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跳丸(一)(2/2)
但见那人双腿随意挟住马背,任马儿沿着江岸急驰,马上身子彷佛羽毛一般轻盈。这等急驰之下,手中不管朝空抛出甚么物事,原会瞬间落在身后,尚未看清物事如何坠下,身子便已急冲而过,令人手忙脚乱,甚么也难以接得住,更别提同时抛接四五个小球。若是平地抛接小球,这「跳丸」之技由来已久,原本算不得甚么,但那岸边艺人竟在马背驰骋间耍这跳丸,无一落空,浑若无事,手法直如幻术。而其骑术之精,也令人看得心旷神怡。
王衍大叫:「这玩意儿有趣。快放条小船去接他,让他上我舫来表演。」左右当即传令下去。不一会儿,小船摇近江岸,抢在那人前头,众亲军纷纷跳上岸去,回头将那人截住。王衍遥遥望见那人急忙勒马,跳下马来频频打躬作揖,似乎受宠若惊,不久便跟着亲军上了小船。
那人上得船来,亲军各自归队。一班乐师歌妓不得王衍号令,不敢停奏,一路上仍演唱不停。王衍见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普通道上汉子,略显老态,一脸脏污,见了自己之面,只是拜伏在地,一句话也不敢说,背上一个大木箱似乎颇为沉重。他也不以为意,笑吟吟地道:「你耍的那手很好啊,起来,起来。还有甚么花样,耍给我瞧瞧?耍得好了有赏。」
那人慢慢爬起,仍低着头,似乎不敢直视皇帝,默默侧身弯腰,背上木箱缓缓地朝前倾倒。忽然之间,也不见他伸手开启木箱,手中便多了不知哪来的五个人头大的黑色大球,流星一般向天空中纷纷飞去。那人向王衍恭敬之极地一个躬身,便转身跃上舷头。这时,那五个黑球依次落下,那人在舷头来回腾挪奔跑,嘈闹乐声中,便在舷头轻轻巧巧地耍起跳丸来。
王衍叫道:「好!还有甚么?」偏过了头欣赏。那人在船稍舷头跑上跑落,舫身丝毫不见晃动;那人身形也并不怎么壮,但急奔之中抛掷着五个大球,一点也不见吃力,自来跳丸之戏道具,倒没见过这么大而沉重的。乐音渐奏渐紧,那人的步伐竟似与乐音合拍,窜高跃低又每每与旋律高低相称,手中掷丸的力道,更似有抑扬顿挫,便像一场结合舞蹈与杂戏的表演。王衍向一班歌妓笑道:「这是个识得音律的卖艺人。」
那人如花蝴蝶般四处飞舞,表演花样虽多,但并不逼近王衍所坐躺椅,只在歌妓乐师头顶上做文章,彼处也无内侍亲军等人,内侍都围在王衍身后。那人的活动范围,倒是谨守分寸。王衍点点头,甚感满意:「这人很识大体,知道天子威仪在此,不敢冒犯。不如便叫他到宫里的乐班子侍奉。」
一曲将终,正是**迭起,那人手中的几个黑色大球抛接更速,连绵成黑色波浪,那人更在抛接中杂以筋斗、倒立等身法,一身黑衣与黑色波浪融为一体,又与乐音呼应。已有五分醉意的王衍忍不住叫好鼓掌。
这时一名歌妓唱到曲子结尾前最后一个停顿处,轻轻吸了口气,抬了抬头,正要将那最后一句吐出,瞥眼见到空中落下那杂技汉子抛上去的一颗黑色大球。大球呼呼旋转,原看不清甚么,但就是这一瞥眼,她看见了那人头大的黑球上依稀有着模糊五官。
这果然是一颗人头!
那歌妓下一句歌声再也无法吐出,尖声大叫,叫声感染了她身旁的乐班子,众人一起惊叫起来。那杂戏汉子一扭身接住了这人头,朝她眨了眨眼,接着呼呼连响,手中五颗黑球向王衍飞击过去。
这时画舫船头乱成一团。亲军早被王衍遣到另艘船上,船头只余几名内侍宫女。几件乐器被扔在地上,琴弦被众人踏过,发出种种刺耳声响。那五颗人头势道不停,旋转着朝王衍奔去。王衍惊怖异常,话也说不出半句,一翻身便要跳下躺椅躲进船舱。咚咚两声,已有两颗人头落在躺椅前方,肤如树皮、五官变形,确实是两颗以药水保存了的人头。内侍们不顾自己倘若撇下皇帝逃命,转眼可能要杀头,都踉踉跄跄地后退,有两名内侍掉进了江里,登时冻得在水中大呼救命。
眼见还有三颗人头即将击中王衍,那人抢上前来,背上木箱敞开,收去了这三颗人头;同时足下一挑,船板上两颗人头活了一般朝王衍跳来。王衍虽荒淫无道,毕竟当惯皇帝,见此异事,还是鼓起了勇气喝道:「大胆狂徒,退下!人来,将刺客拉下去!」
两颗黑色人头在空中昂起,那人不知使了甚么巧劲,两颗人头直似活物一般。王衍似乎听得那人微微冷笑,忽见他左手倏出,自己只觉额前寒风乍起,青光微闪,头顶上的冕冠被甚么力道给撞了一下,差点落将下来,同时额前垂挂的珠玉冕旒一阵响动。只道那人行刺得手,自己性命不保,再也顾不得天子威仪,惊叫出声。
那人一伸手,一柄短剑和两颗人头,都被他收了回去。这时大批亲军已经自他船跃上了皇帝的画舫,齐向那人冲来。皇帝面前不能拔刀,亲军便各出拳掌,大呼逼近。
那人急窜两步,竟绕到了王衍的躺椅之后,与王衍相距仍然极近。左手持短剑,右手中握着一把不知甚么,更不向众亲军望上一眼,反身就跃下了嘉陵江,正落在挣扎着的两名内侍身边,那人在水中不知做了甚么手脚,两名内侍啊啊两声大叫,也不知是否被杀伤。却见江水迅速弥合,那人再也影踪不见。水中却也不见有鲜血浮起。
亲军将一众仍在惊叫的乐师歌妓赶到其他船上,将乐器一件件抛进了江里,以免其中更藏有其他行刺违禁物事。几名亲军赶紧扶王衍在椅中躺好。王衍心头怦怦乱跳,伸手一摸额头,丝毫不觉疼痛,但总觉有甚么不对,只见几名亲军瞪眼瞧着自己,似乎自己脸上哪里有问题,却不敢说话。他再伸手一摸,额前空荡荡地,天子冕冠上的一帘珠玉冕旒,竟已经被那刺客割去。
原来刺客当时短剑出手,使了一股回力,因此尚未近身,短剑便已将冕旒削断,勾回到刺客手里。王衍张大了口,不知这刺客并不攻击自己,却割去了冕旒,是为了甚么?
两名落水的内侍也已被亲军救了上来,两人簌簌发抖,前襟各自被割去了一块,自是那黑衣刺客在跃入江中时所为。
那刺客以五个死去已久的头颅耍跳丸之戏,在蜀帝北巡的画舫上骇倒诸人,于亲军不备之时掩近了皇帝龙体,却仅带走一丛天子的冕旒、两片宫中内侍的衣襟。此事离奇怪诞,然而阆州城里有犯驾刺客隐伏,却是实情,王衍不敢上岸,酒已吓醒,也再无心绪听曲看戏了。亲军各自乘船上岸,转眼间,正午的阆州城里便散满了王衍的牙兵,逐家逐户喝问搜索,那名在昨日前往李家、以一百匹丝绢买了何康家闺女的官兵,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