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论钢(四)(2/2)
上诸人都是一愕。范倚真退出后并未站远,一直在门外倾听。她平日虽端庄自持,骨子里其实少年好事,这时忍不住冲口而出:「铁性难熔,熔炉只能将之软化。若是有只锅子甚么的,造出比火炉还要厉害的酷热来,那便好办了,说不定便能将那精魂洗炼出来。」
冷云痴听到她说话,一时之间还没想起这就是入门不到半年、武功低微的那个富家千金,他对范倚真毫不看重,便像衍支弟子那日说的,只不过当她家里是个财源罢了,方才从她手中接过常居疑的拜帖,见到常居疑让路与她,大敌当前,根本也没真正省起这弟子是何人。一愣之下尚未反应,常居疑已问道:「锅子?铁锅只有融烂得更快些。」
范倚真不敢看冷云痴,向常居疑道:「又未必定要铁锅。我听人说,黏土陶器,是很耐得住火的。前辈刚刚说钢是铁的精魂,我想黏土之中,不知是不是也有一个耐火的精魂?倘若有法子提炼出来,造成一只大陶锅,你这刀放在其中,便有希望能熔去。」想了一想,又道:「我甚么也不懂,但我在家里的时候,听过街坊屋子走水的,他们曾说火场炎热,便像是有十个太阳一般;又听家里的工人说,某些乡下地方曾有以高炉熔铁之法,那洪炉大约就跟火场一样热罢?我们平日用火,并不知道他究竟能炎热若何,能烧毁多少坚硬的物事。如果能造出这样一只陶锅来,佐以酷热高炉,或许就能试试。」
常居疑打量了范倚真几眼,不置可否,道:「这锅子我是造出来了。我花了十年时间,才配出不同陶土所占比例的烧制方子。我的铸炼房,眼下便有数百只这样的锅子同时动工。虽然炼到后来,也要经过锻打,但所产钢质,未必便逊于宿铁,而且更为轻便。」他向冷云痴望了一眼,见他静观其变,向他说道:「冷门主和风姑娘以为造一把好刀为难,却不知最难的乃是控御质料。比如说,令徒所说的陶土,我铸炼房中各家兵器的钢与铁,各有天赋的质地本性,但教掌握了这本性,奇兵利器,要多少便有多少。」
冷云痴嘿然道:「既是如此,常先生又何惜于一口刀?」
常居疑仍是一副轻蔑的表情,道:「武林中人自来只知道珍惜一刀一剑,见到好兵器就丢了魂儿,哪里会去琢磨我说的道理?老朽毕生心血,在水、土之性,不在器物之用。你们懂得甚么?我瞧你们不起,因此不愿让刀。冷门主,风姑娘,你们明白了没有?」
冷云痴和风渺月万料不到他会在北霆门人环伺之下说出如此无礼的话来。擦擦擦一片响,众奥支弟子纷纷拔刀,风渺月叱道:「你欺人太甚!」冷云痴素性深沉,怒色极淡,然而一手搭上面前案上的宝刀刀柄,凝目相视,随时便要动手。
那褐衫老人说了那句话,全无后悔失言之态。背负双手,乱发飘动,目光深不可测,一张苍老的面容上尽是冷傲之色。
吕长楼在旁见状,一对短刀已执在手里,低声说道:「冷门主,在下忝为北霆门西旌别院客人多年,一直无以为报。今日外敌出言不逊,且让姓吕的先教训他,报答你的相待之恩。」
忽然堂外一个娇柔清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知拿这道理来铸造刀剑,未必便足以睥睨世人。」
冷云痴轻轻摇手,示意吕长楼暂勿动手,与风渺月对望一眼,心中都道:「让这甚么也不懂的小弟子出来搅局一阵,最好激得常居疑动怒,便可趁机下手。」
常居疑道:「嗯,又是你。」
范倚真心中忽然有一个奇异的直觉:「冷云痴未必会帮我,可是尽管他不开口回护,这老人却未必会杀我。」微笑道:「常老前辈熟知钢铁水土的本性,智慧人所难及,但得到好处的,只是常老前辈一人而已。前辈铸炼房规模宏大,便应当广为锻造诸般应手器用,取代易于坏朽的器皿,造福天下人才是。否则跟见了宝刀宝剑便眼红的武人又有甚么分别?与常老前辈所不齿之人又有甚么分别?」
她这话虽对冷云痴、风渺月都有些不敬,常居疑竟却是无言可驳。他慢慢转身,直视门外的范倚真。背后吕常楼剑拔弩张、冷云痴和风渺月伺机袭击,他似乎都不在意,冷冷地道:「小姑娘,你是北霆门弟子是不是?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范倚真行了一礼,说道:「我是冷门主新收的小弟子,大胆妄言,常老前辈恕罪。」抬起头来,明亮的双目扫了弥确堂内一眼,见冷云痴按刀凝立,并不干涉,便接着道:「从来没人教过我,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对铸刀铸剑一窍不通,想来有很多话说错了。但前辈在北霆门说那样不客气的话,我身为弟子,便忍不住要回答几句。」
常居疑双眉慢慢竖起,问道:「那你说,我该怎样?」
范倚真也不知自己为何忌惮风渺月,对这老者却始终颇有好感,「话已出口,索性豁了出去!我此时若怯场,他反要瞧我不起。」于是抿唇思索片刻,微微笑道:「常老前辈铸炼房中有大批人手与铸剑器具,听老前辈所言,老前辈不须亲自动手,便能造出利器。然则这些器具,件件都是很精良的,人手个个都是利落能干的,我不知道老前辈如何办到,如何统御,这才是本领所在哪!若能将此法用于制造百姓的四时器用,岂不是比铸造刀剑、让武林中人抢夺,要好上很多倍么?」
她一言既终,常居疑眼中精光暴盛,喝道:「好!」蓦地里腾身而起,扑向范倚真,点了她颈旁与腰间穴道,一手抓起她衣领,一手提着她腰带,从弥确巷往庄外疾奔。
冷云痴飞身出堂,宝刀猛挥,一股劲风袭向常居疑身后,这衰迈老者被劲风一撞,跌出了两步,咳嗽数声,几乎要把范倚真摔下地来。范倚真惊呼一声,常居疑抓紧了她衣领腰带,乘势飘行,更向庄外奔逃。弥确巷两旁排排站的衍支弟子未得师父命令,眼睁睁看着常居疑掳走了新入门的小师妹。
范倚真虽然位列衍支弟子最末位,但被外敌掳去,岂可不救?冷云痴尚未摸清常居疑底细,便给他以神出鬼没的突袭和轻功,在眼皮底下掳走了一名弟子,心中大怒,急命三名奥支弟子、七名衍支弟子追赶救人。
那十人来到庄外,但见一道马蹄痕往后山去了。急忙各自牵马追去。
一直转到北霆庄背面,其中一名衍支弟子忽然指着路面叫道:「咦!你们瞧,怎地多了一道蹄印?」回头向来路一望,又叫道:「有一个人的足迹,刚刚才印下的!」
一名奥支弟子跳下地来检视足迹,说道:「这是个男子。他是从庄前奔到此处才上马的,难道那老人毕竟约了帮手,一早就埋伏庄外?我们追上看看,再做打算。」
后山低坡处杂草丛生,杂草之间是山农与北霆门人踏出的浅浅沙地。面前两道蹄印,便向着云雾缭绕的后山山腰,杂沓迤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