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三章法约帮源峒(1/2)
一、
师徒二人眼看大雨将至,收拾凳椅,搬入屋内。.26dd.Cn徒坐定了,叶家亮重拾话题,说道:“阿胜,这魔教、丐帮,还有咱们正一教的事儿,师傅方才已同你说了,师傅再跟你讲讲那‘常盛不败门’少林派……”话犹未了,只见屋外骤然大亮,一道闪电撕破夜幕,划向院落,如银蛇乱舞,直要窜入屋内一般;紧接着轰隆隆一声巨响,一记焦雷在半空中炸开;再隔片时,屋顶瓦背上噼啪声大作,黄豆般大的雨点洒了下来。
方破阵“啊呀”一声,如梦初醒,叫道:“糟了,十三哥还在花园等我……”从竹椅上一跃而起,道:“师傅,徒儿要去见十三哥,下次再听师傅说少林派。”竟不等叶家亮作答,一个箭步冲出门去,待叶家亮找出油纸伞,他人早出院门。
方腊先前口中所说的“老地方”,是指二人日常戏耍之所,那是在方府后花园的一片空地上。方破阵出得院来,眼见暴雨越下越大,心中惶急,边跑边自责:“真是没脑子,十三哥不是说要你快些去见他么?约好了的,怎能不守信用?十三哥可从来都没失约过!师傅的功夫没学会多少,说话不算数的本事倒是一学就会。”虽是自咎不已,可脚下步子也没落下,顾不得雨水浇身,没命价往花园跑去。
雨霈月闭,一路昏暗无光,只听得闳闳雷声,不住在耳旁响起。好在他是在自家大宅院中奔行,路径熟稔,黑暗中也辨得清方向,绕过几道走廊,转眼来到后花园。一进月形墙门,透过重重雨帘,隐隐约约望见前方凉亭中立有一人,正伸长了脖子向墙门这边张望。他心中一喜,张口叫道:“十三哥……啊呀……”不料泥粘路滑,冷不防摔了一跤,跌倒在积水烂泥中。亭中那人抢出数步,叫道:“阿胜,你可来啦!”奔过来扶起方破阵,又道:“外面雨大,快进亭子里去。”听声音正是方腊。
二人冒雨冲进凉亭。暴雨骤急,地上尘土被雨水一浇,黏黏糊糊的,沾得方破阵一身俱是烂泥。他全身上下早已湿透,此刻也不在乎,只是心中歉仄,好生过意不去,道:“十三哥,真对不住,累你等急啦!”此话不假,他今晚和方腊分手后,窗外聆秘,又听叶家亮讲了一大通武林门户之事,历时早多过平日练武数倍,方腊久侯不至,确已等得心焦。
方腊道:“来了就好。快把湿衣衫脱了,把我的换上,可别着凉伤风。”说着便去解自已身上褂子的扣儿。方破阵忙阻拦道:“你别麻烦了,我不碍事,大热天的,只当洗了回澡。十三哥,你约我来这儿,有什么要紧事?”
方腊今晚实有一件要事,有求于方破阵,且是急不可缓。他原已等得心急如焚,三番两次忍不住要去西院寻找方破阵,但最后都是强自忍耐下来。他是想自已今晚所求这事,颇有难处,怕方破阵不能爽快应承;又想方破阵心肠软,若是迟来耽搁了约会,累自已苦侯,必定过意不去,那时自已再开口相求,他可就不好意思推辞了。当下说道:“阿胜,今晚我约你来此,的确是有件事要请你帮忙,只不过这事令你有些为难,我可不大好开口。”
方破阵道:“十三哥,咱俩是最要好的朋友,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什么事,你只管说,是不是要我再去求爷爷,让你也能去学堂读书?”
方腊摇摇头,微一沉吟,说道:“不是。我想让你明日替我一天,把牛赶去后山放牧,你能答应么?十三哥知你一向便是个守规矩的好学生,这事会使落下一日的功课,可十三哥实在是没旁人好相请,只好请你来帮这个忙。”
方破阵心下踌躇。他自入义塾读书,除身患病疴体力不支外,从未旷过课,是以颇感为难,但转念又想:“今晚我已累十三哥等了许久,若再不答应他这事,那可太不讲义气啦!反正不过一天工夫,只要瞒着爷爷,先生若要责怪,由得他责怪便是。”于是应承下来,说道:“十三哥,我答应你,明天一大早,便将牛赶去后山放牧。”
方腊大喜,顾不得方破阵满身污泥,一把将他抱住,连声称谢。方破阵见他如此喜悦,也自欢喜,笑道:“十三哥,快放开我,我身上脏得很,莫要沾得你一身都是烂污泥。”方腊松开他,胸前褂子上已自沾了不少烂泥,却毫不在意,道:“我这褂子,今晚弄脏是迟早的事,也不在乎早这一时半会。”方破阵不解其意,问道:“明儿我替你去放牛,你自已干么?”方腊道:“我说了,我这身衣裳今晚迟早会弄脏,我今晚得连夜赶去威坪城,怕是要到明日落日时方能回来。”
方破阵吓了一跳,道:“连夜赶去威坪!我没听错吧?威坪城离咱们这儿可有五十来里路,你怎么去?什么事这么着急,非要连夜赶去,你不害怕?”他此刻与方腊面对而立,相距不足一尺,天色虽暗,可满脸的疑惑惊惧之色,方腊却也看得清清楚楚,知他是被自已这话给吓着了。
方破阵向方腊脸上凝视片刻,似要极力从他的神色间,分辨出此事的真假来,忽笑道:“十三哥,你一定是在说着玩的,对不对?这么黑漆漆的夜里,又是下雨天,慢说是你,便是大人也不敢去威坪,那可是要过黑松林,要过老虎嘴的!”对方腊的话,显然是不信。
哪知方腊却一本正经道:“不是说笑,我这就要走,可不能再耽搁啦。”
方破阵见他说得认真,情非作假,这才真急了起来,说道:“你当真要去威坪!究竟为啥事?明儿一早再去不行么?”方腊道:“来不及了,什么事回头再告诉你。阿胜,我这便要上路,你也快回去,免得着凉!”话一说完,人已冲出凉亭,霎时隐没在茫茫雨夜中。
方破阵又急又怕,口中兀自在喊:“十三哥,你当真要去威坪?一路上可得小心!”方腊早已奔出花园,哪有回应?他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心想:“十三哥现下去威坪,胆子可真大,换了我,砍头也不敢!”呆呆地出了会神,蓦然惊觉偌大一处花园,只自已孤身一人,耳听得雨点滴落在花间树枝上,发出蟋蟋嗦嗦的响声,登时寒毛尽竖,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中只觉说不出得害怕,连忙奔出凉亭,急匆匆跑回住处。
翌日清晨一觉醒来,方破阵掀开丝棉薄被下床,自有小鬟过来服伺穿戴洗漱。
那小鬟比方破阵稍长一、两岁,一张瓜子脸蛋雪白粉嫩,模样儿十分俊俏。她进得卧房,眼波流转,见方破阵昨晚脱下的腌脏衣裤,扔了床前一地,走过去收拾好,打作一个大包,笑道:“少爷,昨儿个夜里你定是摔了个大跟斗,要不怎么这些衣裳上全是烂泥巴?臭也臭死啦。”说着抿嘴吃吃而笑。
方破阵瞪了她一眼,道:“真没规矩!一大清早,说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那小鬟白他一眼,见他光着上身,只穿了条短裤站在床前,睡眼惺忪,却偏偏双手叉腰,极力装出一付老气横秋的模样,不禁好笑,道:“是啊,一大清早起床便数落人家,还真有大少爷的架子!”这小鬟平素侍侯方破阵周到细致,二个年岁相若,名为主仆,实是玩伴,平时嬉戏惯了,这主仆之分守得也不甚严,因此常常敢向小主人撒娇。
方破阵应方腊之请,今日须得逃学放牧一日,此事决不能让祖父得知,他心虚之下,但想昨晚与方腊的约会,万万不可透露出去半点风声。先前见那小鬟一进卧房,话题即便扯上污衣,怕她深究下去,自已不好应对,因此装出一付大人神情来责备她。这在他而言,意思是要“先声夺人”,好令那小鬟有所顾忌,不敢乱问。待见这小鬟非但不怕,反而恃庞而娇,他便也没了主意,只得道:“衣裳脏了有什么稀奇,你可不能去告诉姆妈。”
那小鬟黑如点漆般的一对眸子转了两转,笑道:“对啊,衣裳脏了是没什么稀奇……”走到门外,将手上的脏衣裤放下,拍拍手,重新入房接着再道:“……告诉大奶奶也不打紧!”方家三世同堂,下人称方有常“老爷”,方庚这一支是长房,称为“大爷”,方破阵之母周氏便是“大奶奶”了。
方破阵大急,走上前去拉起她的一双小手,说道:“好小禾,好姐姐,我不许你去告诉姆妈,要不然,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和你说半句话!”语气又是讨好,又是恐吓。
小禾脸上一红,抽回双手,说道:“和你闹着玩的,你也当真,我哪儿敢啊!好啦,好啦,快过来,我伺侯你穿衣洗脸,上学可别去晚了。”方破阵喜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说的,你可不象莲儿,我这边一有风吹草动,就跑去姆妈跟前说三道四,惹人讨厌!小禾,你真好,回头我可得好好赏你些什么。”小禾噗哧一笑,道:“啊哟,那可不敢当。”
盥洗完毕,用过早饭,方破阵出得大门,往东行出十余步,眼见长街寂寂,四下里更没半个人影,便又迅速折回,去了牛棚。
二、
到了牛棚,只见十数头耕牛或立或卧,都在反刍嚼草。他只觉鼻端臭气阵阵,中人欲呕,便用手捏住了鼻子,另一只手去将棚门一一打开。他何曾做过这等腌脏粗活,手忙脚乱自不待言,好在群牛驯服,他牵了那头昨日曾骑过的大牯牛当先而行,其余的全都乘乘跟出。天色尚早,幸喜路上未遇行人,出村落,循小径来至后山一处山谷,但见青草遍野,朝露点缀其间,宛如一颗颗珍珠般晰晰生辉。他松开手中牛绳,群牛四下散开,三三两两,埋头吃草。
方破阵左右张望,见东端不远处有一块大青石,平整光洁,于是走过去坐下,折了一株稗草,信手撕折起来,一边撕折,一边想心事。
思绪散开,最先浮现于脑海的,自然是方腊昨晚的威坪之行。昨晚方腊不顾山路险阻,冒雨摸黑赶往五十里外的威坪城,当是事逢急遽,不可稍有延误。此节显而易见,方破阵虽是年少,心智未开,却也看了出来,至于究竟是何等急事?那便不是他所能想象的了。昨晚他躺在床上猜想了半宿,头绪全无,他知道方腊父母双亡,唯一的一位姐姐又早已远嫁他乡,威坪城内并无任何亲朋熟人,探亲决计是不会的,即是如此,那么凭方腊这么一位半大不小的少年,孤苦无依的一个小牛倌,又能有什么重大紧要之事,何需如此行色匆忙?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犯困上来,终于迷迷糊糊睡去。
眼下复又想起此事,他明知自已决计猜不透其中的关窍,便也不再劳神猜测:“有什么好瞎猜的,等到傍晚十三哥一回来,自然会向我说个明白。”跟着又想:“从咱们万年乡去威坪县城,得经黑松林。听大人们说,林中常有吃人心人肝的强盗出没,村子里有人要去县城,都得成群结队,数人相伴上路才行。这事想必十三哥也知道,可昨晚他还敢独自上路,这胆子也忒大了!怪不得爷爷说他是煞星转世,魔王投得胎。”对方腊胆量之大,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将一把扯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稗草,扔在脚边山地上,随手又折过一株来撕扯,思潮兀自起伏不断:“爷爷好象很讨厌十三哥,难道说十三哥真得便是‘煞星转世,魔王投胎’?我瞧不象,多半是爷爷不喜欢十三哥,才故意这么说。其实我早就明白,十三哥心里也挺恼恨爷爷的。往后在爷爷跟前,我可得帮十三哥多说些好话;对十三哥也须分说清楚,爷爷对下人一向严历,也不见他对谁好些了,唉……”
叹气声中,大有苦恼之意。跟着又想起昨日与方腊共骑一牛时,自已曾说要去恳求祖父,要令方腊也能和自已一般去义塾读书,可当时方腊想必是觉得此事终归太也渺茫,祖父决不会答应,并未拿自已的话当回事,且言语间对祖父也大有怨恨之意。他出生一十四年来,衣食不愁,又得祖父、父母宠爱,原本不知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愁苦烦恼,但眼下见彼此无话不谈的好友,与至亲至爱的祖父互存怨嫌,这于他实是一件苦恼烦心之事;更隐隐觉得,随着自已一天天长大,这苦恼也会一天天变大,变得抛之不开、挥之不去。
苦恼一阵,终是孩子天性,既然想不出什么排解二人怨嫌的善策妙计,也就暂且不去管他。心念转处,忽又想祖父素来对自已寄于厚望,于自已的学业常加督导,今日逃学放牧之事若被拆穿西洋镜,必定衷矜惩创,闹不好还会挨顿板子,又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
眼见群牛觅草食稗,渐渐散开,越吃越远,他的思绪也如群牛,一经松缰,便也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他一会疑惑,一会苦恼,一会惶恐,渐感心中烦闷焦躁,于是便从大青石立起,对着空谷纵声大呼,胸膛中一股浊气得以渲泄,稍觉舒畅,心想:“左右无事,何不练上一趟‘鹤鸣八打’。”
拣了块平旷草地,拉开架式,练起师傅传授的“鹤鸣八打”来。但见他拳击脚踢,一招一式,俱是有板有眼。练到酣畅性发处,忍不住大喝一声,沉腰收腹,双臂一上一下,横封当胸,正是一招“丽樵鹤列”。
“鹤鸣八打”虽只“延颈式”、“飞翔式”、“亮翅式”、“落雁式”、“啄食式”、“梳翎式”、“冲天式”、“立步式”,区区八式,但每式均含正反攻守四个变招,总共是四八三十二记招数。这路“鹤鸣八打”,乃正一教所有武学根基之所在,正一教中但凡修习高深武功者,任他何人,都须从这路朴实无华、而又孕含武学至理的拳术入手,而后循序渐进,由浅入深,“三才拳”、“五行抓”、“龙虎剪梅手”……一步步练将上去,最终得以参修“无极先天功”这门道家无上神功,决计无人能超越此径而练成高深武功。这并非是说正一教中人,人人皆是因循守旧,蹈常袭故之辈,不知自出机杼,变通创新,实是这路由张道陵首创,再经张夸父千锤百炼过的“鹤鸣八打”,深含武学至理,是天下第一等扎根基的武功。这门功夫虽说易学好懂,但初习者往往不觉其妙,体会不到它的好处,纵然习之小成,也是威力不显,只有等到练成了“破玉拳”、“流波劲”这等高深的正一武功,于正一教武学升堂入室之时,方能悟出其奥妙之所在,。回过头来看时,才明白今日有此可观成就,往昔的勤学苦练“鹤鸣八打”,实在是功不可没。
这就好比一位技艺精湛的木匠,若非学徒之日练就一手锻木劈料的基本功,自然也就制作不出精致美观的器具。练“鹤鸣八打”就如同这锯木劈料取材,练得是眼目的准头、刀斧劈削的力道,根基一旦扎稳,自然便可熟能生巧,假以时日,何愁不成不斫大匠?
方破阵习练这套“鹤鸣八打”,原是一时兴致所致,纯为少儿好奇游戏之举。他拜叶家亮为师后,去西院练这套“鹤鸣八打”,起初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何偿又曾用心过?叶家亮原本便想“穷文富武”,方破阵乃富家子弟,长大**后不是入仕,便是承继万贯家财,断无习武谋生之理,因此授艺时便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待见方破阵自已也如此三心两意,更是乐得逍遥自在,从不多加督责。然而,方破阵初学乍练之下,有一日与村中玩伴吵闹角斗,无意中使出“鹤鸣八打”中的一记招数,居然将那比他年长两岁的玩伴轻易击倒,他惊喜之余,诱发了喜武之心,转而用心勤学苦练,忽忽两载,竟是经霜历雪,风雨无阻,从不或缺一日。倒是那叶家亮见他习武心性大变,半点摸不着头脑,不免暗自嘀咕。
叶家亮自身习武天份不高,未能领悟到“鹤鸣八打”的个中三昧,但他为人处世有一大长处,那便是从来都不认为自已办不到或做不好之事,旁人未偿也办不到、做不好,颇有自知之明,绝少自以为是。是以当年师傅向他传授“鹤鸣八打”时,他虽不明其所以然,但也深信不疑,传授方破阵之际,也就自然而然将师傅当日所说的话,悉数讲给了方破阵听。方破阵初学武功,一时间哪能体会如此高深的武学道理?只是他习武兴致被激发后,大感其乐趣穷,竟将这番话生搬硬背,尽数记在了心中。
其时方破阵一路“鹤鸣八打”练完,早已是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但精神反而为之大振。正一教这套培根固基的武功,最是耗人体力不过,唯其耗人体力,方能长人体力、强人筋骨!
他收起架式,纵目四顾,想找一处泉水解渴。只见东向远处一条小涧,曲折如练,顺着山谷斜坡缓缓向谷外流去,跑过去临近一瞧,涧水清澈见底,游鱼可数,石子可数。他俯身下去,便要喝个痛快,瞥眼间,忽见上游四、五丈开外,一头耕牛踏足涧中,正自伸长脖子喝水。他心想哪头耕牛的四蹄不曾在牛粪堆里踩过?此处的涧水如何喝得?于是起身沿着山涧往上游走去,等越过了那头耕牛,这才趴在涧旁,痛饮起来。
这涧水乃山中清泉涌汇所至,清冽甘美,他喝得数口,大有淋漓畅快之感。这一趟“鹤鸣八打”练将下来,大耗体力,委实是渴得厉害了,他抬头喘了口气,再待俯首喝个饱时,陡然间,隐隐觉得上游山涧中,似有一团白影一闪而过。
他吓了一跳,定眼望去,只见涧水汨汨,喷花溅玉,哪有什么白影黑影?又匆匆喝了口水,起身环视,但见山谷寂寂,十数头耕牛东一群、西一头,摇尾食草,除外更无异物。他疑心是天上白云倒影映在水面上,抬头仰望,只见东边天空尽头一轮火红朝阳,照耀得朝霞灿若织锦,颜色先已不符,再一细想,心知决不会是云彩倒影:云彩悠悠,飘移缓慢之极,适才这团白影却是快逾流星,稍纵即逝。
他顿生疑窦,自已视力一向敏锐,咫尺之物绝不会看花了眼,方才明明有团白影从涧上飞速闪过,怎地转眼便消失得踪迹杳无?什么物事奔跑得如此迅捷?小小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是鬼魂!”此念一但冒出,那便疑心生暗鬼,竟是越想越象,越想越怕。慌忙从小涧旁跑开,跑到那头领头大牯牛身旁,四野不见人迹,有了这头畜牲作伴,似乎也能壮壮胆。
方破阵惊魂稍定,自慰道:“鬼魂听不得公鸡叫,一听便化成血水,我来学学公鸡叫!”伸手捏住喉咙,对着远处山涧“喔喔”怪叫。叫了数声,又想:“不对,不是鬼魂,日头都升这么高了,鬼魂哪敢现身出来?”登时心中大定,跟着大感羞惭:“十三哥昨晚摸黑赶去威坪都不怕,偏你这么没用,一大清早便自已吓唬自已。方胜啊方胜,十三哥可把你给比下去了,他可不象你这样,既不守信,胆子又小!”
惧怕之心即去,要强好胜之意渐茁,寻思:“十三哥比我大不了几岁,他敢做的事,我为什么就不敢?不能事事都让十三哥比下去!”胸中一热,一个念头冒出,登时不可抑制:“他昨晚敢去威坪,我眼下也要去一个别人不敢去的地方,可是……可是上哪儿好呢?”仓卒间,想不起附近有何常人望而却步、轻易不敢涉足之地。他脑中极力思索,同时四下里张望,目光渐渐由近及远,忽远远望见山谷深处两峰夹峙,拨地而起,心中不觉一动,暗呼:“有了!我怎么把帮源峒给忘了?听爹爹说,那帮源峒山深林密,很是险恶,里面长着许多油桐树、栗子树,可村子里的人却都不敢进峒采摘,生怕迷了路走不出来。我就去那儿吧!”
主意一定,说去便去,竟是没半分犹豫,连自家的耕牛也不理会了,迈开步子,沿小涧往双峰脚下行去。
他想起的那处帮源峒,离此山谷不远,那两座笔立的山峰,便是入口之处。这帮源峒广深四十里,千岩万壑,重峦叠嶂,乃青溪县境内一个极其凶险的去处。峒中松杉成林,多有良木,山货丰足,应有尽有,只可惜藏于深山,不得其用。这自是方家村村民碍于林密路险,峒内地形复杂,加之又有毒虫猛兽出没,难以取用之故了。
某一年,洪水泛滥过后,有一村人稼穑绝收,无奈之下,便冒险入峒采集油桐,预备拿去威坪城内换些钱米。哪知这农夫一去数日,可怜妻儿每日里倚门翘盼,望眼欲穿,始终不见人归。方有常身为乡约,便召集村中壮汉,备齐干粮、斧束入峒搜寻,一连三日,何曾见得人影半个?众汉纷纷议论,都道这农夫不是给老虎豹子吃了,便是失足跌下深谷摔死,无功而返。那农夫的妻子不见丈夫回归,曾去方有常跟前哭诉,说是“生要见人,死当见尸”。那日方破阵适逢便在方有常身旁,在听祖父大谈治家生财之道,又听祖父说方家眼下虽有家财万贯,纵然坐吃三代也使用不尽,只是从未出过一位官宦,想来总觉美中不足,叮咛他务必用心学业,以期日后中科出仕,光大门楣。当时他见那农妇哭得肝肠寸断,心中也自不忍,暗暗便将“帮源峒”三字牢牢记住,知道那是个万分险恶的去处。
此刻想起,他心中兀自大有惧意。然而,他眼下正是要寻一处常人不敢涉足之地,好与方腊昨夜的威坪之行作个比试,以示自已的胆量,并不见得就比不上十三哥。因此虽是心中栗六,脚步却丝毫不见迟疑慢顿。
他的这番心思举动,也不是要做给别人看,而是他内心深处,实不愿见到自已事事不如方腊,乃是他自已内心所需,才致生此争竞之念。他此举诚然幼稚可笑,却也是少年人天性使然。大凡孩童相伴为友,彼此便极易模仿对方的言行举止,务使自已的一言一行同对方相一致;再有,友朋间也往往喜将对方视为争竞者,此乃人之常情,鲜有规避脱羁者。方破阵也复如此,他视方腊为友朋、为兄长,自然也视作争竞者。但他并不因方腊有长处胜过自已,而心生忿恨嫉妒,而是在替方腊欢喜之余,暗自用功,力图有所超越胜出。
一阵急行,方破阵已将白影之事忘诸脑后,没过多久,来到双峰脚下。但见两峰间一条小径,顺着山势蜿蜒向上伸展开去,宛如一线,直至目光尽头。他拾起一截树枝,握在手中,既作拐杖,也为防身之用。当下沿着山径高一脚,低一脚,一步步向上踉跄而行。山径愈行愈陡,愈行愈窄,到得后来已根本无路可走,尽是在荆棘丛中、乱石堆里穿行,稍一分神,不是衣袖被藤刺钩住,便是裤管被山石扯破,连小腿也已被划破数处,血迹斑斑。
渐行渐暗,林叶茂密如盖,日光只能从点点空隙间照射进来,益发显得四周阴森恐怖。密林深处间或发出阵阵鸟兽的鸣叫声,时歇时作,此起彼伏,一时间万簌俱寂,一时间却又交响大作。方破阵自打出娘胎,有生以来听到过的鸟兽鸣叫声全都加到一块,也无此刻如此之多,直听得他胆颤心惊,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
他往前多走得一步,心头惧怕之意便增加一分,不禁悔意萌生,可毕竟不甘心就此掉头回去,硬起头皮只管往前走。山势陡峭如削,到后来索性扔了树枝,已不是在行走,而是手足并用在爬了,幸亏他习武已久,体格健实,手脚灵便,倒也未觉得如何疲惫劳累。
好不容易上得峰巅,顿时吓了一跳!放眼望处,但见山雾掩敝之下,乱石巨木若隐若现,便似幽冥地府中十万个恶鬼,凶身毕现,个个张牙舞爪,直要攫人而食一般。原来这帮源峒乃一处天生的大峡谷,四壁如削,中间低凹,好似一口巨大无比的铁锅,横亘在这苍茫天地之间。方破阵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攀上峰顶,原以为总该处身平坦之地了,但此刻站是站在了平地上,只是这块平地太过窄小,方圆不足一丈,再出去几步便是悬崖深谷,实是站在了大铁锅边缘,稍不留神,便会坠落谷底。
他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向谷中望了数眼,目力终是有限,不见尽头。又四下里打量,想找一条下谷的路径,但地势陡峭,乱石丛生,,哪有坦途了?无奈之下,只得从崖边退回,在一株栗子树下坐倒,寻思:“谷底我没本事下去,在这儿歇上一会,这就下山,好在也算是来过这帮源峒了!”其实,他此刻还不能说是真正到了帮源峒,充其量只能说是一只脚刚刚跨进门槛,另一只脚还在门外,由此峰攀援深入谷底,方是帮源峒。
他不敢在峰巅久留,正要起身返程,忽听身后一人大声说道:“小娃儿,你想下这山谷,怎么不下去?我瞧你定是胆小,怕摔着!”这声音突如其来,就在他身后近处。
三、
方破阵万没料到这人迹罕至的峰顶,除了自已尚有旁人,着实大吃一惊,忙起身回头察看。一看之下,登时“啊”的一声惊叫出来,不由自主地向后一连退了两步。说话那人见他满脸惊愕之色,举止失措,鼻孔中重重一哼,甚是鄙夷不屑,道:“胆小鬼,没见过生人么?咱们可是朝过面的。”
方破阵正是因为识得此人,这才惊愕失色,手足失措。只见这说话之人凭崖而立,碧眼曲发,囚首垢面,身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绸长袍,正是昨日晌午下学途中遇到过的那位异域胡人。方破阵见此人脸上神色似笑非笑,一双碧油油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已,山风阵阵,吹得他白袍袍角一翻一翻的,一个念头从脑中闪过:“是了,是了!先前我喝水时,见到的水中白影,原来是他!”
那胡人见他不答话,向自已打量几眼后,便怔怔地站在那里发呆,便又问道:“今日怎么只你一人放牧,昨日那同伴呢?看你一身上下穿得尽是绸缎绫罗,可不大象是放牛的穷小子啊?真是奇哉怪也。怎地放牛又放到这半天高的山顶上来了?”一连串问话问出口,竟然句句都是纯正的中原官话,音调准确,吐字清晰。
方破阵于他这几句问话,那是一句也不好作答。逃学放牧之事,岂能对旁人提得半字?眼见这胡人说话时嘴角挂笑,似乎并不无恶意,眼珠一转,不答反问道:“我瞧你鼻子又高又尖,头发卷得象只倒毛鸡,全身上下没一处象咱们大宋百性,怎能说一口这么好听的官话?这才真叫‘奇哉怪也’哩。”
那胡人一听之下,登时开怀大笑,似对方破阵这番机智的对答,颇为赞许。他笑声嘹亮,哈哈之声从峰顶一声声传将出去,响彻云霄,回声不往传回来,霎时间四面八方,漫山遍野尽是他的大笑之声。待回声歇止,那胡人向前迈出一步,伸出蒲扇般大的手掌,想去拍拍方破阵的肩膀,以示亲近之意,口中同时说道:“小娃儿有点意思,告诉公公,你姓甚名谁?”
方破阵耳中被这胡人的笑声震得嗡嗡作响,见他忽伸手拍向自已,还道言语中已得罪于他,只当他这一掌是要击打自已,习武日久,感应自生,倏地跳向一旁,欲避开他这一拍。哪知脚跟尚未着地,只听啪得一声轻响,肩头早被拍中,只是这一拍触肩轻柔,并未打痛自已。只听那胡人又道:“咦?小娃娃原来练过武功!你这一跳很有些道理,是什么功夫?”问这句话时,双目炯炯,目光直逼过来,神色殷殷,关注之情溢于言表,似乎对方破阵是否练过武功大为看重。
方破阵心想昨日之前,我还不认识你,你问这么多干么?因此闭口不答。那胡人见他不说话,又道:“喂,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快快说来。”
方破阵对这胡人的武功其实大为钦佩,他昨日见了这胡人的轻身功夫,小小心中,早已是又羡慕、又佩服,恨不得自已立刻也象这胡人一般,能有如此高明厉害的武功。可他见这胡人不修边幅,相貌古怪,且两度相逢,其人俱是倏忽而至,形迹颇有可疑之处,是以实怀防范戒惧之心,不愿与之稍有瓜葛牵扯,这时听对方一再催问自已姓名,暗道:“我又不认得你,干么要告诉你姓名?”说道:“天色不早,我可得回去啦。”说罢,转身便往山下走去,再不向那胡人望上一眼。
刚走得两步,眼前一花,那胡人已站在面前,伸开双手,作势挡住了去路。那胡人两道粗黑的浓眉斜斜竖起,怒道:“我好意问你姓名,你怎么不说?难道你小子没名没姓、没祖宗?”
方破阵听他出言辱及先人,更没好气,道:“我姓名自然是有的,但不愿说给你听!”
那胡人一听,浓眉竖得更高了,厉声喝道:“不愿说给我听?这可由不得你,公公要想知道你姓名,你就非说不可!”
方破阵见他横眉怒目,声色俱厉,加之又是身处险地,不由得惧怕起来,暗忖:“看来不告诉这胡番我叫什么,今日是下不了这山去了!”粗声粗气道:“我告诉你便是,何必动怒生气?我姓方,单名一个‘胜’字,表字‘破阵’。这总行了吧,你让开,我要下山了。”
那胡人听他报上名来,怒容稍敛,说道:“‘方胜,方破阵’,这名字我瞧也平常稀松得很,没半点雅意。喂,方胜,你还不能下山。按你们中土的礼节,你告诉我姓名后,我也得把自已的姓名告诉你才行,这就叫作‘来而不往非礼也’。”
方破阵哪有心思听他自报姓名,一心只想快快下山,免得夜长梦多,道:“我的姓名你已知道,你的嘛,我可不想听。喂,你别挡住我的去路,咱们中土还有一句话,叫‘好狗不挡道’,你快让开,再不让开,那便是挡路恶……”这最后一个没敢说出口的字,自然是恶犬的“犬”字了。
那胡人一呆,道:“我一定要告诉你,你非听不可!我老人家有两个名字,一个是波斯名字,叫霍牟尼沙大漠萨桑侯赛英,还有一个中土名字……”方破阵只听得他一阵叽哩咕噜,也没听清这胡人的波斯姓名究竟叫什么,边走边道:“我说不想听便……”下面“不听”两字还未出口,忽觉脖中一紧,整个身子已被那胡人抓住后领拎起。那胡人身材魁伟,方破阵被他老鹰捉小鸡般轻提在手,双脚离开地面,足足有两尺高。
那胡人见方破阵被自已提在手中,双手竟去捂住耳朵,不禁勃然大怒,破口骂道:“把手拿开,否则老子扭断你这双狗爪子!”盛怒之下,竟不再自称“公公”,而改为“老子”,居然将身份也降低了一辈。
方破阵被他提起,双手使力不畅,捂耳不严,这胡人纵是轻声细语,也听得分明,但此刻他又恨又怕,便假装没听见,将头摇得似个拨郎鼓。那胡人见状更怒,拨开方破阵双臂,左手五指轮点,一连点了他腿上“曲泉”、“阳陵泉”、“风市”、“委中”,双臂“曲池”、“尺泽”、“神门”七处**道。这七处**道均是手脚关节处的要**,一旦被点中,方破阵双手双腿顿时软软垂挂下来,再也动弹不得半分。
方破阵原听叶家亮说起过点**之事,知道只有内功深厚之人方能点人**道,制人行动,但从来都未见师傅施展过,他也曾纠缠过师傅,恳求师傅将这门神奇的功夫传授给自已,可师傅却总是推脱了。他可不知道,叶家亮自已压根儿也不懂点**之技,怎么教他?眼下他见这波斯胡人五指齐施,如弹琵琶,在自已四肢上一阵乱点,自已双手双腿立时失去知觉,不由得惊骇莫名,颤颤栗栗道:“你……你干什么?可是……可是点了我的**道?”
那胡人将他往地上一扔,骂道:“干什么?臭小子,这是你自找的,须怪不得公公我。公公将名字说与你听,那是瞧得起你,你居然敢不听,凭什么啊?公公要你说,你就得说,;要你听,你也须乖乖地竖起耳朵来听,推四阻三可没你好果子吃!”这胡人中土官话说得极好,字正腔圆,可一旦遇上些个成语俚句,便往往被他说得“颠去倒来”、“不四不三”,与方破阵相处不足一个时辰,话还没说上二十句,说错用错的成语俚句,已有六、七处之多。
方破阵被扔在地上,心中惧怕更甚,但听他一再用错成语,实是难以忍受,若再不出言纠正,那可比什么都难受,吞吞吐吐的道:“你……你又说错话,不是‘推四阻三’,是……是‘推三阻四’,你说颠倒了。”
那胡人喝道:“呸!什么狗屁‘推三阻四’,‘推四阻三’,全都一样。你们汉人婆婆妈妈,一点不爽快,汉话更是罗哩罗嗦,尽绕弯子,成心不让人好记。小子,你听好了,你爷爷的中土名字叫‘霍梅意’,霍去病之‘霍’,梅花之‘梅’,心意之‘意’,你给我乖乖的记着吧!”
方破阵受他最后这句话一激,大声道:“我没听见,就算听见了,也一定记不住!”他被抛在地上,后臀撞上了块尖石,火辣辣作痛,加之手足受制,便是想去抚摸一下也不可得,早已大感委屈,待见到这胡人如此蛮不讲理,更是被激起了不忿之心,当下与之针锋相对,不让半步。
那霍梅意不想他一个毛孩子,竟如此倔强,一时间倒也拿他没辙,当下便不再言语,只翻起一双碧眼,冷冷朝他打量。过得片刻,只见他倏地伸手,抓住方破阵后心,重又将他提起,朝山崖边走去。霍梅意临谷站定,猿臂轻舒,伸得笔直。此人长手长腿,这时手臂伸直开来,足有三尺长,方破阵被他提在手中,整个身子都已露在悬崖外,身下便是乱石嶙峋的深谷。只听霍梅意冷冷说道:“老夫叫什么,眼下你定该记下了!”心想方破阵再怎样倔强,这一下也要吓得他魂飞魄散,非开口讨饶不可。
方破阵如何不知他此举之意?自已若是还说“听不见”、“记不住”,那么只要这胡人一松手,自已跌下谷去,不免粉身碎骨,摔成肉酱。幽谷风冷,袭体生寒,他向谷底瞥上一眼,登觉头昏眼花,胸中一阵血气翻腾,忍不住便要作呕。他闭上眼,不敢再往下看,心中却越发狠了,叫道:“你是个大坏蛋、大恶人,谁稀罕知道你的姓名。你将我抛下谷去,我照样还是听不见,记不住!”心想这胡人霸道已极,说什么“要你说,你就得说;要你听,你也须乖乖地竖起耳朵来听。”只觉天下强蛮无理之语莫过于此,实在是气他不过,于是又加上一句:“我说听不见、记不住,便是听不见、记不住,啊呀……”
“啊呀”声中,后心忽然一松,那胡人已松开手爪。方破阵不想这胡番如此凶残,说松手便当真松手,吓得放声大叫,只觉身子笔直向谷底坠去,耳旁风声嗖嗖,刮面生痛,心中大叫:“我要死啦,我要死啦!爷爷、爹爹、姆妈、十三哥、小禾……我再也见不到你们啦!”一时之间,亲人好友面孔,一张张在脑中闪过,清晰历历,就象是在眼前一般。
突然间,只听身旁有人哈哈大笑。他张眼望去,却见那胡人霍梅意居然也跟着跳下了山崖,此刻就紧挨在自已身旁,但见他双足连踩连点,或落峭臂、或踩岩石、或点虬枝,紧跟着自已一同向谷底坠去。
坠势骤急,二人倾刻间穿过重重山雾,眼看便要摔在谷底乱石堆上,可那霍梅意却不慌不忙,右手伸处,已抓着了方破阵后心绸衫,跟着左手五指拼拢成掌,潜运神功,口中嘿的一声低吼,出掌朝身下那堆乱石猛击下去。他自已则抓着方破阵,凭借这一掌的反冲之力,在空中连翻带滚,一个筋斗,稳稳落在谷底草地上、花丛旁。
他放下方破阵。方破阵手足诸**受制,一**坐倒在草地上,又想纵声呼叫,但只张大了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原来是坠落之际惊恐过度,已吓得失了声。霍梅意见状,心知其因,伸手解开他被点诸**,又在他背心、胸口一阵按摩推拿。方破阵只觉他手掌到处,一股股暖流透体而入,说不出得舒畅惬意,喉中一松,顿时叫出声来。
霍梅意待他叫声歇止,向他挤挤眼,左手拇指一翘,赞道:“好娃儿,年纪不大,胆子不小,骨头不软!嘿嘿,意料之外,意料之外,倒教公公好生敬佩!”
方破阵呼叫得数声,魂魄似已归窍,心中七上八下,正自惊喜交集之际,忽听霍梅意出语称赞,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此人忽怒忽喜,性情不可测度,对方破阵一会戟指喝斥,一会又温言赞赏,怒发时如山崩、如地裂,点**抛掷,险些将他吓个半死;高兴时慈眉善目,好言软语,又对他夸奖有加,一派仁爱亲和之象。方破阵猜不透他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他恼恨殊甚,怒气兀自未消,便掉转头去,不来理睬他。
霍梅意却不着恼,俯身凑近方破阵,笑道:“老夫的中土名字叫作‘霍梅意’,但并不和你们汉人一样便姓‘霍’,老夫其实姓‘侯赛英’。这一节须得跟你交符清楚,万万不可弄错!”
方破阵回头瞪他一眼,假意道:“‘霍梅意’这名字取得不好,俗不可耐,没半点意思!”
霍梅意心头火起,站直身子,当场便要发作。他久历中土,诗经子集不曾少翻,为称呼便当起见,也不知翻烂了多少本词章诗集,好不容易才按原名谐音取了这么一个汉名,相识之人俱赞意韵深长,可眼下却被方破阵这小子讥为‘俗不可耐’,如何教他不恼火?但转念又想:“这小了有骨气得很,吃软不吃硬,和他生气不得,生气也是白搭。眼下我有求于他,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如此一想,强抑怒火,只当是没听见方破阵的冷嘲热讽。
方破阵见他哑了,得寸进尺,又讥讽道:“咱们中原姓氏,凡常用者两千有余,可从来没听说过有姓‘侯赛英’的。‘侯赛英’,那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自已是只猴子,却又胜过了英雄好汉?嘻嘻,真是好笑。你叫‘霍梅意’,却又不姓‘霍’,叫作什么‘侯赛英霍梅意’,真是乱七八槽,一塌糊涂,教人听后笑歪了嘴。”
霍梅意道:“小娃儿没学问,什么也不懂!你公公真名又不叫‘霍梅意’,在咱们波斯,‘侯赛英’是第一等大姓,便好比你们大宋的赵姓,乃是国姓。”
二人相处渐久,言语往来,方破阵对霍梅意戒心渐消。其实,方破阵性子甚是平易,霍梅意先前若一早便对他好语相向,不加喝斥动粗,那么霍梅意自报姓名,他早就洗耳恭听了。他自幼轿惯,父母视为拱壁,自然生就一付吃软不吃硬的脾性,别人以真心待他,他便赤成相报,与方腊友情诚笃,便是个例证;别人对他若是稍有刁难,又或意欲不利,他虽平易,却也绝不会逆来顺受,多半是针尖对麦芒,顶着干到底。此乃处境使难,颇难改易。霍梅意先前强横霸道,傲慢无礼,说什么“不说也得说,不听也得听”,语气狂妄已极,他何尝受过这等无礼之遇,自然而然生出抵触之心,拗劲被激起后,自是“偏偏不说”、“偏偏不听”,绝无丝毫妥协。这也是他未经涉世,识事不深,不懂通达权变所致。此刻霍梅意收敛狂性,脸上堆笑,换作和颜软语待他,他便也与之有说有笑起来。
听了霍梅意这话,他甚是不服,心想:“我怎会什么也不懂?那《百家姓》我四岁便能倒背如流;上个月,先生在课堂上讲过咱们中原许多姓氏的来历出处,先生讲得再也详尽不过,我可是全都记下了的,你这番邦胡人怎可小看我?”仰起头望着霍梅意,说道:“‘侯赛英’是不是你们波斯国的大姓、国姓,我小孩儿家不知,或许是你自抬身价,胡乱吹嘘,那也难说得很。你说我什么也不懂,这可不对,别的我固然不懂,但要说到咱们中原姓氏,我懂的可就多啦!”
“侯赛英”确为波斯大姓,霍梅意言之凿凿,不想被方破阵贬责为吹牛妄语,白白遭了一顿抢白,不禁怒道:“你说中原姓氏你懂得许多,你倒是说来听听,都知道些什么?只怕是你小娃儿胡乱吹嘘,却不是我老人家吹牛!”
方破阵微微一笑,坐正身子,侃侃而道:“你听好了。咱们中原姓氏滥觞源出,其因有八,一是上古先民以天干、地支、数目、长幼、次第为姓,如甲姓、丁姓、白姓、季姓等等。二是古时王公诸侯、卿士大夫以封国、生地、君处为姓,如蔡、任、项等姓,即是以封国之名为姓;屈、单、卞、谢等姓,是以封邑为姓;刘、亭以封地为姓;东门、南宫、北郭、毋丘、诸葛俱是以居住处所为姓;以出生地为姓者,如东方、姚姓者是也,咱们汉人的老祖宗伏羲便复姓东方,五帝中的虞舜生于姚墟,故姓姚。三是土族官吏以受封官爵为姓,如司徒、司马、司空、司土、司寇,分别是掌教化、,兵事、土木营建、爵禄、刑狱的大臣,便以官职为姓。四是古人以谋生本事为姓,制裘匠人姓裘,铁匠姓冶,行医大夫姓巫等等,至于渔姓、樵姓,那自然是渔夫樵子之姓……”
说到此处,只见霍梅意双眉一轩,目光中忽露深思之色,他这时正说到兴头上,不疑有他,读道:“五是以祖宗先人的名、字、号为姓,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死后谥号称严,他的后人之中便有以严为姓的;战国信陵君魏无忌的后人以信为姓,这信陵君便是普天下信姓之人的共祖;至于以先人之名为姓,春秋战国时更是多不胜数,如鲁国大夫庆父后人复姓庆父,吴王子庆忌后人姓庆忌,楚公子婴齐后人姓婴齐。”
“六是皇帝封赐功臣或贬斥罪臣而得其姓,前者为皇帝以已姓赏赐有功之臣,为得是表彰其功,以示恩宠。唐初右武侯大将军李本姓徐,原本在瓦岗寨落草,后来归唐灭突厥有大功,太宗赐御姓李;属后者的,如杨玄感反叛兵败,隋炀帝砍了他的头还不解恨,并改其姓为枭,枭是食母的恶鸟,炀帝改此姓,是说杨玄感身为隋臣而叛逆,是个忘恩负义的大恶人。”
“七是上古时百姓顺天法地,以自然器物为姓,如熊、虎、蓝姓等等。八是因避讳、避仇,改而得其姓,如邱姓,乃是为避夫子之名加右耳旁而得;又比如帅姓,是为避晋景帝司马师名去划而得。属避仇的,有汉留侯张良,张良原是韩国宗室,本姓姬,秦灭韩后,张良为避祸去灾而改张姓。”
方破阵口若悬河,说到此处,向霍梅意斜目眄睬,见后者神情专注,正自听得入神,接着又道:“以上所说,句句是实,条条有据可考,例例有证可查,你可别说我欺你是个异域外族,不知我中华泱泱大国,源远流长,便信口雌黄,乱说一通来哄你。“
霍梅意一路听方破阵娓娓道来,说得头头是道,知他所说不假,听完后驳无可驳,心下老大不是滋味,便想胡搅蛮缠一番,正要说他是“信口雌黄”,无奈这句成语太难,只记得是这四个字,至于这四字哪个在前,哪个在后,一时绝难想起,心中“倒去颠来”编排了数次,均无把握。这时见自已心思被方破阵识穿,饶是他一张老脸,也火辣辣烫得厉害,讪笑一声,道:“你这娃儿,记性倒真好!”对方破阵这非同寻常的记性,不禁大为折服。但也仅仅是佩服而已,却丝毫不以为怪,他来中土已久,素知中原孩童启蒙起始,先生首授之课便是一册《百家姓》,眼见方破阵玉琢粉彻,锦衣绣服,当是富家子弟无疑,山野放牧必另定有他因,这中土姓氏起源之说,当是承师所教,有啥稀奇?
心念动处,忽又道:“方胜,你适才所说的这番长篇大论,定是先生教你的,我眼下再问你一个姓氏,你要是也能说出个来脉去龙,老夫便真个服了你。”
方破阵大是兴奋,仍不忘纠正他说错了的成语,道:“是‘来龙去脉’。你说,是哪个姓?可是《百家姓》上的?”
霍梅意笑而不答,伸出右手食指,凭空虚书,一笔一划,均是极其缓慢。
方破阵凝目细看,见霍梅意第一笔横折勾,第二笔是一撇,乃是个“刀”字,暗叫不妙,心想这“刀”姓可没听先生说起过出处。不料霍梅意并未就此住手,写完“刀”字,又在下面加了个“口”字,未了再加上个右耳旁。
方破阵看得分明,脱口叫道:“是邵姓。”心中叫苦不迭,寻思:“这邵姓源出何处,倒真没听先生讲过,这一下可要大大出丑啦。”心念急转,默默思索片刻,忽然啊的一声,佯作恍然大悟,说道:“我记起来啦!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和穆萧尹、姚邵湛汪,嗯,这邵姓在《百家姓》中排在第五十四位上;《说文解字》有云:“邵者,郫邵,邑名也,又名郫、邵亭。’《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说道,齐庄王伐晋,攻取朝歌,旗开得胜,登上太行山,在荧庭兴建城寨,‘戌郫邵’。可见这郫邵之地属晋国,想是邵姓先人长期居住此地,因而以生地为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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