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九月寒砧催木叶(2/2)
容隐颔“李陵宴的诗能说明一点。”他转过身来面对圣香“‘刘家院落满庭芳姜花水圃映画梁。’姜臣明所住的地方开有姜花此花生长流水之畔气候温暖之处。”
圣香瞪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不是小宴凑的?”
容隐不理他只淡淡地道:“而姜臣明既然有上万残兵要能进退自如自不可能躲在十分偏僻的小溪小河之旁要移动万余兵士川贵之地丘陵、树林、水道众多不宜骑马只宜坐船。”顿了一顿他缓缓地说:“所以——该有一条大河。”
“大明山附近大河很多。”圣香叹了口气暂时不和他计较“如果‘姜花’两个字是李陵宴凑的怎么办”这种问题“但是往西是四川和好多大山往南是大海姜臣明应该往大明山北或者往东的一些地方走。”
“‘刘家院落满庭芳姜花水圃映画梁。’”容隐语气微微沉了下来“我猜测——”容隐很少说出“猜测”二字圣香眉梢微扬只听他沉声道:“姜臣明如今所处之地有庭院画梁又该是一处富庶人家。”
圣香“哗”的一声叫了起来笑道:“那就说明——”
容隐眼眸深处有点笑接口森然道:“不外乎马平、桂林、零陵、曲江四地之一!”
“先从零陵着手!”圣香笑意盎然。
原来自大明山红水河一带虽说水脉不计其数但能行大船的河道不多都为红水河支流。在此极南蛮荒之地要找到有“庭院画梁”的府邸必在县城繁华之地而有大河经过且有繁华县城的地方不过马平、桂林、零陵、曲江此外不是太远就是无河。且这四地之中马平、曲江虽说有大河经过但马平之河只能往西曲江之河顺流只能入海。只有桂林、零陵二地从红水河支流接湘江如果姜臣明躲在这条道上倒可以从湘江到洞庭入长江然后转运河直入大宋腹地。桂林、零陵二地之中自是零陵偏僻因此圣香笑说从零陵着手查姜臣明是否躲在那里。
“但如果小宴的诗是他凑的呢?”圣香瞪眼。
容隐冷笑“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一把。”
圣香拉开脸皮对他做鬼脸“赢了我请你吃饭。”
容隐不答静了一会儿他缓缓转了个话题:“你爹……”
圣香的眼眸动了一下“怎么?”
“皇上请你爹出武胜军节度为讨幽蓟。”容隐道“这几日就动身了。”
圣香静默了一会儿“那就是——罢相——”
容隐“嘿”了一声不置可否“你爹兼检校太尉、侍中位列三公五省仍是一品贵员。只不过出朝离位明升暗贬而已。”
圣香没说什么只是笑笑“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容隐的手落在他肩上“以你爹的功勋地位皇上能做的不过如此而已放心吧。”
圣香还是笑笑“爹当年也做过很多傻事皇上真要他死也不是没有借口……皇上还是……讲情面的。”
容隐凝视着他缓缓地道:“你能这样想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圣香吐了吐舌头本想笑得更灿烂些最终没有倚在枕上淡笑微略扯了一扯他锦绣华贵的衣袖没再说什么。
离开丞相府……那地方虽然未必最令圣香开心但离开了那里他很容易……遍体鳞伤……那是他的家。选择离开是希望它不因为自己而覆灭他遗弃了家就像离群的孤雁提起家那是挫肤生痛的伤。容隐肃然凝视圣香的眼瞳那眼瞳淡笑的时候完美无瑕甚至有些许愉悦看不见任何痛苦。看了一阵之后容隐岔开话题:“如无意外明日此时我们便要启程往湖南你……”
“我也去。”
容隐点了点头希望圣香留下养病的话没有说出口。圣香于好恶之间分得很淡但决定了的事一向执拗不让他去不过是让他想出更多古怪的办法达到目的而已不如从他。
窗外玉崔嵬还在乱弹乌木琴姑射进来说聿修传来消息:有人在零陵转绸缎货的时候见到了零陵做珠宝生意的周老板这周老板早年摔跤跛了一条腿这次见到竟然行走自如让这位朋友吓了一跳。周老板妻早丧这次见面娶了个新妇年纪极轻约莫十七八岁长得极其标致身边还有位年轻公子生得文秀三人十分要好常见同进同出。施试眉说这必是姜臣明潜伏的地方只是不知他万余残兵藏在哪里。
她安排明日此时众人乘舟南下嘱咐众人一切小心。
此时的零陵周家庄却是喜气沸腾。
假扮周老板而腿不跛的自是姜臣明他杀了周老板给自己做了副人皮面具只可惜他一时不察未曾量一量周老板左右两腿长短使“周宝生‘’此人突然间健步如飞十分硬朗。
周老板的新妇自是刘妓文秀公子当然是李陵宴。这一日周家庄灯火通明十分热闹姜臣明居然破天荒地穿了身大红吉袍原来是刘妓经大夫确定已然有孕在身姜臣明老年得子十分得意踌躇满志喜气洋洋。
周家庄内锣鼓喧阗李陵宴独自坐在房中仔细地看一串石头那是串大小不等光彩照人的钻石这么十五六个镶在同一条金丝上价值不止连城说不定连数城。他就这么饶有兴致地把玩着在他眼里这似乎不是一串财宝而是吸引他花费心思注意的谜题。
他当然不是在看钻石他在想刘妓肚子里的孩子。
那究竟是谁的孩子?
姜臣明的?他的?他想就算是刘妓自己也搞不清楚孩子究竟是谁的吧……烛光下钻石光芒四射、熠熠生辉钻石边角闪烁着少许蓝光他拿锉子小心翼翼地给它锉锉再看看、再锉锉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他张开自己的五指——那指尖上也在烛光下闪烁微微熠熠的淡蓝色光辉他的指甲透明手指白皙煞是好看沾着点蓝光那好看的手指蓦地变得诡异了。
“会主。”房门外小丫头杏杏端着杯参茶进来见李陵宴在摆弄那钻石脸色变了变咬了咬嘴唇“茶来了。”
李陵宴端茶浅呷了一口“坐。”他对待身边的家人侍仆都很体贴。
杏杏坐了下来“怀月姐说唐大哥和冷姐姐已经找到碧落宫囚禁悲月哥和会主哥哥的地方双鲤姐在那里能自由走动救援的事情唐大哥正在安排请会主放心。”
“宛郁月旦可不是个任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活动的角色……”李陵宴微笑“要小心啊那孩子心狠手辣一个不小心都能让他挫骨扬灰了。”
“唐大哥好聪明的听说宛郁月旦这几天都在他未婚妻房里。”杏杏说“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病了所以碧落宫里没人注意双鲤姐好像他们都不大喜欢也不关心双鲤姐。”
李陵宴笑笑“她是个傻丫头。”
杏杏嫣然一笑“双鲤姐是个好人啊。对了怀月姐一路跟踪屈指良他竟然没有继续追杀玉崔嵬和圣香一路车马兼程赶回来了可能今晚或者明天早上就会赶回这里。”
李陵宴双眼一亮拍案一笑说:“果然!”他难得如此兴奋一拍之后他站了起来在房里踱步“这只疯狗终于要咬主人了是谁把他逼回来的?”
“听说在汴京城外屈指良和圣香说了番话当下他就脸色大变疯一样赶回来了。”杏杏哧哧地笑“怀月姐还听见圣香在那里大喊大叫什么‘他还活着吗?’就这五个字把屈指良唬住了否则圣香大少哪里能逃脱得了?”
李陵宴终于大笑起来一口一口小小地喝着参茶“如李陵宴有知己莫过圣香……此后就看他真看懂了那诗没有了。”他的眼睛熠熠生辉这一瞬亮过那钻石喃喃地道:“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还有另一个人能和你想到一块去更让人兴奋……‘他还活着吗’哈哈哈哈……”
杏杏忍不住问:“‘他还活着吗?’这句话很重要?”
李陵宴陡然收敛起愉快的表情再次变得谨慎低调缓缓地说:“你只要耐心看下去就知道这句话究竟多有意思……”他眼里的光彩慢慢地暗下来“天书回来了你去再端一杯参茶。”
杏杏美目俏俏地流盼对李陵宴投以柔情一睇应声退下。
她退下之后片刻唐天书推门而入他的“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化骨神功”已经大成此时并非瘫痪在床而是早已行走自如了。进门之后李陵宴先微笑“都听见了?”
唐天书说话依然说得很慢:“如果不知道我在听你怎会说得那般自在?”
李陵宴好看的睫毛微微扬起“‘他还活着吗?’屈指良对莲渚千里果然一片深情事关莲渚千里安危他便方寸大乱来得比我想象的还快。”言罢他细细地锉了锉手中的钻石似乎他突然变成雕琢宝石的玉匠没有什么比手中的钻石更为吸引他的注意。
唐天书端坐在他对面姿态颇有中年俊朗的风采一整衣袖他声音和他的人仍然不大协调拖沓柔软含含糊糊:“周家庄的仆人我已更换了不少军屯那边设探子比想象中容易得出的消息倒是出乎你我意料。”
李陵宴讶然问:“莲渚千里还活着?”
唐天书含笑“还活着果然就藏在汉军里头姜臣明走到哪里都带着这个重要筹码。只是他藏得隐秘我足足打探了三个月零八天才打听出莲渚千里由姜臣明心腹看管藏在军屯马厩里。”
李陵宴轻叹了声:“他竟然没有死……”
“这人昔日赫赫有名实在是可怜了些。”唐天书也叹了口气“他虽然还没有死帮他一把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陵宴眼眸一动突然一震“你——”
唐天书突然用一种稀奇的语调问:“你什么时候也会对杀人觉得吃惊?”
李陵宴叹了口气“你已杀了他?我还想见他一见他若未死落入咱们手中也是件好事。”
“你如想看倒是容易。”唐天书含笑道“跟我来。”
在周家庄的马厩内地上静静躺着一个人。
一个死人。
李陵宴看见的时候怔了一下他本以为会看见一个如玉崔嵬那般艳若桃李的美人。
但地上那人不是。
那个人被一种银白色的锁链穿过血肉四肢被牢牢固定在和锁链一样颜色的铁板上衣裳褴褛瘦骨嶙岣连李陵宴看了都觉得有些可怜那银白色貌若白银的东西显然有毒这人肌肤和锁链铁板接触的地方都黑成了一种诡异的颜色瘦得简直就是具骷髅人说“饿殍”大约就是这副模样。
何况他已死了那就是具带着皮的骷髅。
但他并不难看。
世上变成骷髅还不难看的人真不多但这人是一个。
他已没有“容貌”可言但李陵宴仍可以感觉到这个人身上有一股清气像春初草、白雾起浮山泉之后那天地之间摄人的清仿若泼上一千桶污秽在他身上这人仍净若浮云。这样的人活着的时候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李陵宴看了眼这骷髅屈指良为这等人物疯倒也不能说全然是他的错……“你用什么杀了他?”
唐天书说:“我不过拿出塞在他嘴里的布条想问两句话谁知他咬舌自尽了。”
李陵宴想了想“辛苦你了。”看完他施施然转身“我们可以走了。”
唐天书跟着他离去竟然就把莲渚千里的尸身丢在周家庄的马厩里不理不睬。
这天夜里姜臣明真有些醉了。刘妓有孕——他这么多年来有过许多女人却从没有一个给他生下孩子。这日李陵宴与唐天书的异动他浑不知情他用以监视李陵宴的二十名探子在这天一一失踪不见竟而莲渚千里被杀的消息他直到现在仍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正当他喝酒喝到近乎大醉的时候周家庄里有人大叫:“啊——杀人了死人啊——”
姜臣明蓦然一醒从刘妓的软语温柔中站了起来一种极其不对的感觉霹雳般当头而下“谁死了?生了什么事?”
他手下军将冲了进来脸色大变吓得全身瑟瑟抖“那个人……那个人不见了……”
“哪个人?”姜臣明心里明白了七八分顿时厉声喝道“哪个人?”
“将军要我们严加看管的那个人……”那军将一句话为说完周家庄的管家奔了进来“老爷、老爷马厩里突然有个死人死得可怕极了……”
姜臣明顿时如有一桶冷水与滚油同时淋下心里一凉完了!
消息立刻传扬了出去周家庄死了一个人一个瘦得剩下骨头的男人。
正当姜臣明找寻不到看管莲渚千里的士兵也找不到监视李陵宴的暗探的时候一连串雷霆霹雳般的马蹄声从周家庄门口的青石路上传来那马蹄踏在青石板上震动的声音竟然震得全庄都静了下来。姜臣明蓦然抬头只见一匹高头大马在院中狂蹄奔驰踢倒花架掀起泥土掠起一阵狂风马上人一声长嘶竟比马嘶凄厉。“嚯”的一声一柄长剑倏然已经到了姜臣明胸口只见一人威风凛凛地站在大堂门口怒弩张“他人呢?”
刘妓与姜臣明身周众人踉跄退开只见屈指良的剑锋牢牢压着姜臣明的胸口厉声再问:“他人呢?”
姜臣明顿时厉声回答:“他死了!”
屈指良浑身一震姜臣明垂死挣扎吼叫道:“是李陵宴——李陵宴派人杀了他——一定是李陵宴——”一言未毕他陡觉前心一凉屈指良的长剑“烛房”已然贯胸而入姜臣明惊恐至极手足挣扎牢牢抓住屈指良“放了我……放了我……是李陵宴全部都是李陵宴……他……”他一句话为说完屈指良木无表情地拔剑鲜血溅地数尺姜臣明骇然扑倒于地抽搐着在地上扭动过了一会儿气绝而死。
屋内人一瞬间噤若寒蝉屈指良带血的剑锋转到谁那边谁就脸色大变只听他那变了调的野兽般的嗓音低沉地问:“李、陵、宴、呢?”
“在客房在客房……”有人一迭声地说。
屈指良持剑大步出去屋里的人吓得全不敢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站得起身不约而同纷纷出逃。
刘妓软倒在地看着姜臣明的尸体李陵宴……她心里一丝丝寒李陵宴挑拨离间借屈指良杀姜臣明此举竟然没对她透露一个字。此人即使与她同床共枕却从来没有……关心在意过她的死活……
她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她也不甘屈居姜臣明之下她也不爱这个老男人可是李陵宴让他如此死实在让她有些胆寒。李陵宴这个人不怕死不爱钱不受诱惑……他难道就真的没有弱点?她不甘心她不相信。
剑锋上的血一滴滴溅在地上点点圆形的血迹缀成一道蜿蜒的路途不归路啊不归路。屈指良持剑来到客房李陵宴正在喝茶见他进来微微一笑“屈大侠。”
屈指良“嗡”的一剑架在他颈上“你杀了他是吗?”
李陵宴眉目不惊小心翼翼地拿出锦帕擦掉剑锋上的血迹以免它弄脏他的衣裳“究竟是谁杀了他你不去看看?他在马厩死得很可怜……”
一句话未说完屈指良倏地收剑而去大步走向马厩。李陵宴目送他去见他在马厩之外迟疑了很久才慢慢走了进去。屈指良竟然也会恐惧……李陵宴不知他究竟如何深爱里面那具骷髅看他高大的身躯没入马厩心里居然起了一丝轻微的怜悯之意屈指良当真可怜得很。只听里面一声比虎啸更为低沉沙哑的悲鸣那是哭声……
唐天书从门外走了进来与李陵宴面面相觑两个人心里诧异:屈指良居然也会哭。
哭声之后里头晌起了一声恍若开天辟地般的狂啸“轰隆”一声屈指良震裂了整个马厩马厩里的马匹四下奔逃周家庄哗然一片混乱李陵宴纵然是早有防备也是心头微凛与唐天书相视一眼两人拔身而起掠向庄外。
果然屈指良狂啸之后持剑疾追怀里抱着莲渚千里的尸体但他丝毫不落后于唐天书和李陵宴片刻之后三人已经奔出零陵县直到零陵郊外。
刘妓奔到门口目送三人的背影望着李陵宴奔去的方向她突然醒悟而后全身起了一片冷汗。李陵宴恨屈指良入骨他先借屈指良杀姜臣明而后引他前往姜臣明的军屯他要屈指良死于千军万马乱箭马蹄之下!
好……可怕的李陵宴!她全身在颤抖在姜臣明以为他收容李陵宴对他推心置腹想要收服李陵宴的时候李陵宴就设下了这样的杀人局!
“公主。”她身后的苏青娥低声说“姜臣明一死无论今夜汉军死在屈指良手下的有多少这支万人军就是你的了。”
刘妓全身一震是的她现在是“姜夫人”姜臣明一死他的所有当然都是她的。这么一想她终于挺直了背脊深深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