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大石(1/2)
往好的想悲伤也可以是快乐的;往坏处想快乐也成伤悲。
那天晚上向冷。雪已停了万籁无声下的是肃杀;马不再赶路岁月和飘泊已转入驿站的墙壁和地板里。杯子是冷的因酒而温热;刃是冷的因贴着身体而锐热。暮晚的天色由蓝转黑特别快非常静且带着不着痕迹的杀意。
少年的他仍在客栈的一角喝他的酒微带酒意的眼光很美。
——壶中天地大袖里日月长。
如果他醉眼里蕴含了什么意思大概就只有这个意思了。
“霍”的一声门帘猛然掀了开来。
一人紫膛脸顾盼有威赤颊方颧衣袂激荡着金风猎猎。
他并没有去掀开帘子。
厚旧的帘子像是自动激扬起来的。
他大步而入。
后面跟了两个人眉目清奇背负长剑神情充满了崇敬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弟子子弟。
帘布未落之际可以瞥见外头雪势已止但风声渐剧无尽的暴风和风暴看来还会继续以无情的力量无尽的击打着无情的人间。
掌柜的呵着腰、屈着身、腴着像身怀六甲的肚子去招呼这一看就知道的大客户。
——尽管是在这样小小的途驿里这汉子的气派依然豪壮;尽管他身边只有两个人但他的气势仿佛帐下正有千人待令出。
在这个“暂时驿栈”里有七桌子的客人七台人客都知道来的是谁。
这人正是当年御前带刀总侍卫舒无戏。
他不但曾在殿前舍命保驾立有大功更曾自请命赴沙场拼命杀敌立有战功只不过后来为奸臣进谗参了一本落得个家散人亡令他解散一手建立的“饱食山庄”落泊江湖。
——但他豪情依旧在豪迈不改。
有人对他说过些什么:“看他起朱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他不以为忤还哈哈笑道:“我的红楼朱阁就起在我心中我一日不死那塌得了?就算死了塌没了又有啥相干!起过风云见过繁华不就是了!我心里还天天高朋满座终宵不去呢!”
近日皇帝转了死性采信了诸葛太傅的忠言重新下诏起用舒无戏。
舒无戏即跨刀上京这一来万民称幸闻者无不雀跃凡他过处都有旧相识、老战友、还有当年门人子弟为他唱道同行。
他一一回拒。“等我再有一番作为时再来请大家干一番事。”于是身旁只带两名子弟。
这晚他错过了宿头在雪静风啸的夜晚来到暂时客栈要喝一口热酒来温一腔热血。
但他的敌人已在这小小驿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置下了九面埋伏静候他的来临!
七桌子和客人有三桌的人分别是“浸派”、“跌派”、“扭派”的杀手。
共十一人。
他们来只有一个目标:
——受命杀舒无戏。
有两桌的人是“太平门”梁家的好手。
共八人。
共八人。
他们来只有一个目的:
——奉命杀舒无戏。
有一桌的人是“蜀中唐门”的高手。
共三人。
他们来只为了:
——杀舒无戏。
此次行动由“下三滥”何家“德诗厅”旗下的高手:本由“一尸两命”何尚可主持——但且不管这人来不来他们都会下手一定下手。
他们有共同的目标:
目标只有一个——
“杀舒”。
杀死舒无戏。
还有一桌便是那个眼里满是醉意喝酒喝得像掉进了恋爱里过早有华的年轻人。
——看他的眼神酒醉了之后一定是想起了他的恋人。
他独座。
除了他还有一人。
这人没有桌子。
他“赖”在地上像一件什么农具似的靠在于禾上便已呼呼睡去。
——这人似比喝酒的年轻人还要年轻几岁看去相貌堂堂但就是弄得灰头土脸一对大手实在太大了一些连睡着了也似无处可安置。
低头埋喝酒的青年正是追命。
追命正端详那朴实少年的睡相:天气那么寒冷怎么这人不喝酒也能睡去?日间工作太累人了吧?他也学过点相术觉得这样子的少年窝在这儿窝在这里渡过岁岁年年实在是件很不公道的事。
其实相貌俊美的世间男女在所多有只不过不一定也同样有俊美的运气是以在俗世红尘中湮没消亡也是常事。
追命正在揣想的时候三派杀手、太平门高手、唐门好手全都在定计:
——我要在刹那间把剑刺入他的心房/我要一剑斩下他的头颅/我要先别人夺取这家伙的狗命……
——我要在他背上/胸上/头上/身上钉上七十八种暗器
——我要封杀了他一切的出手和退路……
忽听“嘭”地一声像有谁在瓮底里点燃一支爆竹随即闻到堪称惊天动地的臭味像浸在沟渠里七十二天的咸鱼突然喷出了一口气这才恍悟原来是亲爱的舒无戏正放了一个又臭又响的屁。
一时间那臭气像给冰冻着似的凝住不散可苦了那一干高手好手和杀手掩鼻不迭心里也叫苦不已;偏在这时候又不能离去透一口气更不能贸然作。
这时那大腹便便的老长柜正哆嗦着走到舒无戏跟前哆颤着问:“客客客……官官……要叫点点点点什什……么……下下下下酒的……?”
舒无戏觉得很好笑:“老掌柜你怕什么?嗯?”
掌柜震颤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六桌客人手背露出青筋。
手按在刀柄上。
力握成拳。
舒无戏扬起粗眉笑问:“你怕我?”
掌柜的声音颤得像断线的念珠:“怕怕怕怕……我不不不怕怕你……我怕怕怕怕……”
“怕?”舒无戏还是不明白“怕什么晤?”
——人们对他们自己所不知道的恐惧多半会这样问却不知别人所怕的说不定也是有一天也是自己所俱的。
“怕怕怕怕……”掌柜“怕”得连“怕”字几乎也念成“爸”字:“我怕有人杀你——”
“杀我?”舒无戏哑然失笑指着自己的大鼻子道:“谁?”
掌柜道:“我。”
这句话显然是一个暗号。
这句话一出“扭”、“跌”、“浸”三派杀手都出了手。
扭派四人在奇异的扭动中出了剑。
他们的剑光也是绞扭的。
跌派的四人在出剑时先行翻跌。
在跌势中出剑的招路是不可预测的。
浸派的三人出剑之时全身突然湿了。
湿透了。
然后他们的剑光像雪。
似雨。
——在雪中雨中水流之中是无人不湿的:为血水所浸而湿!
“太平门”的高手后而先至。
他们的轻功比出手还快。
至少比剑光更快。
蜀中唐门的人不而至。
他们的暗器先至。
但谁都不及他快。
——谁快?
那掌柜。
——惊怕抖哆中的老掌柜!
“我”字一出他一掣肘、一扬袖、一翻掌便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刃一刀斫了下去快得不但出乎意料之外还乎想像。
这一刀迅疾无论而且还掠起一股腥味见血封喉正是“下三滥”何家的“杀鱼刀”!
这一刀虽快但有一人行动更疾。
——那当然是追命。
追命整个人弹了起来半空一弓又重重的把背部“砰”地摔在舒无戏的桌面——奇怪的是:他轻功那么轻身法却似很重很重但身法越是笨重动作却越是灵活——然后两脚急蹴而出:
一只脚顶住了掣刀的手一只脚沿如刀正贴在老掌柜的脖子上——是贴并不是切因为并没有真的踢过去只是像一口利刃般黏在老掌柜的下巴——同时追命还向正在喝酒还是吓胡涂了的舒无戏唤了一声:“嗨舒庄主。”
舒无戏大为讶然:“是你?”
追命道:“是我。”
舒无戏像在家里闲聊一般夸道:“晤好俊的身手。”
追命却大声道:“别动手一动手我就先踢断他脖子!”他这句话当然是向那六桌正要扑过来出手杀人或救人的高手说的。
舒无戏肯定的点头:“狗入的他说的对。”
这老掌柜正是“下三滥”高手何尚可是这次行动的领袖也是此次行动幕后主脑身边的红人唐门、梁氏和三派人物还不敢背这个黑锅。
老掌柜又怕得全身起抖来了又颤着语音说“你你你……先收脚……我我我……立刻便撤……”
追命不同意“什么你你你我我我我收了脚你还会罢手吗!”
老掌柜连大肚皮也抖得乱颤狂摇“你……要是不放我……他们是是是不会走……走的……那只有耗耗耗在这这里了……不如你先收收收腿……我一定马上就走……”
追命听了也觉得有理望向舒无戏。
舒无戏大力的点了点头:“天杀的他说的也有道理。”
于是追命道:“我就先收一只腿……你先把人叫出去。”
老掌柜不住点头严寒里他一额是汗。
追命缓缓收腿。
先收拦住持刀的手那一只腿。
腿刚屈起骤然之间却生了一件事。
一件令一向应变奇、出腿奇迅、反应变奇快的追命也来不及应对的事。
老掌柜的肚皮递然裂开!
里面倏然伸出一只手。
手里有一把刀。
黑色的刀。
刀刺追命!
——追命的身还在桌上鼠蹊部位离那老掌柜的“大肚子”极近极近谁也不曾料到肚子里面居然还藏了一名小杀手!这一刀突如其来令追命不及闪躲、无法闪避!
甚至连力把老掌柜的脖子踢断也来不及。
此外老掌柜何尚可的另一刀却急刺舒无戏!
——他没忘了舒无戏!
——这才是他的任务!
——他才是他的目标!
就在这时突有一人自地上陡地“站”了起来双手一伸看似缓慢瞧似平凡但几乎快已不能形容、高已不能描述他的出手他的出手竟有一种不容人回避的巨大力量。
他一伸手左手握住白刃右手握住黑刀。
——就用一双手。
肉掌。
“咯登”、“咯登”两声黑白两刃不管有无淬毒都给他拗来像冰屑一般易碎且脆。
老掌柜何尚可的攻势已完全给摧毁。
追命一脚把“一尸两命”的“肚子”里藏的人踢了回去(他不想见这种人太阴险了!)再一脚把何尚可踢飞了出去(他不敢再跟这种人面对面站太危险了!)
然后追命这才看清楚从地上挺起来的是那稳重方正的少年。
他手里揸着两把名著天下闻名丧胆的毒刀却握成了碎片还向他咧嘴一笑有点得意但十分善意的问:
“怎样?”
追命忍不住夸道:“好掌功!”
那少年也相知相惜的说:“好腿法!”
在旁直瞪眼的舒无戏却说:“他***你俩个都说得不错!”
他虽比他还年少却以恢宏的气派与追命相遇。追命的眼神已略带沧桑但唇边依然是常悬那一丝玩世与不羁。
追命有点赧然的道:“原以为可以不杀一命、不伤一人、不打架便可化解但还是不管事。”
那少年忙道:“兄台用心好不过对这等恶人却不听事。”
这时那二十三名凶神恶煞抡刀挥剑扣暗青子的又要杀上来了。·
两名少年背靠着背准备大杀一场大打出手。
舒无戏忽睁转着两只大眼问:“你们不想打杀伤人性命?”
追命诧然但答:“这当然是最好的了。咱们无冤无仇又何苦要杀伤人命?”
那少年也道:“诸葛先生只命我来暗中保护舒大人上京能免杀人就得免!”
舒无戏呵呵笑了一阵放了一屁(依然奇臭无比一面喃喃自语:多放点免得进了宫就不能畅快放他***了!)然后又骑骑笑道:“杀千刀剐万刀的杀人还有说难的事吓唬人嘛那还不容易。”
话一说完他拔刀一斩大喝了一声:“滚——!!!”
追命“差点”就真的滚了出去。
——真是惊人!
不单是他连守在舒无戏身边两名早有防备的子弟也给震了出去:
——一撞在墙上;
——撞在桌上。
这一刀从腰背拔出来划了一道大弧型划过背脊划过头顶划过前身斫在桌上不但大桌齐口分而为二凡刀风过处由后至前整座客栈从墙壁到屋顶全切开两爿那就是说那偌大的一间房子给这虚斫一刀完全砍成两边切成两爿像本来就是两间屋子一样;风吹进来连雪也激飞进来像星星也要掉下来了——过后才知道:雪又开始下了还下得很急很密。
这一刀声势骇人一至若此!
——这一刀!
这一刀一出敌人都“不见了”。
——走避不迭。
谁敢惹这一刀?!
——看舒无戏看刀抚刀的样子也正是流露着:谁敢惹我这四个字。
走*光了。
谁也不肯再留。
——谁也不敢跟砍出这一刀的人为敌;何况他身边有那两个:一个擅于腿法、一个有一对铁手的年轻人!
那一刀那一声大喝把所有的人都震了出去——不震出去的也给震倒、吓坏了。
只有一人正在舒无戏身边连眼都不曾眨一下。
好深厚的内力!
好定力!
那正是那名以手碎刀的少年!
追命这才明白:
舒无戏根本是不需要他来救的。
那少年也这才知道:
舒无戏绝对不必要他来保护的。
“咄!”舒无戏向这两个年轻人露了一手瞪着眼努着咀道:“这不是都给吓回去了!晤?”
追命和少年忙不迭道:
“是。”
追命笑说:“当真是‘君无戏言’你那一声滚他们果真都夹着尾巴‘滚’了。”
舒无戏又回到那给斫成两半兀自不倒的桌旁大刺刺的一坐咕咕噜噜的不知他饥肠里出的声音还是又准备放屁了“什么君无戏言!老子又得回到金銮殿当看门口这外号儿总有一天会要去我的命!我叫舒无戏外号‘大口狗’!这才合乎我性情这才过瘾!”
说着又活像是个没有事的人儿似的继续去吃他的肉、喝他的酒去了——现在谁也不必替他担心酒菜有毒、背后有人下毒手了。
两个少年却惺惺相惜起来畅快过瘾的谈了起来先是追命说:
“我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不该出手救他的他可是明眼人呢这等跳梁小丑那犯得了他!”
“对……我也错了一事。”
“啥?”
“刚才他吼了一声我该也给震出去的别装作个没事人儿一样!”
“为什么?”追命有点不明白“你内功、定力好啊。”
“那怎么行?”少年说“人人都给震住了我还逞什么强?这样他面子也不好过我太不为人着想了!我再也不能在路上保护他了——他也不会再让我尾随的了!真不愧为世叔的拜把子兄弟单是那一刀那一吼谁也休想沾他一根毛!”
追命觉得这少年虽比他年轻但比他更成熟更懂人情世故更识照顾人心。
“我得先返京去了。”
“哦。”
“你呢?”
“我还得浪迹江湖去。”
这样说的时候少年想仿佛还有些悲壮呢。
“为啥不与我一道赴京呢我有好些朋友要为你引见呢。”
“我……”追命断然拒绝然后无奈地笑道:“也许会有一天我赴京去看你。”
“你来京师一定要来看我呵!”少年遂很热情地说了一个住处。“我跟师父一起住。”
一直孤独飘泊的追命确是有点儿羡慕:京城想必是一个极好玩、极热闹、极多高手的地方罢?自己这么寒酸孤单真的可以去吗?去了真的有自己容身之地吗?
“怎么称呼?”
“我姓铁。铁石心肠的铁。兄台呢?”
“我姓崔。”追命忽在心头瞥了过一个孤清冷傲而俊俏的人影“你认识一个人吗?”
“怎么样的人?”
“他比你年轻有七八岁吧”他觉得有些不便说对方是个残废的其实说不便不如说是打从心里头生起的一种不忍吧“他好像姓吴。”
“姓吴?”
“或是姓武?”
“姓武?”
“姓毛的吧?还是姓伍?”“……这我就不懂了。我有个师兄他姓盛厉害着呢!他日我为你们引见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这……”
“怎么了?”
追命有些唏嘘地道:“我不知何日才能到京师呢!”
“答应我”铁姓少年热切地执住他的手说:“你腿功那么好你一定要来京师教教我腿法!”
“你也答允我”追命也给他激起热情来了“你的手劲那么好日后也要跟你比比你的拳劲还是我的腿行!”
铁姓少年眼睛了亮:“好。我内功也不错你来咱们比一比怎么样?”
追命也故意应和他挑战的说“我酒量才好呢!有本事能喝三百杯去!怎么样?!”
——怎么样就是“敢不敢”的意思!
他们俩时正少年哪有不敢的事。
却是那边厢“砰”的一声将要复出重任御前带刀总侍卫的“大王刀”舒无戏忽地又放了一个奇臭无比、清脆莫名的屁!
一个人和光同尘得太久了就会变得一身都是尘没有了光。
二十岁以前就有一张风霜的脸和苍桑的心的追命在这段其间破了两桩案子。
两件大案。
——都是无意中破的。
——都是跟他有关的。
——第一件案子使他成为正式的捕快第二件案子使他当不成捕头。
所以两件都值得一提——可不是吗?人生里、一个人的一生里一个不平凡的人的一生历程里必然生了无数无算的事但只好捡重要的说正如也选重要的提一样。
——如果是你一生中提两件大事你选那两件?
追命没有选择。
他只是常常忍不住上山去拜小透。
他每次拜祭小透坟家的时候一面伤心一面除芟;在坟边拔除嫩嫩的野草的时候他总是小心翼翼怕拔痛了、踩着了地上静静安息的小透。
——虽然她只跟他说过一席的话但他好像是跟她相交十六年般的惦念她。
他每逢初一、十五来上香也来除草对白云对远山对小透的坟痴痴的说话说完了话之后好像还痴痴的在等什么会现身一般。人人都说他痴了背看只说他是傻的。
这时候他就在“味螺镇”的唯一武馆“大会堂”打杂。
——可是这个打杂的却比“大会堂”里十一名师父都有名。
因为有几次别个帮派的人来踢盘师父们敌不过但都给他一双腿子踢走了。
不过出名归出名他坚决不当“师父”(他所持理由是:“不想误人子弟”)只当杂役。
看这苍桑少年这般没志气大家都笑说是烂泥扶不上壁都说他能退敌只是一时侥幸;追命也不管这么多他反而在武馆留心用心学会了许多他所不会的武艺。
很多邻乡的子弟都是慕他的名头而来学艺的:“大会堂”里一个杂役就可把“仆派”七大高手打得抱头鼠窜可见“大会堂”帅父们的武功有多俊!
殊不知三名“仆派”的高手就足以把这“大会堂”的十一名“师父”打得落花流水、落水流化、落流水花、花水流落了。
追命才不管这些岁月匆匆虚名浮云他只要笃笃当当、欢欢喜喜的过着跟小透谈话的生活。
——在他心里小透依然活着。
他只喝初遇她的那口井的水。
她的酒涡仍笑在他心湖的涟漪里且渐渐扩散。
野地里每一朵花都是他的盛开。
——那些花的美得也有点乱。
这天就在昨日追命追思着小透下了几点泪的地方(他一向不怕流泪只要真的伤心他想不懂为何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又不是屈服;一个人能笑就能哭哭有什么大不了的!流泪总比流血好!)生长了一朵小白花在坟头。
追命知道那是她跟他的招呼。
风微微吹过的时候这招呼还在招小小的手哩。
到了傍晚他又去看她(的坟和小白花)可是这回让他大吃了一惊:
小白花变成了红色。血红!
追命不明所以仁立良久以致坟前印了他一双深深的鞋痕。
他下山去问老人家、老人家都不懂有一位年过八旬、替人算命的顺嫂(她不喜人家叫她“顺婆”;她说:“婆什么婆的可把我给叫老了我只不过刚过五十岁又几十个月而已。”)就说:
“哦哝——”然后鼻孔朝天、鼻毛朝地、充满了老人家的睿智和孩童的创意)的说:“那想必是转色花。”
“转色花?”追命咀嚼着这会变色的名字脸上也变了色“什么是转色花?”
顺嫂的回答似充满了禅机:“转色花就是你说的那朵花。”
追命急了他觉得坟里的小透明明有许多细声难辨的话要告诉他他紧紧追问:“转色花代表了什么?”
顺嫂这回似是洞透了天机的说:“转色花就是会转色的花。”
“看见了转色花会怎样?”追命还是要追问到底。
“该……”
“转色花开在坟头是什么意思?”
追命现老太婆竟然在这节骨眼上呼呼睡去睡时改为鼻孔朝地、鼻毛朝着心口样子像仙游一般的还挂着眯眯的笑意。
他急得禁不住要摇醒老婆婆:“你说你说看到转色花是什么兆头?我给你一钱银子真银子你告诉我怎么样?”他怕她在没有说出真相之前就真个“仙逝”了急得什么似的。
一听到银子顺嫂就自五里“梦”中急惊而醒惺松着眼紧张的问:“银子?什么?什么怎么样?你要买甘蔗还是地瓜?鸡头还是芋头?我都有。我先拿来怎么样?”
追命用一种难以看透天意的眼光去看她并且知道若要从这位已老懵懂了的老婆婆的口中问出什么天机那倒不如去问天的好。
于是他跑去跟小透初遇的井去打水洗脸。他要清醒一下。
凉风习习。
星光满天。
追命仿佛又听见歌声。
那歌声。
——那跟小透说话时听到的歌儿那歌儿是快乐非凡、无怨无尤的而今却半路出家似的唱成伤心凄清在夜里透一股比星光还冷的寒。
追命心头一震。
——听到一些熟悉的歌心痛的感觉总是会有的。
可是追命现在不止是心痛。
而是震动。
因为他看见他的手尽是血。
脸上也是血——以致他看出去的世界都变成殷红色了!
他没有受伤。
——难道井里的不是水而是血?!
从那晚开始追命就开始做一件事。
他着手调查一件案子:
据说小透气窄是受不住丈夫其他妻房的欺凌因妒生忿悬梁自尽了此残生的。这是家事追命本来管不着。但他现在要管了——
因为他觉得小透的死因没那未简单。
而且是小透着他来查个分明的。
那是小透的遗意。这便是他的职志。
事情因他而起也因他而死但他不知道。事实上世事都因人而起但那人不一定就清楚;甚至天下大事常为人之一念而生可是这人不一定便能明白。
他要查小透的死因。
但他只是一个杂役。
——谁会对一个身份卑微的人说真话?
——谁愿意对一个流浪汉说出事关重大、甚至性命攸关的话?
没有。
——也不会有。
饱经世故年少老成的追命当然能明白这些。他深深体悟到:一个人会做事不如会做人;当然最好是又懂做事又会做人但如果只会做事不会做人那好事往往都白做了;而要是只会做人而不会做事那往往就是不干好事。
办一件事往往要透过许多人不通过人便不能成事——所有的事都是人的事人事是所有事情中最难办的事。
——有时候想办成一件事得要迂回曲折得要以退为进得要颠三倒四得要朝秦暮楚:那还不一定能成事。
不过追命也极深刻的体悟到一点:
世间的所谓大事便是极难办的事——所谓大人物就是把极难办的事办成的人。
他不想当大人物。
但他要在三尺黄土下的小透死得瞑目。
所以他开始办事。
——为了要着手探查这件案子他先办了许多跟这件案子仿佛完全无关的事。
其中一件便是捉拿“飞天蜈蚣”何炮丹!
“飞天蜈蚣”犯了一件大案:
他偷了县官万士兴要献给宰相蔡京为大寿之礼的:荷塘晨曦玉如意。
这是大事。
也是大案。
原本当时在县官地窖里看守宝物的“顶派”、“潜派”和“托派”三派高手都是全派中特别挑选出来千中无一的好手。
不过当晚先是“顶派”高手“多足如来”黎八嫩觉得院外蝈蝈声音叫得特别响。
未久他现蝈蝈声音愈来愈响他开始怀疑身上衣服里藏了只蝈蝈。
当他遍翻不获后蝈蝈的叫鸣像裂了天崩了地一般他才恍悟蝈蝈已跳入他的耳朵里且侵蚀了他的脑袋。
他跳了出去捂耳求医。
接着“潜派”的“倒采花”铁乐仕也觉得自己左脚心给蚂蚁螫了一口。
不久他的脚肿起一个大泡。再过一会他的脚已肿得跟他的头一般的大。
他怪叫着跳了出去之时剩下的“托派”高手“飞龙快棍”马善欺就觉得自己喉咙有点痒痒。
他一咳嗽就想吐痰。
一吐就吐出一条蜈蚣。
一条美艳动人色彩斑烂的蜈蚣。
接下来的事已不用多说。
“飞天蜈蚣”何炮丹已盗得了“荷塘晨曦玉如意”。
万士兴那肯甘休——至少丞相大人那儿也不会罢休。
他们暂把一切案件搁置调布重军召集精兵追踪寻搜围剿飞天蜈蚣。
终于他们在“饱死小屯”里围住了飞天蜈蚣。
可是没有用。
据说那一晚月黑风高包围飞天蜈蚣的人只见他手归手、头归头、脚归脚、归、五官归五官……各自为政但又各自成一派的“分头走了出来”像自动“百”马分尸了似的。一节一节的“走”了出来而且真的“走”了。
——别说拦阻更甭说交手了围剿的人已吓破了胆不知怎么应付是好。
飞天蜈蚣逃脱了之后却现仍给一人紧紧追踪着。
他甩不掉追踪的人。
他只好停下来。
——甩不掉的只好干掉了。
——他一向都只偷物万不得已时才杀人。
——只杀坏人、恶人、或不算是人的人。
那人是个年轻人。
满眼都是醉意像是醉眼看世间己看足二十年似的反而把朦胧的看成了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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