎会输给李老爹?”方破阵笑道:“没输钱?那你拉长了脸干么?我问你们话,你也不回答。我师傅到底去李家村做什么?你快告诉我,我找师傅有事呢。”

那方老根火气似乎大得很,吐了口唾沫在地上,道:“做什么?亏你还问……”这时他身旁坐在方板凳上的一位干瘦老者,忽扯了扯他衣角,小声道:“算啦,算啦,阿根,别说了,这种事怎么好拿来跟少爷说嘴?”

方老根道:“李老爹,你别拉我。哼,他们做都做得,偏偏就我说不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里?”

那李老爹将手中一管竹制旱烟筒塞到嘴里,叭哒叭哒吸了两口,鼻孔中喷出一股青烟,含含糊糊的道:“祸从口出,灾由自招,年青人还是嘴牢些得好!”

方老根哪去理他,对方破阵道:“少爷,我跟你说。今日早上头,大爷去李家村李六月古家收租子,收租子便收租子,谁叫那李六月古租了你家的田地来种,这也没话可说。可大爷却先是看上了人家后山的一块大石头,说那石生得奇巧,要叫人去挖了来,运去杭州。李六月古不让挖,大爷便道:”这块石头又不是你家的,我自命人挖来,干你何事?‘六月古道:“石头虽不是我家的,但老汉这三间泥墙屋子,却紧靠山壁造着。大爷要是挖走这块大石,山体松动,大晴天倒没什么,可眼下是梅雨天,要是落起雨来,雨水一浇一冲,山上泥石掉下来,老汉这屋子还不给冲垮了?老汉省吃俭用一辈子,什么也没有,只这三间破屋,您老行行好,高抬贵手,给老汉留处歇身的地儿!’”

听到此处,方破阵只觉两耳后一阵火辣辣发烫,低声道:“你又没去李家村,这事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

万年方家财粗气大,是青溪县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乃至在睦州府全境,也不无富名。然而口碑却不佳,青溪境内若是提起万年方家,民众总是点头赞许者少,摇头叹气者多,除此而外,便那咬牙切齿者也是所在多有。方破阵虽一束发小儿,却也知方府全族于闾里间很是不得人心,向来都是毁众而誉少。听了方老根这话,他心知定是父亲又在外仗势欺人了,不禁羞愧交加。只是为人子者,遇此尴尬之事,总不能、也不会对生身父亲求全责备,更何况方庚宠他怜他,因此上,他问这话,隐含为乃父辨白之意,意思是说:“方老根你不过是道听途说,又不曾亲眼所见,说的话怎能作得了准?我爹爹不见得真如你说的这般霸道欺人!”

不料却听方老根说道:“我自然知道。少爷,你接着听我往下说。当时大爷要挖,那六月古死活不肯,两人说僵了,拉扯起来,六月古一不小心,将你爹爹的一幅衣袖给扯了下来。这下可吓坏了六月古那婆娘,慌忙叫女儿荷姑出来,说是她女儿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要荷姑替大爷把断了的袖子重新缝上。这么一来,可不就糟啦!大爷眼见那荷姑飞针走线,眨眼工夫就将断袖子缝合得平服妥贴,便跟没扯断过似的,连针脚也看不出半点儿,便问道:”唔,活儿确是不坏,你会绣花么?‘荷姑怕生,哪敢回大爷的话?早躲到她娘身后去了。

“六月古那傻婆娘代女儿道:”会啊,怎么不会?我家荷姑手巧,刺绣的手艺不敢夸口说青溪县找不出第二个,在万年乡却是数一数二的。这妮子不光手巧,记性也不坏,什么花啊鸟啊,只要瞄上一眼,便能在缎子上绣下来,包管跟真的没什么两样。‘这糊涂婆娘,她还道大爷是要花钱买她女儿绣的绣品哩,嘴里说个不停,脚也没空着,回屋捧了些荷姑绣的物事出来,给大爷当样儿看。大爷见那些个绣品果真绣得是好,便说出一番意思来,这一下,只吓得六月古那婆娘变了脸色,荷姑两眼泪汪汪。哼,真是作孽啊!“他越说越气愤,禁不住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方破阵耷拉着个脑袋,一声不吭。

先前有意阻止方老根说话的那名老者,便是方破阵口中所说的李小法。他是个六十开外的鳏夫,众佣工中以他最为年长,大伙儿都称呼他“李老爹”。这时他见方破阵垂头丧气,眼睛一直盯着地上,始终不敢同大伙的目光相触,暗忖方老根如此当着少爷面数落大爷的不是,少爷年纪小、脸皮薄,面子上怎下得来?又想:“阿根这楞头青,便是这么付顾前不顾后的毛糙脾气,随你怎么说他,也是改不了。大爷行事,便是杀人放火,也轮不到你一个长工下人来评头论足。再者说啦,哪有在儿子面前这般数落老子不是的?要是少爷脸上挂不住,恼将起来,跑去老爷跟前一告状,你小子不但要吃苦头,还得连累大伙儿跟你一道受罪!”当下向方老根努嘴打眼色,示意他别再往下说,跟着咳嗽一声,说道:“少爷,接着还是让老汉我来说吧。老汉是李家村人,那六月古家的事,老汉多多少少也还知道一些。”

方破阵抬起头,看了看李老爹,却不出声。众佣工全都明白李小法这话的意思,知他是怕方老根口没遮拦,惹出祸来,不免殃及池鱼,于是纷纷劝方老根闭嘴休要再说。一名厨房伙计笑嘻嘻道:“老根你猴崽子说话太快,跟放鞭炮似的,噼哩啪啦,少爷哪听得看你在说些什么,还是让老爹说吧。”说完又使劲拽了方老根一把。方老根见此情形,只得重新蹲下身子,口中兀自嘟哝不已。

李小法见小主人不声不响,于是缓缓说道:“少爷,你先前问道,阿根没去李家村,这事怎么又知道得如此清楚?其实这有缘故,今日晌午,咱们几个扛了锄头,去村东路边的那块油麻地里锄草,刚走出村子,迎面便撞上小柱子。少爷,你知道,小柱子是大爷的跟班随从,大爷出门办事,一向都要把他带在身边。那会咱们大伙见小柱子急急忙忙从对面跑来,满头大汗,便截下他问道:‘小柱子,你不在大爷跟前伺侯着,心急火燎跑去哪里?定是你娘替你说下了一头亲事,你急巴巴要赶回家去相亲。’不料小柱子却道:‘没……没工夫说笑,出事啦!大爷在李家村同佃户吵嘴,被六月古一家十几口正围着呢,我得赶紧回府去跟老爷报信,搬救兵……’”

方破阵听得父亲被围受困,情急关心,忙问道:“后来怎样?李老爹,你快往下说。”

李小法读道:“少爷,你用不着担心,谅他李六月古一个佃户,也不敢对大爷怎样。当时小柱子连最后一句话都还没说完,便拨腿跑了,咱们几个很是纳罕,都想:‘那六月古敢情是吃了豹子胆,要不便是患失心疯,竟敢跟大爷过不去!’大伙儿当时都有心要问个明白,可小柱了是去府中报信搬救兵,俗话说‘救人如救火’,那是片刻也耽搁不得的,咱们几个再怎样不晓事,也不会再去纠缠他,眼睁睁看着他跑进村子里去。”

“没过多久,咱们还没到地头,身后便响起脚步声,大伙回头一看,正是小柱子领着十来个府丁,追了上来。紧跟在小柱子身后的,是叶师傅,叶师傅手里提了根水火棍,其他几个手里也都操了家伙。咱们重又拦下小柱子,叶师傅领着众人一哄而过,转眼没了影子。大伙儿待叶师傅几个去远了,纷纷围拢上去,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向小柱子发问。小柱子见大伙儿心热,只好一五一十对咱们说了。因此上,今日大爷这事,咱们几个的确是很清楚。”

方破阵听他说完,忽道:“不对。”李小法吃了一惊,神色微变,忙道:“哪儿不对?是不是老汉没说清楚?”方破阵摇头道:“我爹爹被六月古一家十几口围住,差小柱子赶回家报信,他怎么有闲工夫留下跟你们说这说那?他不跟我师傅一同去救爹爹?他怎么有这胆子?”

李小法抽了口烟,道:“少爷说得是,老汉还当是自已说错了话,倒吓了一大跳。不过,这也不能怪罪小柱子,少爷有所不知,小柱子说了,他不是被大爷差回的,是他自已眼瞅着势头不妙,趁乱偷偷溜出李家村赶回来报信的,这孩子,这一趟算是立了大功啦!说到他有没有跟大伙说事的工夫,一来当时叶师傅已领着府丁赶去李家村,小柱子细胳膊细腿,通风报信还成,别的可派不上用场。叶师傅可就不同了,他可是个有本事的人,听说是从什么龙虎山下来的,一拳打出去便大牯牛也给打死了,他这一去,李六月古那帮人还敢为难大爷,那还不统统被打趴下了?还有,也是我们几个好奇心热,心想在万年乡居然有人敢和大爷过不去,倒是头一遭听说,大伙都在府上过日子,都担心大爷是不是真出事了,这才硬要拦下小柱子问个明白。少爷,你别怪小柱子,是咱们几个硬将他拦的,你要怪就怪大伙儿心热多事好啦。”

方破阵点点头,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不怪小柱子就是了,更不会怪你们。”

岂知方老根却在一旁冷笑道:“哼,小柱子这王八羔子,我还不清楚他的底细?他停留下来跟大伙说话,那就叫‘别有用心’,他是怕到时两方当真动起手来,伤着了他自已。老爹,你没见他离去时慢慢吞吞,就跟游山玩水看风景似的,闲气十足!”

李小法喝道:“你这浑小子知道什么?尽胡说八道!”狠狠瞪了他一眼,回头向方破阵道:“少爷,莫听他嚼蛆。”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旱烟筒在凳脚上笃、笃、笃敲了三下,敲去烟窝中的烟灰,重新续上烟丝,噗的一声吹着纸媒,将烟点上。

方破阵见李小法这几下动作迟缓,心情恶劣之下,便有些不耐烦,语气也随之粗了起来,道:“李老爹,你别磨蹭,快说我爹爹后来怎样?阿根说,爹爹先是看上了六月古家屋后的一块山石,那后来又看上了什么?”

李小法忙将嘴中的一口烟吐出,自责道:“瞧我这烟瘾大的,怎么不抽死你这糟老头子!少爷,阿根先前说道,大爷瞧中六月古屋后山上的一块大石头,要叫人挖了来送去杭州,但好说歹说,六月古硬是不让挖,后来他女儿荷姑出来给大爷缝袖子,大爷看中的,正是这荷姑的手艺。大爷眼见荷姑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便对六月古说道:‘你要留下这块石头,也不是不行,不过得拿一样东西来换。’六月古道:‘老汉穷得叮当响,家中要什么没什么,能有什么玩意儿让大爷您看上眼?’大爷指着荷姑笑道:‘她呀,只发你女儿跟我走,我便留下后山那块大石头。你女儿我看得上看不上,这全没要紧,自然有人拿她当宝贝看待。’“

方破阵当李小法说“大爷看中的,正是这荷姑的手艺”这话时,心中曾想:“爹爹看中一块奇巧的山石,叫人挖来送去杭州,那定是爹爹住在杭州城里的朋友要修园子,托爹爹寻访的。可爹爹瞧中荷姑的手艺,那又为得什么?咱们家可不缺做针线活的人手,难道也是爹爹杭州城里的朋友托他办的?这可不对,爷爷常说:‘奇山出怪石’,这生得奇巧的石头,原来也只有咱们万年才有,但那做得一手好针线活的下人,哪处没有买的?何必要上咱们这小地方来找。啊呀,不好,不好!多半是爹爹瞧那荷姑生得好看,要娶回家来给我当小妈。这下糟了,爹爹上回娶秀秀姨娘,姆妈便很生气,整整一个月都没和爹爹说过一句话,这回还不定怎么闹呢。”想起父亲当日纳妾喜宴之际,母亲人前强作欢颜,背后暗自神伤的情景,不禁替母亲愤愤不平。

但听到后来,又立知是错怪了父亲,他父亲曾说“你女儿我看得上看不上,这全没要紧,自然有人拿她当宝贝看待。”由此可知,方庚非是见色起意,瞧中荷姑的手艺,当是事出有因。方破阵心生疑窦,当即问道:“我爹爹说要荷姑跟他去,去哪里,做什么?爹爹说‘自然有人拿她当宝贝看’,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小法又道:“是啊,当时我们几个都想不明白,都想那荷姑的刺绣手艺是巧,可这在府上也不稀罕啊。府上的奶奶小姐、丫头妈子,哪一个不是做针线活儿的行家里手,大爷瞧中荷姑的手艺,自然不是想要她来府上做裁缝活儿。咱们几个那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也跟少爷你眼下一般,都问起小柱子来,问的正是这两句。”他说到此处,抽了口烟,引得一阵大咳,喉管中咕噜咕噜响个不停,便似拉风箱一般。

方破阵见他咳得凶,一张皱纹密布的老脸通红如醉,眼泪鼻绨齐下,心中不忍,指着松木板桌上的一只缺嘴茶壶,说道:“李老爹,你喝口水,歇会再往下说。”见李小法兀自捶胸顿足,正咳得厉害,又补上一句,道:“阿根,你替老爹倒碗水吧。”

方老根低头应道:“是。”起身斟茶,递给李小法,待李小法喝完,又将茶碗重新放回到板桌上。那板桌少了条横档,也未刷过油漆,桌面上一灯如豆。方破阵借着昏暗的灯光,见方老根此刻两边嘴角微微上翘,腮帮子绷得紧紧的,神色极其古怪,似乎是想笑却又极力忍住,便问道:“阿根,你笑什么?”方老根道:“我没笑啊。”说完走向一角,在一张板床床沿坐下,忽然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这一笑,引得屋内其他几名佣工,也都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方破阵皱眉道:“你们大伙笑什么?”众人中只先前那名厨房伙计未笑,那伙计也道:“是啊,你们几个发什么神经,个个笑得古里古怪的,晌午去地里锄草挖着宝贝了?”众人忍住笑,都道:“没什么,没什么。”

方破阵此刻也无意深究,一心只想听李小法说事。可他哪里又知道,众佣工今日晌午拦下小柱子刨根问底,待小柱子说到方庚看中荷姑的手艺时,立刻便有人说道:“依我看,大爷是不怀好意,不、不,是见色起意,看中的只怕不是人家的手艺,而是人家的身子。”另一人当即附和道:“小胡说得没错,他方家府上又不缺做针线的,要那小妞儿跟了他去,那还用说,自然是与他做小。”又有人道:“只怕是大爷早就看上了人家,今日才故意说什麽石头生得奇巧,却是在托辞生事。”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到后来,连小柱子在内,都越说越疯,话题渐渐转到方府内眷身上来。

一人道:“大奶奶皮肤雪白,就跟大姑娘家似的,教人见了,还真不信她有少爷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一个道:“说皮肤,还是三***好,那皮肤,便水磨豆腐也没她白、没她嫩。”另一个笑嘻嘻道:“高根,你说归说,干么咽口水?说皮肤、说脸蛋,大奶奶、三奶奶都没得说,但要说身段,那还得数服待少爷的丫头小禾最棒。你们别看那雏儿年纪不大,尖尖的一张瓜子脸,身上可不瘦,没瞧见她那胸脯么?啧、啧,还是个没嫁人的,要是将来嫁人生了孩子,那还得了……”

当时李老爹见众人越说越不象话,听不下去,骂道:“你们这帮猴崽子,下流坯,尽在背后说人家大姑娘小媳妇,真是缺德!你们谁也都别瞎猜,我说大爷一定不是看上了荷姑。”众人哪信?李小法道:“那荷姑你们是没见过,老汉却知道,她一张麻皮脸,大爷怎会瞧得上她?”有人却道:“那可说不准,大爷看厌了细皮嫩肉,心血来潮,想换换口味,不行么?”更有人道:“或许那荷姑脸蛋长得不怎么样,嘻嘻,身上有几样东西却赛过了旁人……”

大伙儿一阵哄笑,声播四野。众人目不识丁,平时言语寡味,风采绝无,可彼时言及妇人,却是猥词秽语如流水飞瀑,个个都是舌绽莲花,譬喻排比、拟声假借,无不生动形象,活灵活现,纵然是妙笔生花之旷仪文豪,听在耳中也是当自愧弗如,非掩面避走不可。言词滔滔,对主人东家绝无半点尊重,这也怪他们不得,试问普天之下,又有哪个长工下人不痛恨财主老爷?

这时大伙儿听得李小法细说事项,又见方破阵如此相问,想起日间的这一番胡言乱语来,不免人人面呈怪色,个个肚里好笑。方破阵既未深究,李小法自也不会说穿此事,接着又道:“一问之下,大伙儿才弄明白,敢情大爷瞧中那块奇石,瞧中荷姑的手艺,都不是要拿来府中用作,而是要送去另一处,那便是朝廷设在杭州城的‘造作局’与‘应奉局’。”

方破阵瞠目结舌,浑然不知所云,问道:“李老爹,你说明白些,什么是‘找着猪’、‘阴风猪’?”李小法嘿嘿一笑,淡淡道:“是‘造作局’、‘应奉局’,是朝廷想出来坑害咱们老百姓的玩意儿,老汉活了一大把年纪,也瞧得多啦。”

他见方破阵脸色惘然,知道少爷仍是不甚了了,跟着解释道:“那‘造作局’,是专门替皇上制作各种稀奇古怪玩意儿的场所,什么象牙杯、犀角盏、金玉珠翠、宝石雕刻、绣品珍玩……老汉一时也想不起那许多,只知道都是些没多大用处的好玩物事,这‘造作局’只管将这些个没用处的玩意儿一件件造出来,那是决计不会嫌多的。荷姑刺绣手艺好,大爷想必是有意要将她送去那处。‘造作局’里什么样的匠人都有,造出来的玩意儿咱们老百姓也叫不出名堂,总之是一个字:多。但那‘应奉局’却只干一件事,便是日日夜夜不停地派出公差来,一村一镇,挨家挨户搜括,但凡见到哪家有什么奇花异石,便拆墙毁屋,只管搬了去,一船一船尽往汴京运。这里有个名目,十船为一纲,就叫作‘花石纲。’唉,他道君皇帝变着法儿找乐子,可怜咱们老百姓却都被害苦啦!大爷想挖六月古家后山的那块奇石,不用多说,当然是要送往这‘应奉局’,嗯吭、嗯吭……”他说到此处,想是不忿“造作”、“应奉”二局的所作所为,越说越气愤,引起剧咳。

方破阵少不更事,原本不知“造作”、“应奉”二局为何物,但这时见李小法神情激动,便多多少少也已知道些朝廷官府欺凌盘剥百姓之事,心想:“爷爷是乡约,爹爹想挖六月古屋后山上的石头,定是奉爷爷之命行事。爷爷也真是的,干么要去当这劳什子的乡约?尽得罪人!先生常说,这世上最为可恨之人,非贼非寇,而是为虎作伥,助桀为虐之徒。官府欺压百姓,爷爷、爹爹却和他们穿连裆裤,一鼻孔出气,那岂不成了这……”

一想到此处,他脸上本已消退的那股烧灼之感,复又涌将上来,针刺一般,似乎扎得连心也疼了。侧目斜视,只见李老爹此刻喘息已平,嘴中重新叼了烟管,也正在望着自已,一对细眼眨巴着,目光中大含深意。两人目光一触,他心中突地一跳,忙将视线移开,却见屋内众人除方老根不知何时躺下外,其余的人都在不声不响地望着自已。刹那间,他只觉芒刺在背,不禁一阵心烦意乱,再也没勇气在这屋子里呆下去,只想快快走出门去,走得越远越好,含含糊糊道:“嗯,李老爹,我走啦。”不等李小法回答,飞步出屋。

李小法没料到他说走便走,一呆之下,叫道:“少爷,你走好,小心脚下!”边说边伸长头颈,向门外张望,只见月光之下,方破阵早已走远。他从板凳上站起,走近门口,伸手将板门合上,闩上门闩,回过身来时轻轻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祖宗不积德!”

方破阵离开佣工住处后,烦躁不堪,无心再侯方腊,记挂着父亲的安危,于是径往母亲房中而去。

来到母亲住处,周氏却未见归。他在一张圆凳上坐下,对着大理石桌面上的一盏纱灯发了会呆,忽想:“李老爹说话向来都有些道理,他方才说在咱们万年乡,再怎么说也都没人敢对爹爹无礼,我不用太替爹爹担忧。”又想父亲与那李六月古一家争执,定是有惊无险,否则母亲闻讯后,怎还会再去赴二婶的寿筵?这么想了两想,宽心了许多。

等不到半个更次,忽听得门外环佩丁冬,跟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渐移近门口。他从圆凳上跃起,抢到门边,叫道:“姆妈,你可回来了,我都等你一晚上啦。”

房门之外,果然是他母亲携一名贴身小婢赴筵归来。这周氏三十出头年纪,眉细肤白,容貌秀丽,正当风韵绝好之时。她见方破阵从卧房门中窜出,始料不及,吓了一跳,待看清是爱子后,拍着心口嗔道:“是胜儿,吓姆妈一跳。”伸手揽住儿子的肩膀,一同跨入卧房。那名小婢见小主人在此,知他娘儿俩有话要说,不等主母吩咐,自行退下。

入得房来,周氏在一张湘妃竹榻中躺下,对儿子道:“乖儿子,快替姆妈倒杯茶来醒醒酒,姆妈在你二婶那边多喝了几杯,现下这头还晕晕乎乎的。”方破阵应声端来茶水,替给母亲,果见母亲两颊绯红,鼻中更闻到一股浓浓的酒香,问道:“姆妈,吃寿席怎么吃到这时分?今晚你们都吃些什么好吃的?”

周氏仰头将茶喝了,横儿子一眼,啐道:“小馋猫。”口中虽这般说,可望着爱子的双眼中,却流露出无穷无尽的宠爱怜惜。她伸手在儿子脸上轻轻捏了捏,道:“又有什么好东西?还不是鸡啊、鸭啊、鱼啊,腻味死了。”说着把手中的空茶杯替给方破阵。方破阵接过空茶杯,顺手放在身旁的一张桃花心木花案上。

这间卧室甚是阔朗。周氏身下的竹榻于东首倚墙而设,上方墙上挂着一幅工笔细绘,画的是“海棠春睡图”,两旁一副对联,以正楷书就一十四字:“庭深有云皆献瑞,房幽无地不生香”。竹榻一端紧挨着的便是那张花案,案上摆放着一只凸肚细颈的汝窑花瓶,刻水为波,色作新葱;瓶中数枝月季,斜枝翘叶,花开胜火,衬得一室生机盎然。这架花案高足四尺,但方破阵习武二载,身材虽不及那“小霸王”方肥为高,却也已同母亲并头相齐,随手就将茶杯放了上去。

他问道:“三婶、五婶、小……还有四姑、幺姑,她们也都给二婶贺寿去了?”本想连同问及小妈秀秀,但想此乃母亲长久难去的一块心病,自已千万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总算见机得快,及时打住。

周氏笑道:“去了,都去了。她们几个眼下正闹着呢。你幺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最爱的便是人多热闹,有她在,再闹上一个时辰,我看也不会散席。”见儿子立在榻畔,怕儿子受累,于是将身子稍稍往里挪了挪,空出小半边竹榻,说道:“乖儿子,坐到姆妈身边来,陪姆妈说会儿话。”

方破阵依言坐下,问道:“姆妈,你怎么没散席就先回房?是不是记挂着爹爹?”周氏奇道:“是啊,你也知道爹爹今日和人吵架,听谁说的?”方破阵道:“孩儿今晚去西院找叶师傅,没见着,跟李老爹他们去打听。爹爹的事,是听李老爹说的,不过,他罗哩罗唆,也没说细致。”

周氏弯起一根手指,在他头顶轻轻敲了记暴栗,嗔道:“又去同下人厮混,要是让你爷爷知道,少不得又要挨训。”方破阵嘻嘻一笑,浑不在意。周氏又道:“晌午用过午饭,你去学堂没多久,小柱子便急急忙忙来报信……”方破阵暗暗好笑,心道:“今天一整天我都没去上学,去了哪里,姆妈你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只听母亲接着说道:“……说是你爹爹在李家村瞧中一块奇石,后来又相中了人家闺女的针线手艺,可人家不乐意,因此两下里起了口角,你爹爹恼将起来,便说要连人带石一并送去杭州。可那闺女是许了人家的,年底过门,怎地便肯去杭州?闹到后来,那户人家的七兄八弟全都围上了你爹爹。便是这样啦,小柱子他知道的只这些,那会儿他急着赶回来报信呢。”

方破阵道:“姆妈,爹爹不碍事吧,怎么到这时还不见他回府?”周氏叹道:“方才在你二婶寿席上,你幺姑还说:”咱们方家在万年这地面,向来都说一不二,也没见出过什么差池。那李六月古一个佃户,种咱们家的田,吃咱们家的饭,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谅他也不敢动大哥一根汗毛。大嫂你就是胆小,这事不用担心!‘再者,你爷爷又已命叶师傅带人赶去李家村,想来总不会有事吧?“话是这么说,但毕竟夫妻情深,脸上仍有忧虑之色。

方破阵见母亲面生愁容,便想找个话头来说上一说,好为母亲排解心中的烦恼,心想:“小禾去帮源峒服待霍先生,可咱们却骗姆妈说是她爷爷扭伤了腰,要她回去照料,这事我可得装作毫不知情才行,戏文可得唱足了。”说道:“姆妈,有件事,你说怪不怪?”

周氏一呆,见儿子一付神秘兮兮的模样,不解道:“什么事?”方破阵道:“孩儿今日下学后回到家中,怎么叫唤小禾,总不见她人影,也不知这丫头跑哪去了?”周氏“啊呀”一声,猛然省起,道:“你瞧姆妈这忆性,我早该告诉你,小禾回她爹妈家了,她爷爷犁田给闪了腰,捎信来叫她回去服待老人家一段日子。”方破阵假意再问:“那她要多长日子才能回来?孩儿没她服待,可有些不惯。”

周氏一双美目中忽流露出浓浓笑意,笑道:“怎么,才分开半日,就惦记上人家了?”眼珠子转了两转,又道:“姆妈放了她一年长假,老人家扭伤筋骨,医治起来最是费工夫。”

方破阵见计得售,母亲果然开朗了许多,甚是得意,但在母亲这颇为暧昧的眼神注视下,又感窘迫,恼道:“姆妈,你老看孩儿干么?”周氏见他神情尴尬,终于噗哧笑出声来,一把搂过儿子,笑吟吟道:“你是姆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姆妈看看都不许?真霸道!姆妈逗你呢,不是一年的假,是一个月。小没良心的,心里不记着爹爹,却惦念着人家小姑娘,怪不得刚才一付古里古怪的神气,原来是在想小禾那丫头。”

她这里出言调侃爱子,方破阵于男女之情虽是似懂非懂,却也大感羞惭,双手一伸,便去母亲胳肢窝底下呵痒。周氏抵受不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伸手捉住儿子手腕,母子俩在竹榻上闹作一团。

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外忽有脚步声响起,有人在门口低声道:“大奶奶,大爷要小的来跟你回话。”母子俩停下戏闹。周氏听出门外说话这人,正是丈夫的随从小柱子,心想:“庚哥怕我着急,是以叫小柱子先来报声平安。”听小柱子语声平静如常,当知丈夫平安无事,心中大宽。当即叫儿子下地,自已也跟着起身整束衣妆,命小柱子进来卧室。

那小柱子只比方破阵大得三、四岁,生得乖巧伶俐,他进得卧房,向周氏作揖为礼,又向方破阵鞠了一躬,礼数周到,神态恭敬。周氏惦记丈夫,方破阵挂念父亲,母子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一个道:“大爷没事吧?”一个道:“我爹爹可回来了?”小柱子垂手禀道:“请大奶奶、少爷放心,大爷一切安好,眼下正在上房同老爷议事。”母子俩吁了口气,俱是大慰。

周氏素知公公为人严厉,家规极重,丈夫出外经办事务归来,头一件事,必是去上房回禀所办之事的情形结果,并听取公公的教诲训示,此乃贯例,丈夫从不敢破例,心想:“庚哥心肠狠硬,日间之事只怕不会就此罢手收场,他去上房,定是去向公公讨策问计。其实,那李六月古穷家小户,也怪可怜的,庚哥你又何必逼人太甚?”周氏心地慈善,如今即知丈夫平安归来,反过来便替李六月古一家担心,深怕丈夫下令,叶家亮等一干武师府丁已将佃户打伤。

方破阵道:“小柱子,我爹爹今日这事,李老爹说得不清不楚的,你从头到脚再仔细说一遍。”周氏也正有此意,道:“是啊,你晌午回府跟老爷报讯,过后上房的王妈把话传了出来,我当时也没听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再亲口说说。”

小柱道:“是。今日上午……”他口齿伶俐,否则也成不了方庚的跟班,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将整件事的起因、经过述说得明白无误,最后道:“后来李六月古那穷鬼见叶师傅带人赶去,很是害怕,便说出一句狠话来。大爷怕事闹大了,犯不着,这才饶了那老糊涂。”周氏奇道:“那李六月古说了句什么狠话,倒教大爷就饶过了他?”小柱子道:“回大奶奶,那穷鬼见叶师傅赶去,最后憋出一句话来,说道:”老汉一个穷佃户,起早摸黑、日晒雨淋地作活,可一天三餐还是吃不饱,遇上个腰酸病痛,更是没钱瞧大夫,这日子其实也没什么过头!大爷今日若硬要将荷姑送去杭州,不如先要了我这条老命吧!‘“

周氏纤眉一皱,道:“他这不是要拼命么!”小柱子道:“是啊。大爷是什么身份,何等尊贵,哪能同六月古这等贱坯一般见识,因此便领着大伙儿,先行回府了。”周氏合掌道:“阿弥佗佛,没出事就好!”

忽听门外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子声音说道:“这事可还没算完!”人随身至,一名汉子从门槛外跨入房中。方破阵冲上前去,双手搂在那人腰问,叫道:“爹爹,你可回来啦!姆妈愁得要命,这下不用再担心了。”来人眉浓面方,满脸精明干练之色,虽只三十四、五年纪,却肩阔腰圆,已显富态,正是方破阵之父方庚。

方庚望着儿子笑道:“你姆妈担心爹爹,你便不担心?”方破阵道:“谁说不担心?”右手忽向父亲左肩按去,跟着双腿一跃,整个人已骑跨在父亲肩上。方庚笑斥道:“顽皮!”猛地弯腰下去,作势要将儿子摔下。但方破阵双手紧抱父亲脖颈,双脚围拢在父亲胸前,上身尽管倾斜出去,整个人却仍旧牢牢骑在父亲肩上,口中一个劲直叫:“爹爹摔我不下来,爹爹摔我不下来。”方庚重新站直,笑道:“乘儿子,好本事。”

他父子这番举动,原是平日戏耍惯了的,周氏瞧在眼里,眼见丈夫儿子玩笑嘻戏,其乐融融,自是喜在心头。眼见小柱子毕恭毕敬地伫立在一旁,便打赏了他一两银子,命其退下,然后回身对父子俩道:“瞧你们爷儿俩,小的没半点规矩,大的居然还嘻皮笑脸凑趣儿。儿子不像儿子,老子不像老子,真是一对活宝。”语含责备,可粉脸带笑,惟见喜乐,哪有半分嗔容怒色?

方庚回头向儿子眨眨眼,跟着向周氏一努嘴。方破阵心知其意,叫道:“姆妈,我和爹爹冲过来了。”方庚双手扶在儿子腰间,急趋两步,方破阵一伸手,搂定母亲脖子,便欲从父亲这边转而骑跨到母亲肩上。周氏适才与儿子一番戏闹,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养尊处优的娇弱之躯,哪还能驮得动儿子?忙告饶道:“乖儿子,莫再顽皮,姆妈腰都酸了,经不起你再闹……”

方庚见娘子娇喘连连,胸脯不住地起伏,显然是真累了,说道:“胜儿,好啦,咱们别玩了,你姆妈可不像爹爹这么有气力,你身子沉,她驮不动你。”方破阵听父亲也这么说,只好从父亲背后溜下地来。方庚道:“时辰不早了,胜儿,你明日还得上学,快回去歇了吧。”心知娘子即刻便要开口询问今日之事,而自已今日向李六月古征人索石,此举纯属巧取豪夺,实是有干天和,只因老父有命,违迕不孝,这才昧着良心不得不做,但想爱子年少,耳闻此等损德不义之行,于人于已,俱是有害无益,因此先开口催儿子早去歇息,回头再跟娘子细说。他不知爱子早已从下人口中得悉征人索石此事,遣小柱子前来向周氏报平安,是怕娘子牵肠挂肚,没想到儿子恰好在此。

方破阵既见父亲平安回府,先前的担忧一扫而空,跟父亲这么闹得一闹后,却又想起一件烦心事来,见父亲催自已回房歇息,正中下怀,于是口中应着,脚下便要开步。

周氏却道:“胜儿,小禾不在,姆妈另叫人去服待你,你自已说,你喜欢哪个,莲儿、还是真真?”方破阵心想刚才母亲还笑话自已,说自已心里只记挂着小禾,这可教人多不好意思,自已怎还能再让丫环婢子服待?斩钉截铁道:“不要,谁都不要,孩儿自已会照顾自已!”周氏脸上笑意更浓,说道:“好吧,胜儿说不要便不要。”向丈夫扫视一眼,意味深长的道:“咱们胜儿可是长大了,都懂得自已照顾自已啦!”

※※※※※

方破阵回到自已住处,月色溶溶下,只见门前石阶上坐了一人,正是先前久侯不至的方腊,不禁喜出望外,上前拉住方腊双手,便要开口问他威坪之行的缘由。此事他整整憋了一昼夜,实已是急不可待。

哪知方腊早料到他心意,不等他开口,已自起身说道:“阿胜,我昨夜赶着去威坪,这事机密非常,眼下还不能说,日后你自然便会明白。”方破阵一怔之下,心想:“十三哥这人的脾气我知道,他不想说、不愿说的事,不管我怎么求他,他始终也都是守口如瓶,决不会透露半点风声给我,能说的事,不用我相求,他自会说的。”当下按捺住好奇,说道:“好,我不问,等能说时,你再告诉我。”

方腊舒了口气,如释重负,接着问起日间放牧之事。方破阵谨记在霍梅意跟前发下的誓言,搪塞过去,说完见方腊脸色泛青,浑身污泥,两只裤管高高卷起,眼中更是布满了血丝,知他一天一夜没合过眼,来回走了一百多里路,眼下定然疲惫不堪,便催他快去歇着,好好睡上一觉。方腊打个呵欠,道:“我的确是困了。阿胜,你今日替我放牛,势必受累不轻,也早些睡了吧。”说罢告辞而去。

这晚方破阵辗转难眠,他下午在后山睡了一觉,此刻睡意全无,躺在床上为一事而苦恼:霍梅意有意传授他武功,可他每日皆需上义塾念书,何来余暇空闲去帮源峒习武?直到三更天,脑汁绞尽,也是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不料想天从人愿,这个大难题第二日竟自迎刃而解,不再成其为难题。次日方破阵来到义塾,那老塾讲完一堂课后,竟出人意料地宣布休学一月,说是孙女下月初六出阁,自己得返回故里主持婚事,已和方有常告过假,午后便成行。方破阵一听之下,喜从天降,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改往日在课堂循规守矩的常态,纵声欢呼。好在众学童闻此意外喜讯,个个都是欢欣雀跃,倒也不显得他有何特别之处。

老塾师待众人欢呼声平息后,问起方破阵昨日为何缺课一日,语含申斥,神色甚是严厉。方破阵略去方腊前往威坪一事,只说他有急事要办,自己代他放牧,因此耽误了一日的功课,至于帮源峒巧遇霍梅意此节,理所当然隐而不言。老塾师听后,神色登有所缓,反赞他急人之难,甚是难得。

方破阵在座位上正暗自庆幸,前排方肥忽扭过头来,向他挤挤眼,低声说道:“我知道那牧牛佬十三,昨天都干了些什么。”方破阵不屑道:“吹牛!你知道什么?趁早别胡说八道。”方肥急道:“我当然知道,他是去了趟威坪。”方破阵吃了一惊,一时间目瞪口呆,不知所对。方肥见他怔怔地答不上话来,登时神气了,炫耀道:“昨天夜里,我家来了三个陌生人,爹爹还当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没睡着,在偷听他们说话。那三个陌生人全都打从县城来,是十三领来的。”方破阵更是满腹腔疑云,暗忖:“这可怪了,十三哥威坪城中又没熟人,怎会从城里领人去七叔家?”方肥见方破阵仍是沉默不语,只道他不屑和自己说话,大感没趣,转过头去不再理睬他。

待到放学时,老塾师又告戒众学生在此一月之内,万万不可荒学业,言词切切,勉励众童在家务当用心温习功课,说是唯有如此,方不违圣人“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之训。交待完毕,下令放学,众童哄然而散。

方破阵返回家中,将休学之事禀明周氏。他父亲方庚一早前往县城,去衙门领取文书,回头再到李家村去索石征人,说是只要有一纸官府文书在手,李六月古若还是不识相,那便是抗拒官府,形同造反,届时纵是打死了他,也是活该。方破阵一心想着要去帮源峒,当时也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不等开饭,溜去厨房胡乱吃了些剩菜冷饭,临走之际,趁伙夫一不留神,将半只火腿和两串腊肠偷了出来,用一只布袋装了,负在肩上,直奔帮源峒而去。

好不容易攀上峰顶,眼见太阳从西边照射过来,将自己短短的身影投射在东首石壁上,心知已过正午,于是走到山崖边,对着帮源峒大声呼喊:“我来啦,我来啦,我来啦。”唯恐霍梅意听不到,三声叫完,又叫了三声。

回声中,隐约见到谷底一条人影从树林中窜出,奔向崖壁,跟着纵身跃起,猿攀兔跃般地越岩而上。临近峰顶,这人伸足在一块凸出的崖石上轻轻一点,人已站在方破阵身前,正是霍梅意接他来了。

霍梅意见他肩上负了一只口袋,说道:“你很守时,公公喜欢守时的孩子。这口袋中装得什么?”方破阵卸下口袋,松开袋口,露出香气四溢的火腿及腊肠,道:“你瞧。”霍梅意一望之下,喜眉笑眼道:“不赖,你小子倒也想得周全,只可惜没有酒。”方破阵系上袋口,道:“要酒还不容易,明天我送来便是。”霍梅意道:“如此最好。咱们这便下去。”伸出左手,连人带口袋将方破阵抱起,从崖壁上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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