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三章(2/2)
②法语“hateaubrillad”(夏多布里昂)有烤牛排之意,与作家夏多布里昂同音。
③希腊语,苏格拉底名言,意为“认识你自己吧!”
有时候,在橡树圣马丁的下一站,有一些青年人上火车。德·夏吕斯先生总是情不自禁地看着他们,但由于他缩短了并掩盖起他对他们的关注,这种关注便披上了隐密的神色,甚至比本来的面目更为非同寻常;他好象认识他们,不由自己地流露出来,在同意自己作出牺牲之后,转向我们,就象孩子们的所作所为一样,孩子们因父母吵了一架,就被禁止向同学们问好,可孩子们呢,遇到同学们的时候,总不免要抬起头来,然后又落入家庭教师的严厉管教之下。
听了引用的那句希腊文的话,就是德·夏吕斯先生刚才谈论巴尔扎克时,要让人理会的,在《盛衰记》中用以影射《奥林匹奥忧伤》的高谈阔论,茨基、布里肖和戈达尔大夫相视而笑,笑里也许满足的成分多,而讽刺的成分少,这种满足,犹如晚宴食客们终于让德雷福斯说出了自己的事件,或者使女皇谈起自己的统治。大家打算纵容他就这个题目再谈一点,但东锡埃尔站已经到了,莫雷尔就在这一站头上车找到了我们。在莫雷尔面前,他说话谨慎检点,当茨基想把他拉回到卡洛斯·埃雷拉对吕西安·德·吕邦普雷的爱情话题时,男爵神色矛盾,诡秘而且最终(看到别人不听他说话)严厉起来,一本正经,就象一个父亲听到有人在他女儿面前讲下流话那样。茨基却一口咬住他不放,气得德·夏吕斯先生眼睛都鼓出了头面,抬高嗓门,口气意味深长地,指着阿尔贝蒂娜,然而阿尔贝蒂娜却听不见我们的说话,她忙于与戈达尔夫人和谢巴多夫亲王夫人聊天,只听他象某人要教训教养很差的人那样语气双关地说:“我认为,是谈点能使这位年轻姑娘感兴趣的事情的时候了吧。”但我很清楚,对他而言,年轻的姑娘不是指阿尔贝蒂娜,而是指莫雷尔;况且,不久,他证实了我解释的正确性,他要求大家在莫雷尔面前不再作此类谈话,他使用的表达方式说明了这一点。“您晓得,”他对我说到小提琴手,“他根本不是您所能想象的那样子,他是一个很诚实的小伙子,他始终很理智,很严肃。”从这话里,人家感到,德·夏吕斯先生把性倒错看作是对青年人的一种危险的威胁,跟卖淫之于妇女无异,人们感到,如果说他对莫雷尔使用“严肃”这一形容词,那么,其意思是用于修饰小女工。这时,布里肖想换话题,问我是否打算在安加维尔还待很长时间。我多次请他注意我不住安加维尔而是巴尔贝克,但毫无作用,他一错再错,因为,他总是把这一带沿海地区称作安加维尔或巴尔贝克—安加维尔。是有这样一些人,跟我们讲的是同样的东西,可叫的名字却有点出入。有那么一位圣日尔曼区的女士,当她想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时,却老这样问我,是否很长时间没见到塞纳伊德,或奥丽阿娜—塞纳伊德,她这么说,我开始怎么也不明白。可能过去德·盖尔芒特夫人曾有一个亲人叫奥丽阿娜,为了避免混淆,大家便叫她奥丽阿娜—塞纳伊德。也可能先前开始只有在安加维尔有一个火车站,从那里再坐小火车到巴尔贝克。“你们说什么来着?”阿尔贝蒂娜对德·夏吕斯先生刚刚以她家父那般庄重的口气说话感到诧异。“说的是巴尔扎克,”男爵连忙答道,“今晚您正好穿加迪尼昂公主服装,不是第一套,晚宴服,而是第二套。”这次会面与阿尔贝蒂娜挑选服饰有关,我从她的情趣中得到启迪,她养成这种情趣,还得归功于埃尔斯蒂尔,他欣赏朴素无华,也许可以称为大不列颠质朴,若不是与法兰西柔和更贴近的话。他最喜欢的裙服,往往让人看到各种灰颜色和谐相配,象迪安娜·德·加迪尼昂穿的那种服色。除了德·夏吕斯先生,几乎没有什么人懂得评价阿尔贝蒂娜服色的真正的价值。一下子他的眼睛就发现她的服色稀罕和值钱在何处;他兴许就从来未曾弄错过面料的名称,而且认得出出自谁家的手艺。只是他更喜欢——为女人们着想——比埃尔斯蒂尔所能容忍的更鲜艳夺目一点。因此,那天晚上,她递给我一个半微笑半焦虑的目光,弓着她那母猫般小玫瑰鼻子。真的,她里面穿着灰色双绉裙,外面套着紧腰灰上衣,上衣两襟对迭,给人以阿尔贝蒂娜浑身皆灰的感觉。她示意让我帮她一下,因为她那鼓袖要弄平才能套进她的紧身上衣,或者重新鼓起来以便拉出来,她脱掉了上衣,她的袖子是很软的苏格兰呢制成,玫瑰色,浅灰色,暗绿色,鸽脖闪色相映成趣,宛若在灰色的天空架起了一道彩虹。她心里想,不知道这样是否会博得德·夏吕斯先生的赞赏。“啊!”德·夏吕斯先生欢呼起来,“这是一道光彩,一件多棱色镜。我衷心赞美您。”“不过,这一切都应当归功于先生,”阿尔贝蒂娜指着我亲热地说,因人她喜欢向人显露我给她的东西。
“唯有不会穿衣打扮的女人才害怕颜色,”德·夏吕斯先生又说,“她们可以光彩夺目而不流于俗气,温馨淡雅而不平淡乏味。况且,您与·阿代斯反复灌输她的思想。”阿尔贝蒂娜对这无声的裙袍语言产生了兴趣,使向德·夏吕斯先生询问加迪尼昂公主的情况。“嗬!她可是一个新美人,”男爵象做梦一样的口气说道。“我熟悉迪安娜·德·加迪尼昂和德·埃斯巴夫人一起散步过的小花园。这个花园是我们一个堂表姐妹的。”“有关他堂表姐妹花园的这种种问题,”布里肖对戈达尔交头接耳道,“都可以象他的家谱一样,对这位尊贵的男爵有价值。但是,我们没有在里面散步的特权,又不认识那位夫人,也没有贵族的头衔,这与我们有何相干?”因为布里肖未曾料到,人爱会对一件裙子和一个花园感兴趣,就象欣赏一部艺术作品一样,没有料到德·夏吕斯先生象是在巴尔扎克的作品里重新看到了德·加迪尼昂夫人脚下的花园小径。男爵接着说:“但您认识她吧,”他对我说,说的是他的那位堂表姐妹,对我讲话是奉承我,好象是对一位被放逐到小圈子里的某某人说话,此人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若不是属于他那个世界,起码也是就要走进他那个世界里去的人。“不管怎么说,您很可能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见过她。”“是拥有博克勒城堡的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吗?”布里肖问,露出听得入迷的神色。“是啊,您认识她?”德·夏吕斯先生冷冷地问道。“根本不认识,但我的同行诺布瓦每年都要到博克勒度一部分假期。我有机会给他写信寄到那儿。”我对莫雷尔说,心想会使他感兴趣·德·诺布瓦先生是我父亲的朋友。但他脸上毫无表情可以证明他听进了我的话,他简直把我父母视作草芥了,不似跟我外叔祖远攀时那么套近乎,他父亲曾在我外叔祖家当过贴身仆人。而且,我外叔祖与家里其他人不同,很喜欢“假客气”,给仆人们留下醉心的回忆。“据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一位高贵的女人;但我从来不敢自作主张妄加评论,而且我的同行们也不敢。因为,诺布瓦在学院里虽然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可没有把我们中的任何人介绍给侯爵夫人。我只知道,受到她接待的只有我们的朋友迪罗当香,他与她祖上有亲戚关系,还有加斯东·布瓦西埃也受到了接待,因为在一次引起她特别感兴趣的研究之后,她想认识他。他在她家吃了一顿晚餐,回来美滋滋的。尽管布瓦西埃夫人也没有受到邀请。”一听到这些人的姓名,莫雷尔温情脉脉地笑了;“啊!迪罗—当香”,他对我说,那关心的神气,与他听人说到诺布瓦侯爵和我父亲时所表现出来的无动于衷,适成正比。“迪罗—当香,跟您的外叔祖是一对好朋友。当有一位女士想参加一次法兰西学院新院士入院演说会,要一张中心位置的票,您的外叔祖说:‘我给迪罗—当香写封信。’自然喽,票马上就寄来了,因为您很清楚,迪罗—当香有求必应,不好拒绝,因为您外叔祖很可能对他伺机报复。听到布瓦西埃的名字我也很高兴,就是在那里,您的外叔祖在元旦时节为太太们张罗买这买那。我知道这事,因为我认识当年负责买东西的人。”岂止是认识,那人就是他父亲。莫雷尔回忆我外叔祖某些亲热的暗示,涉及到这么一件事,我们当时不打算老呆在盖尔芒特府里,我们寄住在那儿,纯粹是因为我外祖母的缘故。偶尔谈到可能搬家的事。然而,要明白夏尔·莫雷尔在这方面给我的劝告,就得知道,过去,我外叔祖是住在马尔塞布大街40号乙。由此引出这么件事,由于我们经常去我外叔祖阿道夫家,直到那注定的倒霉的那一天,我弄得我父母与我外叔祖闹翻了脸,因为我讲了玫瑰夫人的故事。于是在家里,父母不说“在你们外叔祖家里”,而说“在40号乙”。妈妈的堂表姐妹们说得就更干脆了:“啊!星期天人家里留不住你们,你们在40号乙吃晚餐。”我若去看一个亲戚,人家就嘱咐我先去“40号乙”,先从外叔祖那儿开始,免得他生气。他是房主,但老实说,他挑选房客很挑剔,他们大家都是朋友,抑或都成了朋友。上校瓦特里男爵每天同他一起抽支雪茄烟,目的在为修房打开方便之门。通马车的大门老是关着。如果在一扇窗口上发现挂有一件内衣,晾着一条地毯,他就会气冲冲地进门,马上就叫取下来,比如今的警察行动还迅速。但他到底还是把他的一部分楼房租了出去,而他自己仅留两层楼房外加那几间马厩。尽管如此,房客们善于讨他的高兴,盛赞楼房维修保养得好,交口赞誉“小公馆”起居设备舒适,仿佛我外叔祖是“小公馆”的唯一占有者,他随人说去,不作正式辟谣,而他本该加以否定才是。“小公馆”当然是舒适的(我外叔祖把当时流行的新花样统统引进来了)。但它毫无非同寻常之处。唯有我的外叔祖,常常怀着假谦虚,洋洋得意地称“我的小寒舍”自以为是,无论如何总要对他的贴身仆人,以及对仆人的妻子,对马车夫,对厨娘,反复灌输这样一种观念,就是在巴黎,论舒服,论豪华,论娱乐,什么也比不上小公馆。夏尔·莫雷尔从小就是在这样的信念中长大的。他仍然怀有这样的信念。因此,在那些日子里,即使他不跟我聊天,我要是在火车上同某个人谈起搬家的可能性,他马上就会朝我微笑,眨眼睛,一副配合默契的神态,对我说:“啊!您需要的,就是类似40号乙的什么东西吧!您在那儿一定会称心如意!可以说,您外叔祖对这方面十分内行。我打包票,全巴黎没有任何地方可与40号乙相媲美。”
刚才说到加迪尼昂公主,德·夏吕斯先生面色忧郁,我顿时感到,这一消息并不仅仅使他想起一个无足轻重的堂表姐妹的小小花园。他陷进了深思,好象是在自言自语:“《加迪尼昂公主的**》!”他叫了起来,“非凡的杰作!多么深刻,多么痛楚,这名声扫地的迪安娜,她那么惧怕她所爱的男人知道她的坏名声!多么不朽的真实性,比表面具有的真实性更真切!这走得有多远!”德·夏吕斯先生慷慨陈词时却流露出伤感,不过,大家感到,他并不觉得这种感伤有失大雅。当然,德·夏吕斯先生尚估摸不透,对他的德行,人家到底了解还是不了解,究竟到了何种程度,因而,最近以来,他老是担心,他一旦回到巴黎,人家一旦看到他同莫雷尔在一起,莫雷尔的家人就会出来干预,担心这么一来,他的幸福就会受到危害。这种或然性,对他而言很可能出现,直到现在仍然象是令使他不快和痛苦的心头病。但男爵很会演戏。刚刚,他们自己的情景与巴尔扎克描写的情景混为一谈,现在,他又略施小计,躲到新的情景里,面对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厄运,无论如何不能让它吓倒自己,在惶惶不安之中进行自我安慰,找到斯万还有圣卢曾经称之为“很巴尔扎克的”某种东西。这样识别迪尼昂公主身分,对德·夏吕斯先生而言,已变得轻而易举了,因为他对心理上的移花接木早已习以为常,而且他已提供过多种先例。况且,这种心理上的移花接木,只要把作为爱物的女人换成一个年轻小伙子,马上就会在这小伙子身边造成一系列的社会纠纷,并围绕着一种平常的关系愈演愈烈。当人们为了某种原因,采取一劳永逸的办法,对日历或时刻表作某些改变,比如说推迟几星期过年,提早一刻钟敲午夜钟,由于一昼夜仍然是二十四小时,而一个月仍然是三十天,时间度量万变不离其宗。一切都可以变化却不带来任何混乱,因为数目间的关系总是不变的。因此,有些生平传记采用“中欧时”若东方历。在这种关系中,身边供养一位女演员时,其自尊心似乎也起着作用。当,从第一天开始,德·夏吕斯先生打听莫雷尔是何许人时,当然他得知他出身卑贱,但是,我们所喜欢的一个半上流社会的女人,对我们来说,并没有因为她是可怜人的女儿而失去她的诱惑力。相反,那些知名的音乐家,他曾让人写信给他们,他们也曾回信答复过男爵——并非出于兴趣,象朋友们将斯万介绍给奥黛特时,当着他的面,把她描绘得比她本来更难对付、更求之不得的那样——出于名人抬举新手的简单庸俗的心理说道:“啊!高才生,大有作为,自然因为他年轻有为,行家们评价很高,前程无量。”而不谙同性恋的人们,出于狂热的爱好,也讲起了男性美:“而且,看他演出真过瘾;在音乐会上他比谁都干得漂亮;他有美丽的头发,有高雅的姿态;容貌美极了,那气派,象画中的小提琴家。”德·夏吕斯先生也一样,被莫雷尔刺激得神魂颠倒,莫雷尔则顺水推舟让他明白,他是多么抢手的邀请对象,德·夏吕斯先生庆幸能把莫雷尔带在自己的身边,在顶楼上为他建一个小窝,他经常可以来。剩下的时间呢,他希望他是自由的,他的行为要求他这样,德·夏吕斯先生不惜给他那么多的钱,要莫雷尔继续干这一行,要么是因为有这种很强的盖尔芒特观念,一个男子汉总要干点事,全凭自己的才干做点事,而地位或金钱不过是个零,使一种价值增值的0,要么是因为他担心,小提琴手老厮守在自己身边,无所事事,会产生厌倦的。最后,在出席某些大型音乐会时,他不失时机沾沾自喜、自言自语道:“此时受到欢呼的人、今霄将在我家里。”风流雅士们,当他们恋爱的时候,不管以什么方式恋爱,总是给自己虚荣心增添某种东西,能够摧毁以前有过的一些实惠,而在以前的实惠中,他们的虚荣心兴许曾得到过满足。
莫雷尔觉得我对他并无恶意,对德·夏吕斯先生关系真诚,而且对他们俩在**上绝不感兴趣,最终对我表现出热情洋溢的感情,犹如一个小宝贝女人,知道人家不要她,但也知道她的情人把您当作真挚的朋友,不会设法挑拨他同她的关系。他不仅跟我说话的腔调酷似当时的拉谢尔,即圣卢的情妇,而且,根据德·夏吕斯先生一再对我重复的话,在我不在的时候,他对他议论我说的事与拉谢尔对罗贝议论我的事毫无二致。德·夏吕斯先生终于对我说:“他很喜欢您,”犹如罗贝说:“她很喜欢您,”又如外甥以其情妇的名义发出邀请,我外叔祖以莫雷尔的名义经常请我来同他们一起吃晚餐。不过,他们之间发生的风暴并不比罗贝与拉谢尔之间的争吵逊色。诚然,夏丽(莫雷尔)一走,德·夏吕斯先生便对他赞不绝口,一再洋洋得意地说小提琴师对他如何如何的好。然而,却可以看得出来,即使在老常客们面前,夏丽也每每面有愠色,并不象男爵希望的那样总是高高兴兴和服服贴贴的。由于德·夏吕斯先生的软弱所致,他对莫雷尔不识抬举的态度表示谅解,后来,夏丽的恼火,竟发展到如此地步,小提琴师毫不掩饰,甚至溢于言表。我眼看德·夏吕斯先生进入一节车厢,在那节车厢里,夏丽正同自己的军人朋友们在一起,音乐家对他耸耸肩以示欢迎,同时对战友们眨巴一下眼睛。要不,他就假装睡觉,好象此人的到来使他烦透了。要不,他索性咳嗽起来,旁边的人则大笑着,借机取笑,模仿象德·夏吕斯先生这样的人那种矫揉造作的说话,把夏丽引到一个角落里去,最后,夏丽才又掉过头来,好象迫不得已的样子,回到德·夏吕斯先生身边,那挖苦的俏皮话就象万箭刺穿着德·夏吕斯先生的心。实在不可思议,他竟然忍受下来了;而这种痛苦的形式,每次都花样翻新,再次对德·夏吕斯先生提出了幸福的问题,不仅硬逼他得寸进尺,而且去追求别的好事,一种邪恶的回忆污染了先前的手段。然而,不管后来这一幕幕场面有多么令人难受,应当承认,最初,法兰西民族人的天性描绘出莫雷尔的形象,赋予他的迷人外表,简朴,开诚布公,有独立自豪感,这种独立的自豪感似乎得益于无私精神。尽管这些都是假象,但姿态的优雅对莫雷尔尤为有利,因为,恋爱之人老想得寸进尺,不得不抬高出价,相反,无恋爱之人则容易走一条笔直的、强硬的、优雅的路线。这条路线,通过名门的特权,存在于心眼极封闭的莫雷尔那张极开放的脸上,这张脸,粉饰着新希腊的风雅,这种风雅在香槟方形大教堂大放异彩。尽管他装得很高傲,但当他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发现了德·夏吕斯先生时,他往往被小圈了里的人弄得很尴尬,红着脸,低垂着眼帘,而男爵却心花怒放,从中看到了一大部罗曼史。这不过是恼火和羞愧的表示。恼火时有表现,因为,尽管莫雷尔平常的态度表现得极为冷静,极为稳重,但也难免不时常露出马脚。甚至有时候,男爵对他说几句话,莫雷尔立即口气强硬地进行咄咄逼人的反驳,弄得大家都感到刺耳。而德·夏吕斯先生则往往伤心地低下头,一声不吭,自以为是地相信,受到崇敬的父亲,对其孩子的冷淡和粗暴完全不会介意的,因此,一如既往,对小提琴家极尽颂扬之事。德·夏吕斯先生也并非总是这样逆来顺受,但他的反叛一般达不到目的,尤其因为,他从小与上流社会的人们一起生活,得考虑他可能唤起的反响,意识到了卑鄙的勾当,如果说这种卑鄙的勾当不是天生的,至少是教育养成的。然而,他在莫雷尔那里,偏偏遇到了暂时无所谓的庸人薄愿问题。可惜·德·夏吕斯先生,他并不明白,对莫雷尔来说,凡涉及音乐戏剧学院和音乐戏剧学院名声有关的问题,一切都必须让步(但音乐戏剧学院也许更为严重,暂时不会提出来)。因而,比如说吧,资产者出于虚荣心随意改姓,而大贵族则出于实惠的考虑。对年轻的小提琴家而言,正好相反,莫雷尔的姓与他获得的小提琴一等奖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因而不可能更改。而德·夏吕斯先生本想要莫雷尔一切都离不开他,即使姓名也不例外。他考虑到莫雷尔的名为夏尔斯(harles),与夏吕斯
(harlus)相似,而且他们碰头的地方叫夏尔姆斯
(harmes),便企图说服莫雷尔,一个朗朗上口的美名本身就是艺术名声的一半,演奏高手理应当机立断取名“夏梅尔”(harmel),暗指他们幽会的地点。莫雷尔耸了耸肩。德·夏吕斯先生挖空心思,不幸冒出一个念头,说他曾有一个内室侍从就是这样称呼的。一句话气得年轻人火冒三丈。“过去有一度时期,我祖上以王宫侍从和侍从领班为荣。”莫雷尔骄傲地回答道:“过去有一度时期,我祖上下令杀过您祖上的头。”德·夏吕斯先生也许会大惊失色,倘若他能预料到,即使不用“夏梅尔”,而是心甘情愿地收养莫雷尔,并赐予他拥有的盖尔芒特家族的一种头衔,但情况也会象人们看到的那样,不允许他将这样的头衔恩赐予小提琴家,即使允许,小提琴家也会拒绝接受,因为他想他的艺术声望是与他的姓莫雷尔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与评论水平的“级别”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他竟将贝尔热街高高凌驾于圣日尔曼区之上!德·夏吕斯先生出于无奈,只好作权宜计,让人为莫雷尔做几只象征性的戒指,上面刻有古文字:LVSVLTRROL’S。当然,面对某个他不认识的一种对手,德·夏吕斯先生本该改变一下策略。但谁能办得到呢?况且,若说德·夏吕斯先生有些笨拙,那么莫雷尔也不缺乏拙笨。除了导致破裂的本身情况之外,使德·夏吕斯先生身边失去他的一个原因,起码是临时的原因(但这临时的原因最终变成了决定性的了),恐怕是,在他身上,不仅仅是那种卑鄙的东西使他在强硬态度面前一味卑躬屈膝,而对温柔体贴则报以蛮横无理。与这种下流本性相平衡,还有一种因受不良教育而造成的综合萎靡症,在犯有过失或成为负担之时,这种萎靡症便随处会作起孽来,甚至,为了讨男爵的欢心,他有必要说尽甜言蜜语,做尽温情柔态,献尽欢颜笑貌,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刻,他却变得阴沉、恼怒,极力要展开讨论,而他明明知道,争论起来人家是不会同意他的看法的,但他仍坚持自己怀有敌意的观点,道理软弱无力,言辞却激烈锋利,从而更显示其道理的软弱无力。因为一旦论据短缺,他马上就胡编一气,愈是胡编乱造,其无知和愚蠢就愈铺展得开。当他客客气气,一味追求讨人喜欢的时候,从无知和愚蠢就不容易暴露出来。相反,当他脸上阴云密布时,人们除了看到他的无知与愚蠢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此时,他的无知与愚蠢便由无害而变得可憎可恨了。于是乎,德·夏吕斯先生感到苦恼不堪,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次日的好转,可莫雷尔呢,竟忘记了是男爵让他享受到荣华富贵,反露出悲天悯人的嘲笑,说:“我从来不接受任何人东西。因此,我无需向任何人道一声谢。”——
意为:“前进!”
在此期间,仿佛他是在与一位上流社会人士打交道,德·夏吕斯先生继续施加他的愤愤不平,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但已经无济于事了。不过也不总是这样。比如,有一天(就在第一阶段之后),男爵同夏丽和我一起在维尔迪兰家吃午餐回来,以为可以同小提琴家在东锡埃尔度黄昏和良宵,未曾料到一下火车,小提琴家就与他告别,并答道:“不,我有事要办,”弄得德·夏吕斯先生大失所望,尽管他极力试图逆来顺受,我还是看到了他的眼泪溶化了眼膏,呆若木鸡地站在火车前。这种痛苦真叫人于心不忍,以至于,由于我们,她和我,本打算在东锡埃尔打发一天时间,我便对阿尔贝蒂娜耳语说,我实不忍心让德·夏吕斯先生孤零零一个人呆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大伤其心。亲爱的小宝贝宽大为怀,接受了我的建议。我便问德·夏吕斯先生是否愿意由我陪他一会儿。他也接受了,但不想因此打扰我的表妹。我口气变得温柔起来(可能是最后一次,既然我下决心与她一刀两断),就象她是我的妻子似的,我温柔地命令她:‘你先回去吧,我今晚再找你,”我也甜甜蜜蜜地听她说了,就象夫唱妇随似的,允许我做愿意做的事,并对我表示,她很喜欢德·夏吕斯先生,如果他需要我的话,她同意我去陪他玩。男爵同我,我们向前走着,他摇摆着他那肥胖的身躯,低垂着虚伪的眼睛,我跟着他,直到一家咖啡店,人家给我们端上啤酒。我感到德·夏吕斯先生的眼睛不安地在盘算着什么。突然,他要来纸和墨水,神速地写将起来。他洋洋洒洒写了一页又一页,眼睛因狂思怒想而冒着火星。他一口气写了八页:“请您帮个大忙行吗?”他对我说。“原谅我写了这么个条子。但必须这么做。您坐上一辆车,要一辆汽车如果可能的话,要快点。您肯定还可以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他,他去房间换衣服去了,可怜的小伙子,他离我们而去那阵子是想拿一把,但我向您保证,他一定比我更伤心。您把这条子给他,要是他问您在什么地方看到了我,您就告诉他,您在东锡埃尔下车(况且这是实情),要去看罗贝,也许不是这么回事,但要说您同一个您不认识的人一起遇见了我,说我当时怒气冲冲,说您似乎听到了要人派证人之类的话(不错,我明天决斗)。千万不可告诉他,是我要求这样做的,不要勉强把他带回来,但如果他愿意同您一起来,不要阻拦他这样做。去吧,我的孩子,这是为他好,您可以使一大悲剧避免发生。您一走,我就要写信给我的证人。我已经妨碍了您同您的表妹一起散步。但愿她不会埋怨我,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她是一位高尚的人,我知道她是属于那种通情达理的人,您应当替我感谢她。我个人对她感激不尽,这样做真使我高兴。”我对德·夏吕斯先生大发慈悲;我似乎感到,夏丽本可以阻止这场决斗,他可能就是决斗的起因,果真如此,我可抱不平了,他竟会这样漠不关心地走了,不陪伴他的保护人。我来到莫雷尔住的房屋时,我的怒火升得更高了,我听出了小提琴家的嗓门,他出于倾吐满腔欢乐的需要,唱得好不开心:“星期六傍晚,干完活以后!”要是可怜的德·夏吕斯先生听到他的歌唱该作何感想,可他硬要人家相信,他可能仍然相信,此时此刻,莫雷尔正在伤心呢!夏丽一看到我,索性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
“噢!我的老伙计(原谅我这样叫您,过了可恶的军队生活,养成了肮脏的习惯),看到您真走运!我晚上正没事可干。我请求您,我们一起度晚会吧。或待在这儿,如果这使您高兴,或去划船,如果您更喜欢的话;或者搞点音乐,我没有任何特别的要求。”我告诉他,我得在阿尔贝克吃晚餐,他巴不得我邀请他去,可我不乐意。“既然您这么匆忙,那您干吗来呀?”
“我给您捎来德·夏吕斯先生的一张条子。”一听到这个姓名,他的满腔欢喜一扫而光;顿时愁了眉苦了脸。“怎么!要他来缠着我不放!那我岂不成了奴隶了!我的老伙计,行行好。我不开信。您告诉他您没找到我。”“最好还是打开吧?我想里面有严重的事情。”“绝对没有,您没领教过这老贼的连篇谎言和多端诡计这是他要我去看他的一招。那好吧!我不去,今晚我要清静。”“难道明天没有一场决斗?”我问莫雷尔,我以为莫雷尔也知道这码子事。“一场决斗?”他大惊失色地说。
“我一点也不知道。总之,我才不在乎呢,这老混蛋,如果高兴,尽可以让别人给杀掉。不过您瞧,您让我糊涂了,我看还是看看他的信吧。您就对他说,您把信留下了,我回去就能看到。”就在莫雷尔跟我说话的当儿,我简直看呆了,那一本本可观可叹的书,都是德·夏吕斯先生送给他的,充斥了整个房间。由于小提琴家拒绝接受带有:“我为男爵珍藏……”之类题辞的书籍,因为这类题铭,在他看来,对他本人似乎是一种凌辱,象是寄人篱下的标志,男爵便变化着花样,巧妙地抒发着感情,洋溢着得意的苦恋,按照感伤情谊的气氛变化,向精装书装订工一一定做。有些时候,题辞简短而充满信赖,比如“Spesmea”又如“Exspetataoeiudet”②;有时候以顺从的口气,象“我期待着”;有些就风流了:“Mesmeslaisirdumestre”③,或者是劝人贞洁,象是从西米阿纳那儿借用过来的,堆砌着蓝天白云、百合花簇拥的辞藻,转弯抹角表达良苦用意:“Sustetatliliaturres”④;最后,还有一些则悲观失望,与那个不愿在地上相许的人儿约会在天上:“Maetultimaaelo”⑤;犹如,吃不到葡萄便觉得葡萄串太青了,对得不到的东西便装出不屑一找的样子,德·夏吕斯先生在一本题铭上说:“omortaleGquodopto”。可惜我没有时间将所有的题献都浏览一遍。莫雷尔打开信封:“tavisetarmis”⑦跃入眼帘,上面加盖狮形纹章,一边一朵唇形玫瑰,德·夏吕斯先生刚才是怎样受尽灵感恶魔的熬煎,令他奋笔疾书,才将这封信写出来的啊,只见莫雷尔迫不及待地读起信来,其狂热程度,不亚于刚才德·夏吕斯先生写信时的表现,只见他的目光在这一页页字迹潦草的一片黑乎乎的信纸上扫描,其速度之快不亚于男爵的生花快笔。“啊!我的上帝!”他叫了起来,“他就差这个了!可到哪儿去找他?上帝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暗示,如果抓紧的话,兴许还可以在一家啤酒店里找到他,刚才他在那儿要了啤酒,歇了一会。“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回得来,”他对他的女佣说,并ipetto⑧补充道:“这要看事态发展情况而定。”几分钟后,我们来到咖啡店。我注意德·夏吕斯先生发现我那时刻的神色。他看到我不是一个人回来,我感到他呼吸和生命都恢复过来了——
拉丁语,意为“我之希望”。
②意为:“期望不会嘲弄人”。
③中世纪法语,意为“与主(师)同乐”。
④拉丁语,意为“城堡护塔楼。”
⑤拉丁语,意为“一切皆天意”。
拉丁语,意为“吾之所欲乃不瞑之欲”。
⑦拉丁语,直译为“祖先和武器”,意为“一靠祖宗,二靠武功”。
⑧意大利语,意为“在心底”。
那天晚上,他心情不好,无论如何不能没有莫雷尔,便杜撰一通,说有人向他报告,原来军队里的两个军官在谈到小提琴家时说了他的坏话,他要派证人对质。莫雷尔看到了丑闻,看到了他的军队生活的不能容忍,便跑来了。在这件事上,他并不是绝对弄错了。因为,德·夏吕斯先生为了使自己制造的谎言更为逼真,已经向两位朋友(一位是戈达尔大夫)写信,要求他们作证。要是小提琴家不来的话,可以肯定,德·夏吕斯先生非气疯不可(恼羞成怒),那就很可能派他们的两个证人唐突找其中一个军官对质,与这个军官决斗,这对他来说可能是个安慰。在此期间,德·夏吕斯先生回忆起来了,他的出身比法兰西名门世家还要纯正,心想,为一位饭店侍应部领班的儿子而神魂颠倒已够意思的哩,可他却可能不屑与其主子来往。另一方面,倘若他只一味在光顾荒淫无耻之徒中寻欢作乐,这种荒淫无耻之徒有一种积习,不回人家来信,不赴约事先也不打招呼,事后又不道歉,由于每每涉及欢爱,曾给他带来多少激动,然而,过后,又给他带来多少气恼,多少难堪,多少愤怒,以至于,有时甚至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连篇累牍地写信而懊恼,为大使们和亲王们一丝不苟、有函必复的认真态度而叹息,如果说他们惋惜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给了他一种宁息。德·夏吕斯先生对莫雷尔的手法已习以为常,知道自己实在没有多少办法可以控制他,又不好混到底层生活中去,在下层生活里,庸俗的称兄道弟司空见惯,占去了过多的时间和空间以致人家挤不出一小时来奉陪这位被排斥在外的、高傲的然而又徒然苦苦哀求的大老爷,德·夏吕斯先生已经死了心,音乐家是不会来了,他诚惶诚恐,唯恐走得太远,与他彻底闹翻,以至于一见到莫雷尔,欢呼声抑制不住破喉而出。但是,一感到自己是战胜者,他便谋求把媾和条件强加于人,并从中尽可能为自己谋利。“您来这里干什么?”他对他说。“还有您?”他看了看我补充道,“我刚才特别嘱咐您不要把他带回来。”“他刚才不愿把我带回来,”莫雷尔说(天真地打情卖俏,骨碌碌地朝德·夏吕斯先生频递目光,眼神照例多愁善感,颓丧得不合时宜,看样子肯定是不可抗拒的,似乎想拥抱男爵,又好象要哭的样子),“是我自己要来的,他也没有办法,我以我们友谊的名义来向您下跪求求您千万别干这种荒唐事。”德·夏吕斯先生喜出望外,对方的反应十分强烈,他的神经简直难以承受;尽管如此,他还是控制住自己的神经。“友谊,您提出来很不是时候,”他冷冷地回答,“当我不认为应当放过一个愚蠢的家伙的胡言乱语时,友谊相反应当让您站出来为我作证才是。况且,假使我要是依从了一种我明知要受钟爱的情感的祈求,我就会失去这种情感的权力,给我的证人的信都已经发出去了。我相信一定会得到他们的同意。您对我的所作所为一直象一个小傻瓜,我的确向您表示过偏爱,可您没有对此感到骄傲,您实际上有引以为荣的权利,您也没有千方百计让那一帮乌合之众明白,象我这样一种友谊,对您来说,是什么道理值得您感到无以伦比的骄傲,你们这帮大兵,要不就是一帮奴才,是军法逼着您在他们中间生活的呀,您却拚命地原谅自己,差不多是想方设法为自己脸上贴金,为自己不懂得感恩辩护。我晓得,这里头,”他接着说,“为了不让人看出某些场面是多么令其丢脸,您的罪过就在于被别人的嫉妒牵着鼻子走。您怎么啦,您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是小孩(而且是很没有教养的小孩),难道您一下子看不出来,我选上了您,所有的好处因此都要被您独占了,岂不点燃别人的妒火?您的同伙们挑拨您跟我闹别扭,岂不是一个个都想取代您的位置?我收到这方面的信件不少,都是您最得意的伙伴们寄来的,我不认为有必要将他们的信拿来警告您。我既蔑视这帮奴才的迎合讨好,同样鄙视他们徒劳的嘲笑。我为之操心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您,因为我很喜欢您,但钟爱是有限度的,您应该明白这一点。”“奴才。”这个字眼对莫雷尔会是多么的刺耳,因为他的父亲曾当过“奴才”,而且恰恰因为他父亲当过“奴才”,由“嫉妒”来解释社会的种种不幸遭遇,虽然是简单化和荒谬的解释,但却经久不衰,而且在一定的阶层里准能“奏效”,这是一种很灵验的手法,与剧场感动观众的故伎,与大庭广众之中以宗教危险相威胁的手段,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不仅他那里信以为真,就是在弗郎索瓦丝那里,抑或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所有仆人那里,个个都一样深信不疑,对他来说,这是人类不幸的唯一原因。他相信,他的伙伴们正想方设法窃取他的位置,对这一大难临头的决斗只会更加不幸,况且决斗是想象中的事。“噢!多么失望,”夏丽呼号起来。
“我活不成了。可他们在去找这位军官之前不会先来见见您吗?”“我不知道,我想会的吧。我已经让人告诉他们中的一个,说我今晚留在这儿,我要给他教训教训。”“但愿您从现在起到他来之前能听进道理;请允许我陪在您的身边吧,”莫雷尔温情脉脉地请求道。这正中德·夏吕斯先生的下怀。但他开始不肯让步。“您想在这里实行‘爱得深,惩得严”的谚语,那您就错了,因为我爱得深的是您,而我准备严惩的,即使在我们闹翻之后,却是那试图卑鄙无耻地给您造成伤害的人们。他们竟敢问我,象我这样的人,怎样会同你们这一类出身无门的小白脸交往,直到现在,针对他们这种搬弄是非的含沙射影,我只用我远房亲戚拉罗什罗富科的名言给予回击:“这是我乐意的。”我甚至多次向您指出,这种乐意,可能变成我的最大乐趣,并不因为您的青云直上而贬低了我。”说到这里,他趾高气扬几乎发狂,举起双手喊了起来:“TaGtusabuosplebor!屈尊不是沦落,”——
拉丁语,意为“因一人(或一事)而享尽荣华。”
得意忘形之后,他更为冷静地说:“起码,我希望我的两个对手,尽管他们的地位不相称,但他们应有这样的血统,我可以无愧地让他们流这样的血。在这方面,我得到若干秘密情报,给我吃了定心丸。如果您对我怀有一点感激之情,那您反而能骄傲地看到,由于您的缘故,我又重操祖上好战的脾气,在身临绝境的情况下(现在我明白了您是个小坏蛋),我象老祖宗那样说:“死我即生’。”德·夏吕斯先生慷慨陈词,不仅仅是出于对莫雷尔的爱,而还出于好争好斗,他幼稚地以为,好争好斗是祖上遗风,给他那战斗的思想带来多大的欢欣鼓舞,以至于,开始只是为了把莫雷尔骗来而阴谋策划的这场决斗,现在要放弃掉,他未免感到遗憾起来。没有任何一次争斗他不认为是自告奋勇,与著名的盖尔芒特王室总管一脉相承,然而,若是换一个人,同样赴决斗场的举动,他又觉得是倒数第一的微不足道了。“我觉得那场面才叫棒呢,”他坦诚地对我说,每个字眼的音调都很讲究。“看看《雏鹰》里的萨拉·贝尔纳,是什么东西呀?把把。《俄狄浦斯》里穆内—絮利②呢?把把。那事要发生在尼姆的决斗场,最多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罢了。观看皇室的直系族亲争斗,与这件闻所未闻的事情相比,那又算什么东西?”只这么一想,德·夏吕斯先生便高兴得按捺不住,开始做起第四剑式的招架动作,这一招架,令人想起莫里哀的戏,我们不由小心翼翼地把啤酒杯往身边拉,生怕初次交锋就伤了对手,医生和众证人。“对一个画家来说,这是多么富有吸引力的场面!您正好认识埃尔斯蒂尔先生,”他对我说,“您应当把他带来。”我回答说,他现在不在海边。德·夏吕斯先生暗示可以给他拍电报。“噢,我说这话是为了他好,”他看我沉默不语便补充道。“对一位大师—依我看他是一位大师—来说,把一个这样的家族中兴的典范画下来,肯定然而,若说德·夏吕斯先生一想到要进行一场决斗便兴高采烈,尽管一开始他就认为这一场决斗完全是虚构的,那么莫雷尔,想到那阵阵风言风语就胆战心惊,这些风言风语,加上决斗的传闻,不啻火上添油,必从军团“乐队”一直传到贝尔热教堂。他仿佛已经看到,本“等级”的人已人人皆知了,于是他愈益迫切再三恳求德·夏吕斯先生,德·夏吕斯先生则继续指手划脚,陶醉在决斗的意念里。莫雷尔苦苦哀求男爵允许他寸步不离开他,直到大后天,即设想决斗的那一天,以便厮守着他,尽一切可能使他听进理性的声音。一个如此多情的请求终于战胜了德·夏吕斯最后几分犹豫。他说他将设法找到一个脱身之计,将推迟到大后天作出最后的决定。故意不一下子把事情搞妥,德·夏吕斯先生懂得,以这种方式,至少可以留住两天夏丽,并充分利用这两天时间,要他作出今后的安排,作为交换条件,他才放弃决斗,他说,决斗是一种锻炼嘛,而锻炼本身就令他兴高采烈,一旦被取消锻炼的机会岂有不遗憾之理。也许在这方面他是诚实的,因为,一提到要同敌手比剑交锋或开枪对射,他总是兴致勃勃准备赴战场——
萨拉·贝尔纳(844—9),法国悲剧女演员,以主演《茶花女》和《雏鹰》著称。
②穆内—絮利(84—9),法国悲剧演员,以主演《俄狄浦斯》而著名。
戈达尔终于来了。尽管姗姗来迟,因为他巴不得充当证人,但由于他过于激动,一路凡有咖啡店或农庄,他都要停下问路,请求人家告诉他“00号”或“小地方”在哪里。他一到那里,男爵便把他拉到一间孤立的房间去,因为,他觉得夏丽和我不参加会晤更符合规则,而且他极善于给随便一间房间规定临时的职能,诸如御座厅或评议厅之类。一旦独自与戈达尔在一起,便对他热烈道谢,向他声明,似有这样的可能,重复的话实际上并没有坚持,又称,在这种条件下,请大夫提醒第二位证人,事变已视为了结,除非事态恶化。危险排出了,戈达尔却失望了。他曾有一度想大发雷霆,但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导师,其医术在当时誉盖全行,第一次参加法兰西学院院士角逐,仅以两票之差落选,便来个逆来顺受,与当选的竞争对手握手。于是,大夫把一句毫不解决问题的气话硬是咽了下去,他虽然是世上最胆怯的人,却也嗫嚅道,有些事情,是不能放过的,但连忙改口,说这样更好,这一解决办法使他很高兴。德·夏吕斯先生有意表明他对大夫的感激之情,其手法尤如他的公爵兄弟给我父亲整理外套衣领,尤其象一个公爵夫人去扶一位平民女子的腰身,只见他将自己的椅子挪得紧挨着大夫的椅子,顾不得对大夫有多么反感了,他不仅没有**上的快感,而且克服了**上的反感,俨然以盖尔芒特老爷派头,而不是以同性恋者的姿态,过来与大夫道别,拉起他的手,亲热地爱抚了一阵子,就象主人吹吹拍拍自己的马的嘴脸,给它点甜头吃。但是,戈达尔虽然从未露过声色让男爵看出,他很可能听到过男爵道德方面的风言风语,但他内心深处却一直把他看作是“精神不正常”阶级的组成部分(甚至,惯于用词不当,口气最为严厉,他谈到维尔迪兰先生的内室男仆时说:“难道不是男爵的情妇?”),他对这些人物很少体验,心想,这样摸手是即将进行**的前奏,为了得手,决斗只不过是一种借口,他因此被人拉进了陷阱,让男爵带到这间孤立的沙龙里,他将不得不逆来顺受。他又不敢离开椅子,吓得他屁股动弹不得,恐怖地转动着眼珠,好象落进一个野蛮人之手,搞不清楚这野蛮人是不是吃人肉的。终于,德·夏吕斯先生松开了他的手,并索性客气到底:“您同我们一吃点东西吧,象大家说的,过去叫一杯冷淡咖啡,或者来一杯烧酒咖啡,这种饮料,现在简直成了考古稀珍,只有在拉比什的戏里和东锡埃尔的咖啡馆里才能喝到。一杯‘烧酒咖啡’很适合此地此情,不是吗,您以为如何!”“我是戒酒团的主席,”戈达尔回答说,“万一有一个江湖医生路过,人家就会说我不以身作则。OsbomiGisublimededitolumquetueri”,尽管这风马牛不相及,他还是补充了一句,因为他肚子里的拉丁语录少得可怜,但却足以使他的学生叹服不已——
拉丁语,意为“唯有人才有理想”。
德·夏吕斯先生耸耸肩,又将戈达尔带到我们身边,来之前,他要求戈达尔严守秘密,这秘密对他尤为重要,因为这次流产决斗的动机纯粹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就一定不能让它传到被传到被无端牵连进本案的那位军官的耳朵里。正当我们四人喝咖啡时,戈达尔夫人站在外面的门前等她的丈夫,德·夏吕斯先生在门内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想招引她,可她却走了进来,向男爵问好,男爵向她伸出手去,就象是伸手给女总管,坐在椅子上巍然不动,部分象国王接受朝拜,部分象赶时髦的人不愿让一位逊色的女人坐到自己桌边来,部分象自私自利之徒,只乐意与朋友们在一起,却不愿受到打扰。戈达尔夫人只好站着同德·夏吕斯先生以及她的丈夫说话。但也许是因为礼貌,这个人们还得讲究的东西,它并不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专利,可以一下子启迪并指引最迟钝的脑瓜豁然开窍,抑或是因为,戈达尔对妻子欺骗太多,此时此刻,有必要反其道而行之,保护自己的妻子不受人家的不敬,只见大夫突然紧蹙眉头,我从来没看他这么干过,他也不请教一下德·夏吕斯先生,便自作主张道:“呶,莱翁蒂娜,别站着呀,坐下吧。”“不过,我是不是打扰您了?”戈达尔夫人羞怯地问德·夏吕斯先生,此公听大夫的口气不禁一惊,什么也没回答。这第一次,戈达尔没给德·夏吕斯先生回答的时间,再次自作主张:“我叫你坐下。”
过了一会儿,大家散去,德·夏吕斯先生对莫雷尔说:“这件事情的结局比您要求的还要好,从整个事件中我可以得出结论,您不会做人,您服兵役结束时,我亲自把您带给令尊大人,就象上帝派大天使拉斐尔给小多比。”男爵说着微笑起来,神色威严,那种喜悦,莫雷尔似乎不与之分享,因为想到如此这般被送回家的前景使他很不高兴。德·夏吕斯先生洋洋得意将自己比作大天使,而把莫雷尔当作多比的儿子,并将想到这句话的目的,它的目的是试探试探,想知道莫雷尔是否如他所愿,同意与他一起去巴黎。男爵被自爱心和自尊心所陶醉,看不见、要不就是装着看不见小提琴家撅着的嘴脸,因为,让小提琴家一个人呆在咖啡店之后,他面带骄傲的微笑对我说:“您注意到了没有,当我将他比作是多比的儿子时,他是多么高兴?这是因为,由于他生性聪明,他立刻就明白了,此后他将在其身边生活的父亲,并不是他的生身父亲(他的生身父亲可能是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丑陋的奴仆),而是他的精神之父,也就是我。他有多自豪!他多么骄傲地重新抬起了头!他一旦感到明白过来有多高兴!我肯定他每天必挂在嘴上:‘哦,上帝啊,您献出真福大天使拉斐尔为您的虔诚信徒多比当向导,进行一次漫长的旅行,答应我吧,答应您的虔诚信徒们,永远受到他的爱护,得到他的保佑。’我甚至没有必要告诉他,我是天之特使,”男爵接着说。坚信他有朝一日会在上帝御座面前占据一席之地,“他自己就会明白,而且暗暗为此而庆幸呢!”可德·夏吕斯先生(对他正相反,幸福并没有使他闭上嘴巴)没注意到几个人走过,他们转过头来,以为遇上了一个疯子,举起手,独自拚命喊了起来:“哈利路亚!——
系希伯来文Hallèlùyàh的音译,犹太教和基督教的欢呼语,意为“赞美上帝!”
这次和解只是暂时解除一下德·夏吕斯先生的精神痛苦;莫雷尔经常去很远的地方参加军事演习,弄得德·夏吕斯先生不能去看他,也不好派我去跟他说话,莫雷尔不时给男爵来信,失望而委婉,说他不骗他,他活不下去了,因为一件可怕的事情,他需要25,000法郎。可他没说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即使说了,那十有**也是虚构出来的。就钱本身,德·夏吕斯先生本愿意解囊寄去,但他感到,这会给夏丽提供摆脱自己同时得宠于他人的手段。因此他拒绝了,拍去的封封电报口气干冷,言辞严厉。当他证实了电报产生的效果时,他倒希望莫雷尔跟他彻底闹翻,因为,他以为,事情或许是相反相成的。他意识到了这一不可避免的关系中会产生的种种麻烦事。然而,一旦莫雷尔杳无回音,他又睡不着了,一刻也不得安宁,的确,有多少事情,我们历历在目,却不识其本来的面目,有多少内部的、深层的现实向我们隐藏着真相。于是,他对致使莫雷尔需要25,000法郎的大荒谬形成种种猜测,并加以种种形式,轮番使之与许多专有名词相联系。我以为,此时此刻,德·夏吕斯先生(尽管在这个时期,他的自视高雅势头减弱,而是男爵对凡夫俗子的好奇心却越见高涨,至少已经迎头赶上,若说尚未超过的话。)应当怀着某种怀旧之情回想起上流社会聚会那色彩缤纷的优雅的旋风场面,在风头上,红男绿女追求他,只是因为他给了他们无私的欢乐,在那里,没有任何人想“骗他一下”,没有任何人想臆造一件“可怕的事情”,并为此去自找灭亡,假如马上收不到25,000法郎的话。我认为,那时候,也许因为他仍然停留在贡布雷时代,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将封建的骄傲与德国人的自大相嫁接,他应当感到,人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一位仆人的精神情夫,应当感到,平民百性不完全是世界:总之,他“不信任”平民百姓,而我总是信任他们。
小火车的下一站是梅恩维尔,正好使我想起了一段有关莫雷尔和德·夏吕斯先生的插曲。在讲它之前,我应当声明,在梅恩维尔停留(有人将一个风流来客带到巴尔贝克,来客怕给人添麻烦,表示最好不住拉斯普利埃)的情景,比起我过一会儿要讲的场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来客把自己的小行李放在火车上,总觉得“大饭店”远了一点,但是,又由于在巴尔贝克之前,一路只有小海滩上那种蹩脚的别墅,因为来客向来追求豪华和享受,也就顾不得路远了,待到火车在梅恩维尔停站时,忽然看到一座豪华大饭店矗立在眼前,无论如何没想到这竟是一家妓院。“别往前走了吧,”他断然对戈达尔夫人说,戈达尔夫人是公认的讲求实际,肚里有好主意的女人。“我要的就是这种地方。何必一直坐到巴尔贝克呢?那里不一定比这里强。只要看看外表,我就断定里面起居设备一应俱全;我一定能把维尔迪兰夫人请到那里去,因为我打算,礼尚往来嘛,举行几次小聚会欢迎她光临。免得她走那么多路,除非我住在巴尔贝克。我觉得这样做对她,对您的妻子,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我亲爱的教授。里面应该有沙龙,我们可以把这些女士们请到沙龙来。就我们之间说说,我不明白,维尔迪兰夫人为什么不出租拉斯普利埃,住到这儿来。比起拉斯普利埃那样的旧房子,这儿更有益于健康,拉斯普利埃太潮湿,况且也不干净;他们家没有热水,不是什么时候想洗就可以洗。我觉得,梅恩维尔要舒适得多。维尔迪兰夫人完全可以在这儿尽地主之谊。不管怎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我要在这里安营扎寨。戈达尔夫人,难道您不愿意同我一块下车吗?我们得快点,因为火车很快就要开了。在这座楼里,您为我掌舵,它将属于您,您应当经常来走动走动才是。这环境一切都非您莫属了,”大家都有难言之苦让不幸的来宾住口,更无法阻止他下火车,他,生性固执,尽说些不合时宜的蠢话,一意孤行,取下自己的旅行箱,大家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直到大家对他把话说死了,不管是维尔迪兰夫人也好,还是戈达尔夫人也好,她们是绝对不会去那里看他的。“不管怎样,我要在这儿选个安家之所。
维尔迪兰夫人只要给我往那里写信就是了。”
关于莫雷尔的回记与一次性质更为特殊的意外事件有关。当然有别的插曲,但我在这里,随着小火车一站站停车,列车员唱站东锡埃尔,格拉特瓦斯特,梅恩维尔,等等,只想提提小海滩和驻军引起我回忆的事情。我已经谈到梅恩维尔,以及因有这家豪华妓院它才具有的举足轻重的地位,妓院刚建不久,并不是没有引起家庭母亲的抗议,但都没有用。但在讲述我记忆所及,梅恩维尔有哪些事情与莫雷尔和德·夏吕斯先生有瓜葛之前,我还要说明两者间的不相称(我下面还要深谈),一方面是莫雷尔强调一定时间的自由,另一方面,他奢望利用这些时间做的事情又毫无价值。他对德·夏吕斯先生作了另一种解释,其中同样存在着比例失调。莫雷尔对男爵要冷落的把戏(可以没有风险地照要不误,考虑到他的保护人的宽大为怀),比如,当他单方面想晚上去给人上课或去做别的什么事情时,他总是面带贪婪的微笑在自己的借口上加上这么几句话:“再说,这样我可以挣到四十法郎。这可不是小数目。让我去上课吧,您晓得,这是我的利益所在。天哪,我没有您那样的收入,我有我的日子要过,该挣点钱了。”莫雷尔想给人上课,不完全是不老实。一方面,说钱无黑白之分是错误的。用一种新办法挣钱就可以使肮脏旧币增添新的光彩。如果真是上一堂课所得,临走时一个女学生交给他的两个路易,就可能产生一种不同的效果,跟从德·夏吕斯先生手里施舍下的两个路易大不一样。再说,最富有的人也会为两个路易奔波几公里,如果换成一个仆人的儿子,那就可以为两个路易跑几古里。但是,德·夏吕斯先生每每对上提琴课的真实性大惑不解,那是因为乐师常常提出另一种借口,这种借口从物质利益观上看完全是无私的,然而也是不可思议的。莫雷尔情不自禁要进行一种生活亮相,说心甘情愿也罢,说无可奈何也行,其生活如此隐晦的忧郁,以致只有一部分让人看清面目。有一个月时间他听凭德·夏吕斯先生支配,其条件是晚上要保持自由,因为他想继续跟班上代数课。上完课来看德·夏吕斯先生?这是不可能的。代数课有时拖到很晚才结束。“甚至后半夜二点以后?”男爵问道。“有几次。”“可代数看书照样可以很容易学会。”“甚至还更容易,因为课堂上我听不大明白。”“那么?再说代数对你毫无用处。”“我很喜欢这东西。这可以消除我的忧郁症。”——
一古法里约合四公里。
“这不可能是代数导致他要求夜间请假吧,”德·夏吕斯先生思忖道。“他会不会与警察挂上了钩?”但不管怎样,莫雷尔不顾人家提出异议,总算保住几个小时的晚归权,或以上代数课为由,或以教小提琴课为借口。有一次,两种理由都不是,而是盖尔芒特亲王来海滨几天,拜访卢森堡公爵夫人,遇到了这位乐师,并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不让他更多地了解自己,给了他五十法郎,同他一起在梅恩维尔的妓院过了一夜;这对莫雷尔是双重的乐趣,既得到了德·盖尔芒特先生的施舍,又得到烟花簇拥的淫乐,身边的妓女们一个个**着棕色的**。我不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对所发生的事情和所在的地点作何感想,当然不是对诱色者而言。德·夏吕斯先生妒火中烧,为了弄清那位诱色者的来历,他打电报给絮比安,两天后絮比安来了,而且,第二星期刚开始,莫雷尔就宣称回不来了,男爵便问絮比安是不是可以负责收买妓院的鸨母,争取人家把他和絮比安藏起来,潜入现场。“一言为定。我来管这件事,我的小唠叨鬼,”絮比安回答男爵道。人们不理解,德·夏吕斯先生精神上受到这种不安的折磨,并因此一时见多识广起来,究竟达到何等程度。爱情就这样造成思想上的地层崛起运动。在德·夏吕斯先生的爱情里,几天前,还颇象一片坦坦荡荡的平原,就是站在最遥远的地方,也不可能发现地表上有一个主意存在,顷刻之间拔地而起一群山脉,坚如顽石,而且是雕琢而成的群山,似乎有个能工巧匠,他不是把大理石运走,而是就地精雕细刻,形成规模壮阔的巨型群雕,愤怒,嫉妒,好奇,羡慕,怨恨,痛苦,高傲,恐怖和爱情纷纷忸怩作态。
然而,莫雷尔本该不在的那天晚上终于来临了。絮比安的使命马到成功。他和男爵约在夜十一点来,然后有人把他们藏了起来。穿过三条街,才到这富丽堂皇的妓院(人们从四面八方的花花世界赶到这里),德·夏吕斯先生踮着脚尖走路,放低嗓音,请求絮比安说话小声点,唯恐莫雷尔在里面听到他们的动静。可是,德·夏吕斯先生本来对这类地方就很不习惯,他蹑手蹑脚一进入门厅,一下子竟吓得目瞪口呆,他立足的地方,比交易所或拍卖行还热闹。他嘱咐围在他身边的侍女们说话小点点,但毫无用处;更何况她们的声音早被一位老“监管”的拉客拍卖的喊叫声所掩盖,只见女监管头戴深棕色假发,脸上碎裂着公证人或西班牙牧师特有的一本正经的皱纹,她指挥各道门轮番开开关关,就象人们在控制车辆交通,每一分钟都要发出雷鸣般的口令:“把先生带到28号,西班牙香房。”“停止接客。”“再把门打开,这两位先生要见诺埃米小姐。她在波斯沙龙等他们。”德·夏吕斯先生惊慌失措,简直象外省的乡巴佬穿越大马路;不妨打个比方,其渎圣程度远不及古利维尔老教堂门厅柱头上表现的主题,年轻侍女们不疲倦地降低音量重复着女监管的命令,犹如人们听到乡村小教堂唱诗班的学生们响亮的背诵教理。他害怕极了,德·夏吕斯先生,他,在过道上,战战兢兢生怕被人听见动静,以为莫雷尔就依着窗口,听着宽阔的楼梯上的嗷嗷呼叫,难道不会同样可能胆战心惊吗?其实,大家晓得,楼梯上有什么动静,在房间里是一点也看不见的。终于,他结束了耶稣般的受难历程,找到了诺埃米小姐,她本应该把他们包括絮比安一起藏起来,然而,开始时,却把他关在一间高费用的波斯沙龙里,从沙龙里往外什么也看不见。她告诉他,莫雷尔要喝桔子水,待人家侍候他喝完桔子水后,人家就带这两位旅客到一间透明的沙龙去。此间,由于有人叫她,她就象在故事里似的,说为了让他们消磨时间,答应给他们送一名“聪明的小娘子”来。因为,她呀,人家唤她有事。
“聪明的小娘子”穿着一件波斯晨衣,她正要把晨衣脱掉,德·夏吕斯先生连忙求她千万不可造次,于是她叫人取香槟酒来,每瓶四十法郎。而实际上此时莫雷尔正同盖尔芒特亲王在一起;可表面上,他装着弄错房间的样子,闯进了一间香房,里面有两个女人,她们连忙让两个先生单独呆着。德·夏吕斯先生对此全然不知,他咒骂起来,要去开房间的门,要人再次把诺埃米小姐喊来,诺埃米小姐听说聪明的小娘子告诉德·夏吕斯先生有关莫雷尔的细节与她亲自告诉絮比安的细节不相吻合,便叫她滚蛋,马上派一个“温柔的小娘子”来取代聪明的小娘子,可“温柔的小娘子”也没让他知道更多的底细,却对他说,春宫是严肃认真的,并且,她也如法炮制,要了香槟酒。男爵怒不可遏,又把诺埃米小姐叫来,诺埃来小姐对他们说:“是的,是拖的时间长了点,这些娘子摆了点架子,他不象要搞点什么名堂。”最后,经不住德·夏吕斯先生软硬兼施,诺埃米小姐请他们放心,他们的等待不超过五分钟,然后满脸不高兴地走了。这五分钟一拖就是一小时,诺埃米小姐这才蹑手蹑脚地带着气得发晕的德·夏吕斯先生和愁眉苦脸的絮比安来到一道微启的门前,对他们说:“你们将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这个时候,并不是很有意思,他正同三个娘子在一起,他正向她们讲团队生活呢。”终于,男爵可从门缝里往外看,也可以通过镜子看。但一种致命的恐怖给他予沉重的打击,致使他身子往墙上靠去。这分明是莫雷尔,他就在面前,仿佛是异教神秘和奇妙魔法仍然灵验,莫如说这是莫雷尔的影子,是莫雷尔的木乃伊;不象是拉撒路那样复活了的莫雷尔,而是莫雷尔显圣,莫雷尔的鬼魂,是莫雷尔亡灵复归或被召回到此间房子来(在房间里,墙壁和长沙发,无处不在重演巫术的象征),莫雷尔离他仅有几米远,侧影在目。莫雷尔仿佛已经死过,黯然失色;在这一个个娘们中间,他同她们似乎玩得极其开心,弄得面无人色,被凝固在人为的静止之中;为了喝他面前的那杯香槟酒,他那无力的胳膊慢慢试图伸出去,可又无可奈何地落了下来。此情此景令人产生模棱两可的感觉,仿佛一种宗教在谈论永生,但听其意思,却是指并不排斥虚无的某种东西。只见娘儿们一个接一个向他提问题:“您瞧,”诺埃米小姐悄悄地对男爵说,“她们同他谈他在团队的生活,有趣吧,是不是?”——说着,她笑了——“您满意吗?他很平静,对不对,”她接着说,好象她是在说一位临死之人。女人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但莫雷尔死气沉沉,无力回答她们。甚至连喃喃说一句话的奇迹都没有发生。德·夏吕斯先生只迟疑片刻,便明白了真相,不是絮比安去串通之时言行拙笨,便是因为委办的秘事火势的外烧,薄纸是包不住的,抑或是这班娘儿们生**嚼舌头根,要不就是因为怕警察,有人通知了莫雷尔,说有两位先生,不惜付重金来看他,于是人家让盖尔芒特亲王摇身一变,混作三个脂粉出去了,却把可怜的莫雷尔留下,只见莫雷尔战战兢兢,吓得浑身瘫软了,若说德·夏吕斯先生看他模模糊糊的话,那么,他,则把男爵看得一清二楚,以致惊恐万状,话都说不出来,不敢去取酒杯,生怕拿不稳掉到地上——
拉撒路,希腊文Lá3are的音译,《圣经》故事里的人物。相传耶稣在耶路撒冷传教时,常到拉撒路家作客。他是耶稣的好友,又是马利亚(与圣母同名)之弟。拉撒路病逝安葬后,耶稣使他复活。
然而,故事的结局对盖尔芒特亲王也并不佳。人家把他弄了出去,以免德·夏吕斯先生看见他,他为自己的倒霉事而恼羞成怒,也没去追究谁是罪魁祸首,反而哀求莫雷尔,却一直不肯让对方知道他到底是何许人,与他约好第二天夜里在他租住的小小别墅里相会,尽管他在那里住的时间可能很短。他也是旧习难改,这种怪习惯我们曾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已经领教过的,他在别墅里装饰了大量的家族纪念品,以便有在外如归的感觉。于是第二天,莫雷尔提心吊胆,五步一回头,生怕被德·夏吕斯先生跟踪监视,由于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过往行人,最后才溜进了别墅。一个仆人让他进入沙龙,并对他说,他就去禀告先生(其主子已嘱咐他不要道破亲王的姓名,以免引起怀疑)。但是,正当莫雷尔一个人干等着,想从镜子里照照他的头发是否弄乱时,好象出现了幻觉。在壁炉上,一张张相片,小提琴家却认得出来,因为他在德·夏吕斯先生家里看到过,他们是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卢森堡公爵夫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下子把他吓得直发愣。与此同时,他发现了德·夏吕斯先生的照片,它的位置稍靠后一点。男爵似乎死死盯住莫雷尔,目光古怪,直勾勾的。莫雷尔吓得疯了一般,从开始的那阵惊恐中清醒过来,以为这是德·夏吕斯先生事先安排好让他失落的陷阱,以考验他是否忠实,他连蹦带滚,几下子就下了别墅的台阶,拔腿就往马路上跑,待盖尔芒特亲王(原以为让一个萍水相逢的熟人进行必要的实习,并不是未曾想到这样做是否谨慎,那个人会不会有反意)进入沙龙,连一个人影也找不着了。恐怕弄不好引狼入室,他抓起手枪,同仆人一起,把整个屋子搜查了一遍,别墅并不算大,小花园的旮旯角落,地下室全搜遍了,他那萍水相逢的伙伴不翼而飞了。但第二星期,他碰到过他几次,但每次都是莫雷尔这个歹徒躲逃保命,好象亲王还要更歹毒似的。莫雷尔疑心生暗鬼,心中的疑团始终难以消除,即使是在巴黎,只要一见到盖尔芒特亲王便逃之夭夭。德·夏吕斯先生反因祸得福,免除一桩令他绝望的不忠行为的折磨,莫名其妙地雪了耻,更想象不到是怎样报的仇。
但是,人家对我讲述过的有关此事的回忆已被别的往事所取代,因为小铁道重开“老爷车”,继续在下面各站对旅客们送往迎来。
在格拉特瓦斯特,有时候见皮埃尔·德·维尔朱先生上车,因为那里住着一个他的姐妹,同她一起度过一个下午,皮埃尔·德·维尔朱先生即克雷西伯爵(人们只叫他克雷西伯爵),是一个穷贵族,但出身极其高贵,我是通过康布尔梅一家才认识他的,不过他同康布尔梅一家往来甚少。他落泊到生活潦倒、几近穷酸的地步,我感到,哪怕抽一根雪茄,得一次“消费”,对他都是美得不得了的享受,以致在我不能见阿尔贝蒂娜的那些日子里,我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总要邀请他到巴尔贝克来。白面书生,一副蓝眼睛富有魅力,说话精巧雅致,表达尽善尽美,只见他两片嘴唇一动,妙语连珠,他最爱谈当年他显然领略过的贵族生活的阔气,也爱谈家谱的来龙去脉。由于我问起他戒指上刻的是什么玩艺儿,他谦卑一笑告诉我:“这是一株青葡萄。”他怀着品酒师的愉快又补充道“我们的纹章是一株青葡萄——象征性的,因为鄙人姓维尔朱——绿色图案纹章的枝叶。”但我认为,倘若在巴尔贝克,我只让他喝酸葡萄汁,他定会感到失望的。他喜欢喝最名贵的酒,无疑是因为落泊,因为对所失了如指掌,因为他养成了嗜好,也可能是因为过分夸大自己的偏爱。因此,当我邀他到巴尔贝克吃晚宴时,他点起菜来总是食不厌精,就是吃得太多了一点,喝得更是过了头,只见他指示这个去把酒温了,其实这类酒本来就非温不可的,又见他指使那个去把酒冰镇了,而那类酒本来就应当冰镇。饭前饭后,他要一瓶波尔图葡萄酒或白兰地,都要点明酿造日期或编号,就象他是在为一块侯爵领地竖牌子,别人一般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他却是行家里手——
法语意即“青葡萄”。
对埃梅来说,我是一位理想的顾客,因为,当我每次招待这种特等的晚宴时,他都非常高兴,只听他对跑堂伙计喝道:“快来,备二十五号桌!”他甚至不说“备”,而说“给我备”,仿佛是他请客似的。又因饭店侍应部领班的语言与一般领班、副手、店员等人的语言不尽相同,我提出要算帐时,领班便反复挥动反手劝导,好象要安抚一匹怒不可遏的野马似的,对跑堂伙计说:“别太急了(去算帐),要心平气和,十分心平气和。”正当伙计带着这份帐单要走时,埃梅恐怕他的嘱咐得不到准确执行,便又把他叫回来:“等等,我要亲自去算帐。”我对他说这没什么关系时,他便道:“我有这样的原则,就象俗套话里说的那样,不应该敲顾客的竹杠。”至于经理,他看我的客人衣着简朴,总是老一套,而且十分陈旧(假如他有办法的话,恐怕没有人比得上他那讲究华装丽服的穿戴艺术,简直可以同巴尔扎克笔下的风流人物相媲美),但经埋看在我的面上,远远地审视一番,看看是否一切准备停当,并使了一个眼色,叫人给不平的桌子腿下塞垫一小块木片。并不是他不会象别人那样亲自动手干,虽然他隐瞒他早先也是干过涮洗餐具的营生的。不过,也有例外的情况,一天,他亲自动手切火鸡。我正好出去了,但我知道他动起手来,怀有一种神圣的威严,在离餐具柜恰如其分的位置上,毕恭毕敬地站着一圈侍从伙计,他们围在那里,与其说是学习本领,倒不如说是做给人家看看,一个个赞叹不已,几乎都惊呆了。经理看着他们(同时,一个慢动作刺向供品的胁部,眼睛充满崇高的使命感,盯住伙计们不肯移开,非从他们脸上看出几分庄严的表情不可),但他们毫不领会。祭司竟然没发现我当时不在场。待他知道后,这使他很懊恼。“怎么,您没看到我亲自切火鸡?”我回答他说,时至今日,我还未能看到罗马,威尼斯,西埃纳,普拉多,德累斯顿博物馆,印第安人,《费德尔》中的撒拉,我知道顺从,并准备在我的单子上添上由他切火鸡这一项。用悲剧艺术(《费德尔》中的撒拉)作比喻,似乎是他唯一能理会的比方,因为我告诉他他方才知道,在大型演出的日子里,大戈克兰同意演艺徒的角色,这种角色在台上只有一句台词,甚至一句话也不说。“一回事,我为您感到遗憾。我什么时候再切一次?这可得遇上大事,遇上一场战争才有的事。”(确实遇到停战才又切了一次。)打这一天起,历法变了,人们这样计算:“那是我亲自切火鸡那天的第二天。”“那正好是经理新切火**天以后。”就这样,这次火鸡解剖就成了与众不同历法的新纪元,好象是基督诞辰,或是伊斯兰教历纪元,但它却不具有公元或伊斯兰教历的外延,也不能与它们的经久实用相提并论。
德·克雷西先生生活苦恼,既因为不再有高头大马,失去了美味佳肴,也因为只能与那些竟认为康布尔梅和盖尔芒特是一家的人们来往。当他发现我知道,勒格朗丹,此公现在自称勒格朗·德·梅塞格里斯,在那里没有任何种类的权利,加上他喝酒喝得满脸通红,德·克雷西先生便产生了一种被感染的快乐。他的姐妹理解地对我说:“我兄弟能同您交谈,他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自从他发现,竟然有人知道康布尔梅的平庸和盖尔芒特的高贵,发现大千世界为某人而存在,他才感到自己确实存在在人间,他就象这样一个人,全世界所有图书馆都烧为灰烬之后,在一个完全愚昧无知的种族高升之后,一个拉丁语学者听到有人为他念诵贺拉斯的诗句,便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要在生活中站稳脚跟。因此,他每次下火车,无不问我说:“我们的小聚会定在何时?”这可以说是食客的贪婪,也可以说是博学者的知味,因为他把巴尔贝克的聚餐看作是一次交谈的机会,所谈论的问题,对他来说简直如数家珍,而他又不能跟别的任何人谈,在这方面,我们的聚会与联盟俱乐部,珍本收藏协会定期的特别丰盛的晚宴有类似的地方。有关他自己的家族,他是很谦卑的,并不是德·克雷西先生告诉我我才知道,他家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是封有克雷西头衔的英国家族在法国的一脉相传的分支。当我知道他是地道的克雷西家族传人时,我就告诉他,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一个侄女嫁给一个名叫查理·克雷西的美国人,并对他说,我想,他与他毫无关系。“毫无关系,”他对我说,“别的也一样——何况,尽管我家名气没有这样大——许多美国人叫蒙哥马利,贝里,钱多斯或卡贝尔,但却与彭布罗克,白金汉,埃塞克斯家族没有关系,或者与贝里公爵没有关系。”我几次都想告诉他,以便让他高兴高兴,我认识斯万夫人,她作为轻佻的女人,过去曾以奥黛特·德·克雷西之名而出了名;虽然阿朗松公爵对人家与他谈论埃米利安·德·阿朗松不会生气,但我感到我与德·克雷西先生还没熟到可以随便开玩笑的程度。“他出身于一个很大的家族,”一天,德·蒙絮方对我说。“他的姓是塞洛尔。”他补充道,他那屹立在安加维尔之上的老城堡,简直不能住人,并说,虽然当时富极一时,但现在已破败不堪、修不胜修了,可家族的古老铭言依然可见。我觉得这条铭言很美,当年实行这一铭言,兴许是适应巢居空谷的猛禽跃跃欲试的焦躁心理,早就该离巢鼓翅雄飞了,而今天实行这一铭言,也许是关注没落,在这居高临下的茫茫荒野的僻静之地,期待将至的死亡,的确,正是在这双重意义上,这条铭言与“识时”塞洛尔的姓相映成趣,这条铭言是:勿识时。
在埃尔默侬维尔站,有时候,德·谢弗勒尼先生上车,布里肖告诉我说,象加布里埃尔大主教阁下一样,他的姓意思是“山羊集中之地”。他是康布尔梅家的亲戚,因为这个,而且错误评价了他们风雅,康布尔梅家才不时请他来费代纳,但只是在他们已经没有客人可以炫耀的时候。他一年到头生活在博索莱伊,德·谢弗勒尼比康布尔梅一家子更土气。因此,他去巴黎过几星期,没有一天浪费掉,“要看的东西”太多了;以致达到这样的程度,五花八门的节目走马灯似地在眼前晃过,往往弄得他有点头昏眼花,当人家问他是否看过某出戏时,他竟有时候连自己也没把握了。但这种糊涂并不多见,因为他认识巴黎的事物,带有巴黎稀客少见多怪的仔细。他常推荐我去看“新东西”(“这值得一看”),不过他只是从新鲜好看度良宵的观点才认为“新”的,而不懂从美学观点看问题,他根本看不出来,这些“新东西”往往在艺术史上的确可以构成“新东西”。这样,他无论谈论什么,老是停留在一个平面上,他对我们说:“有一次,我们去喜剧院,但节目平平常常。它名叫《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②这没什么意思。贝里埃一向演得很好,但最好看他演别的戏。相反,在体育馆,人家演《领主夫人》。我们去看了两次;别错过机会,这值得一看;演得妙极了;您看得到弗雷法尔,玛丽·马尼埃,小巴隆这样的演员。”他甚至向我列举一些我从来未曾听说过的演员姓名,他在演员名前也不加先生,夫人或小姐,不象盖尔芒特公爵那样称呼别人,盖尔芒特公爵总是以拿腔拿调的蔑视口气谈起“吉费特·吉尔贝小姐的歌曲”和“钱戈先生的经历”。德·谢弗勒尼先生可不用这种腔调,他说起戈纳里亚和德埃里,简直象他在谈论伏尔泰和孟德斯鸠一般。因为在他心目中,对待演员就象对待巴黎的一切,贵族表现傲慢的**已被外省人显露亲热的**打败了——
法语Saylor(塞洛尔)音谐“Saisl’heure”,意为“识时”;而铭言意为“不识时”,故相反相成,相映成趣。
②《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五幕歌剧,德彪西作曲。902年初演于巴黎,剧情取自比利时剧作家梅特林克的同名悲剧。
记得我在拉斯普利埃与“新婚之家”吃的第一次晚宴,在费代纳,人们仍然称德·康布尔梅家为“新婚之家”,尽管他们的新婚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晚宴过,老侯爵夫人就给我写一封信,她的信笔迹哪怕是混在千万封别的信里我也可以认得出来。她对我说:“把您的优雅的——妩媚的——可爱的表妹带来吧。这将是一种狂喜,一种愉快”,她的话始终缺乏收信人期待的渐强音,那是肯定无疑的,以至于我终于改变了“渐弱”的性质的看法,以为这种“渐弱”效果是她刻意追求的,并从中发现了圣伯夫那种怪异的修辞爱好——被纳入上流社会的范畴——这种爱好每每促使他打破词汇搭配法则,对较为常用的短语——加以变异。两种手法,无疑是不同教师教出来的,在这一书信体中适成鲜明的对比,第二种手法使得德·康布尔梅夫人以下行音阶使用多种形容词,避免以完美的和谐收尾,从而弥补这些形容词的平庸乏味。相反,每次由她的侯爵儿子或她的堂表姐妹们使用时,我倒倾向于这种看法,就是在这些逆向渐强用法里,看到的不再是享受亡夫遗产的侯爵夫人的作品中所表现的刻意讲究,而是愚蠢拙劣的笔触。因为在整个家族里,乃至最远的亲戚,都一味模仿塞莉娅姑妈,三个形容词的规则大受提倡,一种热情说话换气法也颇受推崇。竟然模仿到血统里去了;在家族里,如果有一个小姑娘,从小开始,说着话就要停下来吞一下口水,大淡的女性浓汗毛,从而决心培养她可能生来就具有的音乐禀赋。康布尔梅一家与维尔迪兰夫人的关系比起与我的关系很快就由于种种原因而显出逊色。他们想邀请她。
“年轻的”侯爵夫人倨傲地对我说:“我看不出我们为什么不邀请她,这个女人;在乡下大家谁都见,这没什么了不得的。”但是,实际上,他们很着急,不断地向我询问他们应当如何实现表示礼貌的心愿。由于他们邀请我们——阿尔贝蒂娜和我——以及圣卢的几个朋友赴晚宴,因为他们是当地的风流人物,古维尔城堡的主人比诺曼第上流社会更有气派,别有维尔迪兰夫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其实是很喜欢与他们交往的,因此,我建议康布尔梅夫妇邀请“老板娘”同他们一道来。但是,费代纳的城堡主们生怕(他们多么胆小)使他们尊贵的朋友们不愉快,或者(他们多么天真)恐怕维尔迪兰夫妇与非知识界的人们在一起会感到厌烦,或者还担心(他们满脑子陈规陋习,见的世面太少)混进去不伦不类,做出“蠢事”,事称,这不好彼此捆在一起,这样“不合适”,最好另外再请维尔迪兰夫人(拟邀请她和她的全体小圈子的人)吃晚餐。下一次晚宴——雅士,以及圣卢的朋友们——他们只邀请小核心中的莫雷尔,以便让他们接待的显赫人物间接地告诉德·夏吕斯先生,况且乐师可作为客人娱乐的成分,因为他们请他带小提琴来。人家又给添了戈达尔,因为德·康布尔梅先生声称,戈达尔生动活泼,在晚宴上“表现好”;再说,万一有人病了,与医生有好交情,那就方便了。可是,他们只邀请他一个人,不要“一开始就要女人来”。维尔迪兰夫人得知小圈子里的两个成员得到邀请到费代纳赴“小范围”的晚宴,竟然把她排除在外,感到极为气愤。她授意大夫骄傲的答复说:“是晚我们要去维尔迪兰家赴宴”,大夫欣然从命,而且用的是复数我们,这对康布尔梅夫妇不啻是一次教训,明确告诉他们,他与戈达尔夫人不可分离。至于莫雷尔,维尔迪兰夫人没有必要为他指划无礼行为,他本来就有无礼行为的本性,原因就在这里。倘若说,在关系到男爵的欢娱问题上,他对待德·夏吕斯先生有一种令男爵苦恼的独立性,那么,我们已经看到,男爵有其他方面对他的影响则更是看得见摸得着了,比如说吧,他扩大了他的音乐知识,使演奏高手的风格更趋成熟。但这还仅仅是一种影响,至少在我们讲到这点时是如此。相反,有一种市场,德·夏吕斯先生说什么,莫雷尔都盲目相信并且盲目执行。盲目加狂热,不仅因为德·夏吕斯先生的教导是错误的,而且还因为,即使这些教导对一个人贵族有所裨益,但一经莫雷尔囫囵吞枣一用,就变得滑稽可笑了。在这个市场上,莫雷尔变得如此轻信,对他主人如此千依百顺,这就是上流社会的市场。小提琴手,在认识德·夏吕斯先生之前,对上流社会毫无概念,囫囵接受男爵为他绘制的上流社会简单而又傲慢的草图:“有一定数量地位优越的家族,而首屈一指数盖尔芒特家族,”德·夏吕斯先生对他说,“他们与法兰西王室算来有十四支联姻关系,不过这主要是法兰西王室的荣耀,因为法兰西王位本应归阿尔东斯·盖尔芒特,而不应归他的同父异母兄弟胖子路易;在路易十四统治下,我们为亲王先生仙逝挂过黑纱,好象与国王是同一个老祖母。盖尔芒特家族再再往下,人们还可以列举拉特雷默伊耶家族,那是那不勒斯历代国王和布瓦提埃历代伯爵的后裔;于塞斯家族,作为家族并不算古老,但他们是贵族院元老;吕伊纳家族,虽说是后起之秀,但都有显赫的联姻关系;舒瓦瑟尔家族,阿古尔家族拉罗什富科家族。再加上诺阿耶家族,且不说图卢兹伯爵,还有蒙代斯吉乌家族,卡斯特兰家族,除了忘掉的,就这些了。至于那些小贵族,叫康布尔梅德侯爵或瓦特费尔菲施侯爵什么的,他们与你们军团的最后一名小兵拉子没有任何区别。您去把把伯爵夫人家去尿尿,或者到尿尿男爵夫人家把把,都是一回事,您会损害自己的名声,把一块屎尿布当作卫生纸。这是不干净的。”莫雷尔恭恭敬敬地接受了这堂历史课,也许还觉得粗略了一点呢;他判断事情的是非曲直,就好象他自己成了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似的,希望有一个机会找冒充拉都·德·奥维尼家族的家伙算帐,通过蔑视的一次握手,让他们知道,他根本不把他们看在眼里。至于康布尔梅家,现在可以向他们表明,他们“不比他军团的最后一名小兵拉子强”。他不答复他们的邀请,到当晚晚宴开始前最后一小时,才拍一封电报致歉,得意忘形,仿佛刚才是以纯血统的王子王孙的身分干的。而且,还得补充一点,人们简直难以想象,德·夏吕斯先生,在其性格缺陷充分表演的各种场合里,就其常理而论,会是这么叫人难以忍受,这么吹毛求疵,甚至,他本来是那么精明,而如今竟会如此愚蠢。人们可以说,的确,他的性格缺陷好象是一种断断续续的精神病。谁没见过有些女人甚至有些男人这样的情况,他们个个天赋聪颖,但却受尽神经质的折磨。当他们高兴、冷静,对周围感到满意时,他们的天资丽质便脱颖而出;这才是不折不扣地,真理通过他们的嘴在说话。但只要头一疼,自尊心稍受刺激,就可以使一切都变样。突然的、抽风的、狭隘的聪明才智只表现出一个恼怒的、怀疑的、打情卖俏的自我,所作所为无不令人讨厌。
康布尔梅夫妇的愤怒是强烈的;而且,断断续续地,又发生了一些摩擦,导致他们与小圈子的关系有些紧张。由于我们——戈达尔夫妇,夏吕斯,布里肖·莫埋尔和我——一次从拉斯普利埃吃晚宴后往回走,而康布尔梅夫妇到阿朗布维尔的朋友家吃午餐,去路上有一段与我们同行,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您那么喜欢巴尔扎克,而且善于从现代社会里面重新认识他,您应该会发现,这康布尔梅家族已经摆脱了《外省生活场景》。”没想到德·夏吕斯先生俨然成了康布尔梅家的朋友,似乎我的看法冒犯了他的尊严,他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您这么说是因为妻子凌驾于丈夫之上吧,”他口气生硬地对我说。“噢!我不是想说这是外省的缪斯,也不是德·巴日东夫人,虽然……”德·夏吕斯先生再次打断我的话:“不如说是莫索夫夫人吧。”火车停下,布里肖下车。“我们刚才暗示您都没有用,您真叫人受不了。”“怎么啦?”“瞧,您没有发现,布里肖正疯狂地恋上德·康布尔梅夫人?”我通过戈达尔夫妇和夏丽的态度看到,这在小核心里谁也不会相信。我认为他们是别有用心。“呶,您没发现,当您谈到她时,他多么心神不定,”德·夏吕斯先生又说,他喜欢显露自己有女人的经验,神色自如地谈论起女人们引起的情感,仿佛这种情感就是他平日里自己感受到似的。然而,他对所有年轻人讲话都用含混的父爱口吻——虽然他对莫雷尔的爱是排他性的——这就使得他发表的男人对女人的看法不攻自破:“噢!这些孩子们,”他尖着嗓子,矫揉造作,抑扬顿挫地说,“什么都得教他们,他们象初生孩子一样是无辜的,他们体会不到一个男人什么时候恋爱上一个女人。象你们这样的年纪,我比这更懂人事,”他补充道,因为他爱使用青皮世界的用语,也许是出于志趣爱好,也许是为了不让人看出,因为故意避免使用这些用语,自己承认经常出入这些用语经常使用的地方。几天以后,我不得不在事实面前承认,布里肖爱上了侯爵夫人。糟糕,他好几次接受到她家吃午餐。维尔迪兰夫人认为,该是阻止胡闹的时候了。除了她看到对小核心政策干涉的效果之外,她从这些解释中,从他们造成的悲剧中,产生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兴趣,这种兴趣是闲极无聊才产生的,不论是贵族世界,还是资产阶级世界,通通都是如此。那一天在拉斯普利埃真是大开心的日子,人们发现维尔迪兰夫人同布里肖一起失踪了一个小时,人们得知,她对布里肖说过,德·康布尔梅夫人取笑他,说他是她的沙龙的笑料,说他这样会败坏她晚年的名声,会有损于他自己在教育界中的地位。她不惜用动人心弦的语言同他谈起他以前在巴黎一起生活的那位洗衣女工以及他们生的小女儿。她占了上风,布里肖从此不再去费代纳了,但他忧郁成疾,有两天时间,人们以为他眼睛都快全失明了,而且他的病大大加重了,成为后天性疾病。可是,康布尔梅夫妇对莫雷尔耿耿于怀,有一次,他们故意邀请德·夏吕斯先生,但就是不请莫雷尔,由于没收到男爵的答复,他们担心做了一件蠢事,感到积怨为邪谋,于是稍迟一些又给莫雷尔写了邀请信,曲意奉承,令德·夏吕斯先生笑逐颜开,向他显示自己神通广大。“您为我们俩答复,说我接受邀请,”男爵对莫雷尔说。到了晚宴那天,人们在费代纳的沙龙里等待着。康布尔梅夫妇举办晚宴实际上是招待风雅之花费雷夫妇的。但他们又怕得罪德·夏吕斯先生,以至于,尽管由德·谢弗勒尼先生引荐早已认识了费雷夫妇,但德·康布尔梅夫人在举行晚宴那天,当看到德·谢弗勒尼先生来费代纳拜访他们时,不由得浑身紧张起来,他们编造出种种借口,尽快将他打发到博索莱伊,但又晚了一步,却不早不晚,他正好在院子里与费雷夫妇交臂而过,费雷夫妇目睹他被赶出来的狼狈相,不快的程度与他的羞愧的程度不相上下。但是,康布尔梅夫妇想不惜一切代价不让德·夏吕斯先生看到德·谢弗勒尼先生,认为后者是乡下人,原因在举止言谈的微妙差别,家族里的人忽略了,只有当着外来人的面人们才能发觉,然而,外人恰恰又看不出这微妙的差别。但人家不乐意向外人介绍此类亲戚,这些亲戚现在的模样,正是人家极力摆脱的模样。至于费雷先生和夫人,他们是最高层次上所谓“很好”的人家。在这样看待费雷夫妇的人的眼里,盖尔芒特家族,罗昂家族和其他家族无疑也是“很好”的人家,但他们的姓氏也就不必一一道来了。由于大家都不知道费雷夫人的母亲的大出身,加之她和她丈夫经常来往的圈子又极其封闭,人家称呼他们之后,为了说明情况,总要连忙补充一句话,说这是“最好不过”的人家。难道是他们卑微的姓氏致使他们不卑不亢吗?不过,费雷夫妇看不到拉特雷默伊耶家也许常来常往的人。需拥有海滨王后地位才能每年请费雷夫妇光临一个上午,而康布尔梅家在英吉利海峡就有海滨王后的势头。他们请费雷夫妇吃晚宴,并十分指望德·夏吕斯先生对他们产生效应。人家暗中宣布他列在宾客之列。恰巧费雷夫人并不认识他。德·康布尔梅夫人对此感到极其满意,脸上浮游着微笑,这是化学家首次让两个特别重要的物体发生关系时特有的微笑。门开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只看到莫雷尔一个人进来,差点晕了过去。莫雷尔,象传令秘书负责为大臣道歉,又好象一个出身平民却嫁与皇族的女子为亲王的痛苦而表示遗憾(德·克兰尚夫人就用此向奥马尔公爵致歉),莫雷尔以最轻松的口吻说:“男爵来不了,他有一点不舒服,至少我以为,这是因为这个……我这星期没碰见他,”他补充道,最后这几句话,实在令德·康布尔梅夫人失望,他刚才还对费雷夫妇说,莫雷尔白天无时无刻都可以见到德·夏吕斯先生。康布尔梅夫妇装模作样,似乎男爵不来反为聚会添了乐趣似的,他们不听莫雷尔那一套,对他们的客人们说:“我们不管他,对不对,这样反倒更愉快些。”但事实上他们怒火中烧,怀疑是维尔迪兰夫人搞了阴谋诡计,于是,来了个针尖对麦芒,当维尔迪兰夫人再次邀请他们到拉斯普利埃时,德·康布尔梅先生已按捺不住,恨不得再看看自己的府第,同小圈子里的人聚一聚,于是他来了,不过是一个人,说侯爵夫人很抱歉,她的医生嘱咐她要静卧守房。康布尔梅夫妇以为,夫妇的半出席,既是对德·夏吕斯先生的一次教训,同时,又向维尔迪兰夫妇表明,他们对他们的礼貌是有限度的,就象往昔公主贵人们送客,只把公爵夫人们送到二道宫的半中间就留步不前了。几个星期以后,他们差一点闹崩了。德·康布尔梅先生对我就他们的不洽作了这样的解释:“我要告诉您,德·夏吕斯先生真难相处,他是极端的德雷福斯派……”“然而他不是!”“是……不管怎么说,他堂兄盖尔芒特亲王是这一派,人们为此骂他骂得够多的了。我有一些亲戚亲属对此很计较。我不能经常与那些人来往。不然,我这样会同全家族的人闹翻的。”“既然盖尔芒特亲王是德雷福斯派,这不更好嘛,”德·康布尔梅夫人说,“听说,圣卢娶他的侄女为妻,也是德雷福斯派。这甚至可能还是结婚的理由呢。”“喂,我亲爱的,不要说圣卢是德雷福斯派,我们很喜欢圣卢。不该随便到处给人下结论,”德·康布尔梅先生说。“不然,您会弄得他到军队里有好瞧的!”“他过去是,但现在已不是了,”我对德·康布尔梅说。“至于他与德·盖尔芒特—布拉萨克小姐的婚姻,您说的是真的吗?”“人家都这么说,不过您与他关系这么密切理应知道。”“但是,我对你们再说一遍,他确实对我说过,他是德雷福斯派,”德·康布尔梅夫人说。“何况,这是很可以原谅的,盖尔芒特一家有一半是德国血统。”“就瓦雷纳街上的盖尔芒特家族而言,您完全可以这么说,”康康道,“但圣卢,却是另一码事了;他枉有一大家族德国亲属,他的父亲首先要求得到法兰西大贵族的头衔,于一八七一年重新服役,并在战场上杀身成仁。我虽然对此看法很严厉,但不论从这样或那样意义上讲,都不应该夸大其词。Imedio……vitus,啊!我想不起来了。这是戈达尔大夫说的什么玩艺儿。那是一个总有说头的人。您这里该有一部小拉罗斯辞典吧。”为了避免就拉丁语名言表态,丢开圣卢的话题,因为她丈夫似乎觉得,一谈起圣卢她就缺乏分寸,因此不得不把话题转到“老板娘”上,她与他们的疙瘩更有必要做一番解释。“我们是自愿将拉斯普利埃租给维尔迪兰夫人的,”侯爵夫人说。“只是她似乎以为,有了房子,有了凡是她有办法弄归自己的东西,享有草地,有了旧的帷幔、挂毡和吊帘,有了租金里一点也不沾边的东西,她就有权利同我们联系在一起。这是明摆着的两码事。我们的错误在于没有随便说一个代理人或一个代办处来办事。在费代纳,这并不重要,但从这里,我却看到我那克努维尔的姨妈板起的面孔,如果在我的会客日里,她看到维尔迪兰大妈披头散发来的话。对德·夏吕斯先生来说,自然喽,他认识一些很好的人,但也认识一些很糟的人。”我问是谁。德·康布尔梅夫人在追问之下,最后不得不说:“人家肯定,说他养活了一位叫莫罗,莫里伊。莫吕什么的先生,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当然,与小提琴师毫无关系,”她红着脸补充道。“当我感觉到,维尔迪兰夫人自以为,因为她是我们在海峡的房客,她就有权利到巴黎来拜访我,我便明白要切断缆绳,断绝关系。”——
拉丁文,意为中庸之道。
尽管与“老板娘”有这段别扭,康布尔梅夫妇与老常客们却相处得挺不错,当他们与我们同一条路线时,乐意上我们的车厢来。火车快到杜维尔站了,阿尔贝蒂娜最后一次抽出她的小镜子,几次觉得有必要换一双手套,或者把帽子脱下来一会儿,用我送给她的、平日插在头发里的那把玳瑁梳子,理理鸡冠头,提一提发顶,并且,如有必要的话,在波浪般垂至后脖根的卷发下,重新盘起她的发髻。一登上来接我们的马车,我们就再也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半路没有路灯;车轮最响的时候,就知道是正穿越一个村庄,以为到了,实际上还在茫茫田野上,可以听到远处的钟声,忘了自己身上穿着常礼服,大家昏昏沉沉,已到昏暗边缘的尽头,由于长途旅行,火车一路节外生枝,似乎把我们带到深夜里去,几乎到回巴黎的半道上,突然,车子在一段细沙地上打滑了一下,这才发现我们进入了花园,眼前突然出现了沙龙和餐厅闪耀的灯光,一下子将我们带回到社交生活中来,听到时钟打了八下,我们不禁猛地怔住,退了一步,我们原以为八点早就过去了,与此同时,一道道服务接踵而至,美酒斟了一巡又一巡,围绕着穿燕尾服的男宾和穿半裸晚礼服的女宾转来转去,堪称光彩夺目的晚宴,不亚于城里真正的晚宴,只是披上了双重深色的特殊的围巾,并因此改变了晚宴的特征,这围巾是夜间时刻编织而成的,来时的乡间夜色和归时的海滨夜色交织而成,以上流社会最原始的隆重扭转了夜间的时刻。回去时,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明亮的沙龙,不得不与闪光的辉煌告别,但这种辉煌很快就被忘掉了,上了车,我设法同阿尔贝蒂娜坐在一起,不让我的女友离开我同别人在一起,这里面往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在一辆黑古隆冬的车子里,下坡时又颠簸不止,我们俩可顺势做不少动作,即使一道闪光突然射了进来,照着我们紧紧搂抱在一起,那也情有可原。当德·康布尔梅先生还没有与维尔迪兰夫人闹别扭的时候,他问我说:“您不感到,下这么大的雾,您会气喘吗?我的姐妹今天早上可气喘得厉害。啊!您也一样,”他满足地说,“今晚我要告诉她。我知道,一回家,她就会马上打听您是否已经很长时间不气喘了。”况且,他之所以同我谈我的呼吸困难,仅仅是为了谈他姐妹的呼吸困难,他让我描绘一通哮喘的基本特征,只是为了指出两者之间存在的区别。但是,尽管两者气闷有不同的特征,但由于他认为他姐妹的气闷应当具有权威性,因而他不能相信,对她的气喘病有作用的东西,对我的气喘病就没有反应,他甚至生气了,怪我没有试一试,因为有一件事比遵守饮食禁忌还难,那就是不把自己的禁忌强加于他人。“再说,怎么说呢,我说的可是外行话,您这里面对的是老权威,老鼻祖。戈达尔教授认为如何?”
还有,另一次,我又去见他的妻子,因为她说我“表妹”样子怪里怪气的,我想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否认她说过这样的话,但最终又承认谈到一个人,她好象见到这个人同我表妹在一起的。她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最后她说,如果她没弄错的话,她是一个银行家的妻子,她叫莉娜,莉内特,莉泽特,莉娅,反正诸如此类什么的。我想“银行家的妻子”只不过是用来更好地摆脱我的追问的托词罢了。我想问问阿尔贝蒂娜是否确有此事。但我更喜欢装出知情人模样,而不太愿意流露出盘问者的神气。何况,阿尔贝蒂娜什么也不会回答,或者说一声“不”拉倒,辅音“B”发音过于犹豫,而元音“u”又发得过于响亮。阿尔贝蒂娜从来不讲可能伤害自己的事情,而讲一些别的事情,但这别的事情又只能根据原来那些事情才能说清楚,因为真相并非人家告诉我们什么就是什么,而是一股无形的流,人家告诉了我们什么和我们听说到了什么,这只是了解真相的开始。因此,当我认定,她在维希认识的一个女人作风不正派时,她发誓说,这个女人绝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子,从来没有企图指使她做坏事。又有一天,因为我提起对此类女人的好奇,她便补充说,维希女士也有一位女友,但她,阿尔贝蒂娜,并不认识维希女士的女友,但维希女士“答应”要让她认识她。既然是她答应她认识她,这就是说阿尔贝蒂娜有意认识她,要不就是维希女士主动向她献殷勤,善于讨她的欢心。但是,假如我当阿尔贝蒂娜的面提出相反的看法,人家就会以为我的新发现只不过是从她口里得知的,我的情况来源马上就会中断,我从此就什么也休想知道了,我也就再也不能使人畏惧了。再说,我们住在巴尔贝克,而维希女士及其女友住在芒通;离得这么远,不可能造成什么危险,我的疑心顿时不攻自破。
常有这样的事,当德·康布尔梅先生从车站呼唤我们的时候,我与阿尔贝蒂娜刚刚还在利用黑暗的掩护呢,但很难充分利用,主要因为阿尔贝蒂娜担心天没全黑,推多就少。
“您晓得,我敢肯定,戈达尔大夫已经看见了我们;再说,即使没看见,他也听得清您气喘的声音,他们不是正说您有另一种气喘的事嘛,”阿尔贝蒂娜正说着,到了杜维尔车站,我们从那里又上了小火车回家。但这次归程,与来程一样,如果说给我留下了某种诗情画意的印象,唤醒了我内心出门旅游的**,过新生活的**,并由此使我一改初衷,放弃了与阿尔贝蒂娜结婚的一切打算,甚至希望与她一刀两断,再加上我们俩关系生性水火难容,那么,它就使我更容易下决心与她断交。因为,来也罢,回也罢,每到一站,总有一些认识的人,或者同我们一起上车,或者站在月台上向我们问好;除了悄然而至的想象之乐外,占统治地位的是社交活动不断产生的欢乐,社交之乐何其慰人,又何其醉人。各站到站之前,站名本身(第一天听到后就一直令我浮想联翩,那天晚上,我与我外祖母一起旅行)一听就可以顾名思义的,但自从那天晚上,布里肖在阿尔贝蒂娜的请求下,更全面地向我们解释了站名的词源,此后,站名便失去了原来的特色了。我原来觉得以“弗洛尔”(花)为后缀的某些地名是很有魅力的,如菲克弗洛尔。翁弗洛尔,弗莱尔,巴弗洛尔,阿弗洛尔,等等,同时觉得以“伯夫”(牛)为词尾的布里克伯夫很有趣。但经布里肖一席考证,花落了,牛也跑了(第一天在火车上,他就说了来龙去脉),他告诉我们,所谓“弗洛尔”(fleur)者,乃是“波尔”(port)也(指的是海港,形同费奥尔[fiord],峡湾的意思),而“伯夫”者(boerf),诺曼第方言称“budb”,意乃“窝棚”也。由于他一连举了好几个例子,原来我感到别致的东西统统一般化了:布里克伯夫牛加入了埃尔伯夫窝棚的行列,甚至,在一个名字里,乍一听同地方一样是个别的,比如“佩纳德皮”(eedepie,喜鹊的羽毛),个中离奇古怪根本用道理讲不清楚,我似乎觉得,自上古以来,就象诺曼第的一种奶酪,混成又粗又硬又有味道的一个词儿,我很遗憾,其中又找到了一个高卢语“pe”,是“山”的意思,在“earh”和“lespeis”两地都有山在坐镇。由于火车每停一站,我总感到,我们有许多友人的手要握,如果说谈不上接见人家来拜访的话,我便对阿尔贝蒂娜说:“快去问问布里肖您想知道的名字。您对我提到过‘高傲马古维尔’。”“对,我很喜欢这高傲,那是一个骄傲的村庄,”阿尔贝蒂娜说。“您还可能觉得它更骄傲,”布里肖答道,“您不用法语形式,甚至不用后期拉丁文化形式,象人们在贝叶主教的文集里看到的‘高傲壮丽的马古维拉’(MarGouvillasuperba),而以更古老的形式,跟诺曼第方言更接近的形式‘Marulpbivillasuperba’,即是梅居尔夫
(Merulph)村庄或庄园的来历。凡以‘维尔’为后缀的这些专有名词,您仍然从中可以看到,在海边,一个个粗暴的诺曼第入侵者的幽灵站了起来。在阿朗布维尔,站在车厢门口,您只看到我们杰出的大夫,而他显然同古斯堪的纳维亚人的首领毫无共同之处。但您一闭上眼睛,您就可以看到著名的埃里曼(Herimudivilla)。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走这几条路,包括卢瓦尼与巴尔贝克海滨之间这一段,而不走从卢瓦尼到老巴尔贝克那风景极其优美的几条路段,维尔迪兰夫人也许已带你坐车从那边逛过了。那么,你们看到了安加维尔或维斯卡尔,还有杜维尔,在到维尔迪兰夫人家之前,那是迪罗尔德村。况且,那里不光住着诺曼第人。似乎德国人也拥到这里来了(umeaourt,lemaiurtis);可别把这个告诉我看见的那位年轻军官;他知道了很可能不再愿意去表兄弟家作客了。还有一些撒克逊人,西索纳泉水就是证明(维尔迪兰夫人爱逛的目的地之一,而且理由无懈可击),就象在英国有LeMiddlesex(米德尔塞克斯)LeWessex(韦塞克斯)。这是无法解释的事情,哥特人,象人们说的是些‘叫花子’,也可能来到这里,甚至摩尔人(Maure)也来过,因为莫尔塔尼(Mortage)源于‘Mauretaia’。在古维尔(Gothorumvilla)里就留有痕迹。拉丁文(Lati)有些文物遗迹犹存,如拉尼(Latii-aum),”“我么,我请解释一下‘Thorpehomme’,”德·夏吕斯先生说。“我明白‘homme’的含义,”他补充道,雕刻家和戈达尔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但‘Thorph’是什么意思?”“‘homme’与您想当然以为的那个意思风马牛不相及,”布里肖回答说,狡黠地看了戈达尔和雕刻家。“‘homme’在这里与感谢母亲给了我的那个性别毫不相干。‘Homme’者,‘Holm’也,意思是‘ilot’(小岛)。至于‘Thoroh’,或叫‘village’(村庄),上百个单词里都可以找到。我刚才已经说得我们的年轻朋友不耐烦了。因此,在‘Thoroehomme’里,没有诺曼第首领的姓,但却有诺曼语词汇。您瞧整个地区都已经日尔曼化了。”——
男爵心目中的“homme”的含义,旁人皆有意理解为男爵喜欢的那种“男人”。
“我觉得他言过其实了,”德·夏吕斯先生说。“我昨天去过奥土维尔(Orgeville)。”“刚才我在‘Thorpehomme’一地剥夺了您做‘homme’(男人)的资格,这一回还给您喽,男爵。且不必咬文嚼字了,罗贝尔一世在一张证书上给我们留下的是‘OrgevilleOtgerVilla’,即‘Otger’庄园。所有这些地名都是古代贵族的姓。‘Oteville-Veelle’是封给‘l’veel家的。而‘l’veel’家族是中世纪出名的世家。又有一天,维尔迪兰夫人把我们带到‘Bour-gueolle’,写的是‘BeurgdeMoles’(莫尔镇),因为这村庄,在十一世纪时,是属于‘BaudoideMoles’家族的,‘lahaise-Baudoi’也是;可是我们已经到东锡埃尔了。”“我的上帝,那么多军官争着上车!”德·夏吕斯先生帮作恐慌地说,“我说的是为了你们,因为我嘛,这并不碍事,既然我下车了。”“您听到了吧,大夫?”布里肖说。“男爵怕军官们从他身上踩过去。不过,他们集中在这里是执行任务,因为东锡埃尔,就是圣西尔(Sait-yr),即Domiusyriaus。有许多城市的名字。如Satus和sata已被domius和domia所取代。再说,这座平静的军事重镇有时候有圣西尔,凡尔赛和枫丹白露的假象。”
在返程(如同去程)路上,我告诉阿尔贝蒂娜要穿好衣服,因为我很清楚,在阿默农古,在东锡埃尔,在堆普维尔,在圣瓦斯特,我们要接待一些临时拜访者,他们的短暂拜访并不令我不愉快,诸如,在埃尔默侬维尔(埃尔曼领地),德·谢弗勒尼先生利用来找客人的机会,顺便拜访我,请我第二天上蒙舒凡去吃午餐,又如,在东锡埃尔,圣卢的一个英俊朋友突然钻了上来,他是圣卢(如果他没空的话)派来的,特地转达德·鲍罗季诺上尉的邀请,或是在“勇敢的公鸡”食堂用餐的军官们的邀请,或是在“金色的火鸡”食堂用餐的士官们的邀请。圣卢往往亲自来看我,只要他在这儿,我必以我的目光看管好阿尔贝蒂娜,但又不让别人觉察出来,徒劳的警惕而已。不过,有一次,我中断了看护。由于停车时间较长,布洛克向我们致意之后,立刻要去找他的父亲去,他父亲刚继承其叔父的遗产,并租下了一座叫“骑士团封地”的城堡,觉得只有坐驿站快车,由穿着仆役衣装的马车夫驾着车走动方有贵族气派。布洛克请我一直陪他到他父亲的车子边。“请快呀,因为四条腿的牲口性子急;上帝宠爱的人儿,你会让我父亲高兴的。”但我极难受,得让阿尔贝蒂娜同圣卢待在车厢里,等我把背一转过去,他们就可能互相搭腔,到另外一个包厢里去,眉来眼去,动手动脚,只要圣卢在场,我那贴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的目光就不会离开她。然而,我看得清清楚楚,布洛克,他好象是求我帮他的忙,请我去对他父亲问个好,开始我觉得拒绝他很不够朋友,因为我没有任何障碍,列车员已经预报过了,火车至少停车一刻钟,而且,几乎所有的旅客都下车了,他们不上车,火车是不会开的;后来,他明白了,我这人——我此刻的行为是对他最终的回答——归根到底是暗附风雅。因为他并不是不知道和我在一起的那些人士的姓名。不错,德·夏吕斯先生为了与他套近乎,竟忘了或故意没注意到他已同他接触过一次,前不久他还对我说过:“请您把您的朋友介绍给我吧,您连招呼都不打是对我缺乏尊重,”于是他同布洛克聊了起来,布洛克似乎使他极为喜欢,甚至常给他一句话:“但愿后会有期。”“这说不过去,您不愿走几百米路去对我父亲道一声好,这一声问候会使他多高兴?”布洛克对我说。我真糟糕,我当时的神态好象不够朋友,而且布洛克认为我不够朋友事出有因,而我的神色益发被他言中了,我感到,他有这样的想法,当我有“出身”高贵的人在身边时,我就把我的小市民朋友小看了。打从那一天起,他对我就不再象以往那样友好了,我感到更为难过的是,他对我的性格不再象以住那样尊重了。但是,为了消除他对我之所以留在车厢里的动机的误会,我本来应该跟他说点什么——就是我嫉妒阿尔贝蒂娜——可这些个事儿若说出来岂不令我更加痛苦,还不如索性听之任之,就让他认为我是一味追求上流社会生活的迂腐之人好了。事情就是这样,从理论上讲,人们觉得总应该坦之以诚,免得误会。但是,生活往往把种种误会天衣无缝地组装在一起,以至于,为了消除误会,只有在可能的极罕见的情况下,要么有必要挑明——现在不属于这种情况——某些事情,这些个事很可能使我们的朋友受到更大的伤害,还不如任其将错就错,将莫须有的罪过强加于我们,要么,需泄露某一**——我刚才遇到的正是这种情况——但我们又觉得泄露**比误会更糟糕。何况,即使不向布洛克解释我何以不陪他下去的原因,因为我实在不便启口,如果我光请求他不要生我的气,那我就会给他火上添油,表明我是明知故犯。除了向“命运”屈服之外别无他法了!命该阿尔贝蒂娜在场,不让我离她去送他,命该他以为,恰恰相反,正是显贵们在场,即使他们再高贵一百倍,我才更应该一心一意照顾布洛克才是,将他捧为座上宾。如此这般,只要意外地、荒谬地在两个命定之间来个节外生枝(这里,就是阿尔贝蒂娜与圣卢面对面出现),就能使本应聚焦的光线产生折射,反倒互相偏离愈演愈烈,永远休想接近。有比布洛克对我的友谊更美好的友谊吗,然而它却被摧毁了,肇事者并非有意制造别扭,因而绝不会向受伤害者解释清楚原委,不然,这就有可能治好他的自尊心创伤并恢复他那正在丧失的好感。
再说,比布洛克更美好的友谊也许是言过其实吧。他使我讨厌至极的缺点应有尽有。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柔情节外生枝,使得他的缺点变得令我忍无可忍了。因此,就在那次匆忙一会的时刻,我一边同他谈话,一边用眼睛监视着罗贝尔,布洛克告诉我,他在邦当夫人家吃过午餐了,说每个人都对我赞不绝口,佩服到“太阳神赫利俄斯的沉落”。“好,”我想,“邦当夫人认定布洛克是一个天才,他献给我的热情洋溢的誉美之辞,别人的话是无论如何比不上的,一定会传到阿尔贝蒂娜的耳朵里。她随时随地都可以打听到,我是一个‘人上人’,令我奇怪的是,她的姨妈还没对她重提此事。”“是的,”布洛克接着说,“大家都赞扬你。只有我一个人保持沉默,好象吃的不是人家招待我们的饭菜,只不过饭菜也不太好就是了,而好象吃的是罂粟,罂粟对死神塔那托斯和忘神莱塞的真福兄弟、神圣的睡神希普诺斯是珍贵的,他用缕缕柔丝缠住身体和口舌。我对你的赞佩并不亚于那群饿狗,人家邀请我时连贪吃的狗群一起请来了。但我嘛,我赞佩你,是因为我理解你,而他们赞赏你却不理解你。说白了吧,我太赞佩你了,以致不在大庭广众中这样谈论你,高声颂扬我内心最深处的钦慕之情,我简直感到那是对神圣的亵渎。人们枉费口舌向我询问有关你的事情,一个神圣的廉耻女神,宙斯的女儿,叫我沉默不语。”我没有外露不满情绪的不良爱好,但这号廉耻女神,我觉得象——比宙斯还象——那种羞耻心,它不让一位欣赏您的批评家对您发表评论,因为,您端坐其间的神秘殿堂,有可能被一伙无知的读者或新闻记者们所侵犯;象政治家的廉耻那样,政治家不给您授勋是为了不让您与那些不配您的人混在一起;象学士院的廉耻那样,他不投您的票,是为了使您免受与才疏识浅的某君为伍的耻辱;说到底象孝子们更可敬也更可恶的廉耻那样,他们请求我们不要写他们的值得大书特书的已故父亲,以保可怜的死者的寂静,安息,不让人们复活他,不让人们为他歌功颂德,但可怜的死者也许更喜欢人们用口念叨他的名字,而不是用花圈,虽然这些花圈是毕恭毕敬地安放到坟墓上来的。
若说,布洛克不能理解我不去问候他父亲的原因已使我心情难过,而向我承认他在邦当夫人家降低我的人望就激怒了我(我现在明白阿尔贝蒂娜为何对这顿午宴只字未予暗示,而且在我谈起布洛克对我的友情时,她噤若寒蝉),那么,这位年轻的犹太人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上产生的印象就与恼怒大相径庭了。
是的,布洛克现在以为,我现在不仅不能须臾远离风流雅士,而且认为,我对风流雅士们能够主动向他接近(如德·夏吕斯先生)感到嫉妒,于是千方百计在设置路障,阻挠他与他们联系,而从男爵方面又遗憾不能更多地看到我的伙伴。按照他的习惯,他含而不露。开始,他不动神色地询问我关于布洛克的几个问题,但语气是那样随随便便,怀着一种似乎是极其虚假的兴趣,以致人们难以相信他正等着回答。他神情冷漠,单调的旋律表现得比无动于衷还无动于衷,比心不在焉更心不在焉,似乎对我稍许客气一番:“他看样子是聪明的,他说他在写作,他有才气吗?”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真是大好了,他对他说他希望再见到他。男爵方面没有任何表情表明他听懂了我的话。由于我重复了四次而不见回答,我终于怀疑我是不是成了声音幻觉的玩具,因为我觉得听到了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他住在巴尔贝克?”男爵低声唱道,全然不象提问,甚至可以责怪法兰西语言竟不具备有别于问号的标点符号来为那些疑问程度极少的句子收尾。不错,这种标点除了为德·夏吕斯先生所用外没有什么用场。“不,他们在附近租了‘骑士团封地’。”在得知他意欲何为之后,德·夏吕斯先生装着瞧不起布洛克。“多么可怕!”他叫了起来,极尽全力吹响喇叭嗓门。“所有称之为‘骑士团封地’的房地产都是马耳他骑士团的骑士们(其中就有我)建造并占有的,犹如所谓‘圣殿’地盘,或者叫‘圣殿’骑士团封地。要是我住在骑士团封地,倒是理所当然的。但一个犹太人!然而,这并不使我奇怪;这源于一种渎圣的奇怪的爱好,是这个种族特有的爱好。一个犹太人一旦有钱买一座城堡,他往往选择一座叫‘隐修院’、‘修道院’、‘寺院’、‘教堂’之类。我与一位犹太官员有联系,您猜他住在哪里?在‘主教桥’。由于失宠,他被发配到布列塔尼,在‘修院长桥’那儿。在圣周,当人们演出所谓的‘耶稣受难’的亵渎的节目时,大厅里挤满了半屋子犹太人,想到他们就要第二次把基督钉在十字架上,至少是把画像钉上去,不禁欣喜若狂。在‘恋人’音乐会上,有一天,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犹太银行家,乐队演奏柏辽兹的《基督的童年》,他感到很懊丧。但一听到《耶稣受难的快乐》,他立刻露出他平日那种福乐的神态。您的朋友住在骑士团封地,不幸的人,多么残无人道!您告诉我路,”他接着说,满不在乎的样子,以便让我找一天去看一看,我们古代领地受到了这般糟踏。“真是不幸,因为他有礼貌,好象很精明。也许他就差没在巴黎的‘圣殿’街住了!”德·夏吕斯先生说这些个话,看样子只是想借助他的理论,找到一个新的例子:但他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实际上要达到两个目的,其中主要的目的是要知道布洛克的地址。“不错,”布里肖提醒道,“圣殿街原来叫圣殿骑士团封地。在这方面,您允许我作个说明吗?”学者道。“什么?什么意思?”德·夏吕斯先生冷冷地问道,因为这一说头使他套取情报受到了阻碍。“不,没什么意思,”布里肖胆怯地答道。“是关于巴尔贝克的词源问题,人家问过我。圣殿街过去叫做‘贝克的巴尔’,因为在诺曼第的贝克修道院在巴黎那里有它的法庭巴尔(旁听席)。德·夏吕斯先生没有答理,装出没有听到的样子,这是他蛮横无理的一种表现形式。“您的朋友住在巴黎的什么地方?街名四之有三取自一座教堂或一座修道院的名字,这就为渎圣行为继续下去提供了机会。人们不能阻止犹太人住玛德莱娜大街,圣奥诺雷区,或圣奥古斯丁广场,总主教教区码头,修女街,还有圣母经街,但得让他们看到难处。”我们无法告诉德·夏吕斯先生布洛克现在的住址,因为我们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父亲的办公室在“白大衣街”。“吓,简直邪恶到极点,”德·夏吕斯先生嚷了起来,似乎在自己讥讽与愤懑交加的嚷叫声中,得到了一种内心的满足。“白大衣街,”他笑着重复道,每个音节象用凝乳酶凝结住一般。“何其下作!想想看,这一件件被布洛克先生污染了的‘白大衣’,是乞丐兄弟的白大衣呀,为毒辣的亵渎就是在‘白大衣街’两步远的地方,有一条街巷,街名我记不起来了,全让给了犹太人,店面上标有希伯来文字,有一些做死面饼的作坊,有一些犹太肉店,真是不折不扣的巴黎犹太胡同。布洛克先生可能就住在那里。自然喽,”他又说,语气夸张而且骄傲,搬弄美学词藻,通过一种不由自主的遗传反应,给人一种路易十三老火枪手抬头仰面的神气,“我之所以关心所有这些事,完全是从艺术观出发。政治不是我管的事情,我不能谴责一大片布洛克,因为这个布洛克,后面有一个民族,在这个民族一群出类拔萃的孩子里,就有斯宾诺莎这样的人物。而且,我极其欣赏伦勃朗的画,领略到经常出入犹太教堂所能感受到的美感。但是,一个犹太区,愈是清一色,愈是一应俱全,说到底就愈美。放心好了,况且,这个残虐的民族,其功利本能与爱财如命已溶为一体,以至于,我说的希伯来街近在咫尺,以色列肉店伸手可得,才使您的朋友选择了‘白大衣街’。实在太可笑了!何况,住在那儿的,正是一个古怪的犹太人,正是他烧开了圣体饼,接下来,我想人们要把他自己烧开,这可能就更离奇了,因为这似乎意味着,一个犹太人的身体可以同仁慈的上帝的圣体相提并论了。也许可以同您的朋友商量一下,让他带我们去看‘白大衣’教堂。想想看,正是在那儿安放着路易·德·奥尔良的尸体,他是被无畏者约翰谋杀的,不幸的是,无畏者约翰没把我们从奥尔良人手中解救出来。再说,我个人同我的堂兄弟夏尔特尔公爵相处很好,但到底是一个篡权者的家族,指使谋杀路易十六,剥夺查理十世和亨利五世。况且,他们因为祖上是亲王殿下,人们这样称呼可能是因为这是一个最惊人的老太太吧,他们可象摄政王及其余党了。什么家族哟!”这一席反犹太人或亲希伯来人的演说——人们尽可从字面上也可从言外之意里去推敲——却在我耳朵里被莫雷尔对我的一句附耳低语切断了,这句话使德·夏吕斯先生大失所望。莫雷尔,他并不是没有发觉布洛克产生的印象,附耳感谢我把布洛克“打发走了”,并别有用心地补充道:“他很想留下来,所有这一切都是嫉妒,他想取我代之。真是十足的老犹!”
“也许可以利用停车的机会,看来要延长时间,向您的朋友提出要求,对某些宗教仪式作些解释嘛。难道您不能把他找回来?”德·夏吕斯先生问我说,心急如焚。“不,这不可能,他坐车走了,而且生我的气了。”“谢谢,谢谢,”莫雷尔对我耳语。“岂有此理,马车总可以追上嘛,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要一辆汽车嘛,”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活象这样一种人,这种人习惯于一切都得向他屈服。但他发现我不说话了:“他那辆是什么了不起的车子,多少是想象出来的吧?”他傲慢地对我说,怀着最后一线希望。“那是一辆敞篷驿站快车,它现在也许已到骑士团封地了。”眼看希望落空,德·夏吕斯先生泄气了,装出开玩笑的样子。“我明白了,他们被一杯对酒吓得坐四轮马车败退了。若是一杯再对酒,恐怕就驷马难追了。”终于,人们发现,火车又起动了,圣卢离开了我们。但是,这一天,唯有这一天,我们上车之后,他弄得我好苦,可他竟毫无意识,因为我想到,为了陪布洛克,我得让他与阿尔贝蒂娜待一会儿。其它的日子,他的出现没有折磨我。因为,阿尔贝蒂娜她自己,为了使我免除一切不安,总是以某种借口,想方设法,即使并不情愿,尽可能不紧挨着罗贝尔坐着,甚至故意离得远远的,以致连伸手都够不着,她的眼睛从他身上转开,从他到来那刻开始,她就不加掩饰地,几近矫揉造作地同其他的某一个旅客聊起话来,这把戏一直玩到圣卢下车为止。这样,在东锡埃尔,他对我们的拜访没有给我造成任何痛苦,甚至没带来任何为难,同其它的所有拜访一样使我感到愉快,从这块土地上给我带来这样那样的问候和邀请,无一不是如此——
法语“oupé”(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与“混合酒”同音同形,构成谐音,德·夏吕斯由马车联系到“混合酒”又从“混合酒”发展到“再对酒”(reupé),以笑话掩饰自己的丑陋灵魂。
已是夏末秋初季节,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