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话 回忆(2/2)
你也是吧?你也是吧。是的,我也是。我有很多话在心里,很多话没有告诉你们,我还有很多很多的小情绪。那些小情绪,有的可以持续很长时间,左右着我的xìng格;那些小情绪,有的过了不久就忘了,哪怕当时觉得绝对会是刻骨铭心。既然忘了,那也就没有意义了吧?不是的,那种心脏的旋紧、挤压感,会在以后的rì子里迸发出来,更加深刻。这并不像那些科学家说的我们的大脑容量有多少似的,我们是会遗忘的,不像电脑硬盘那样存进去就一直清清楚楚地在那里了。那些科学家的话,就算有根据,也没有实际意义。那些情绪,那些记忆,就像在浓雾中看浩浩荡荡开来的大军一样。开始只能感到军队步伐引起的地面震动,开始只能听到军队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开始只能看到领队的将军从浓雾中出现。但是慢慢的,一整支军队就在浓雾中显影了。那些清晰的盔甲、盾牌、长矛,和士兵身上曾经打仗留下的伤疤和血迹,都在雾中显影,越发清楚。甚至,你可以看到他们的每一根毛发。军队渐渐走远,走进了前方的浓雾里,一切就又变得模糊了。包括刚才感到的地面的震动、刚才听到的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刚才看到的所有的清清楚楚。是的,它们全都又模糊了。这就好似我们心里的小情绪,明明是那么强烈的感受,一下子又不见。除非这种情景再来一次,才可引发内心的回忆。而电脑硬盘的存储,可以随时调动。你也是吧?你也是吧。[4]
刘晞靠白上央发给他的地址,下公交车后打了一辆出租车,和林梓辛来到了一个可以被称得上废墟的荒郊野外。林梓辛一路上都很僵硬,到了这个地方后她觉得似乎这是电影中才可以出现的场景。或者是港片中,jǐng察追踪犯人来到了一个旧仓库,在里面发生了殊死搏斗,总要死他几个人的场面。而面前,就是一个旧仓库。“我怕。”林梓辛的眉毛皱成一条线,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刘晞。面前这个看起来有些破落有些斑驳的仓库,被画满了HIP-POP式的涂鸦。虽然貌似很有艺术感,可是总让人觉得害怕。是的,对于像她这种老师、同学和大人面前都很乖的好学生来说,对于她这种从小到大都没有打过架的好学生来说,对于她这种在小学里就算有人欺负她、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给老师给家长告的好学生来说,这种场景的确太残酷了。“没事的,有我在。”刘晞说,“要不,你把你手机的速拨键设置为110算了。”刘晞不说不要紧,他说出这句话后林梓辛马上联想到的就是打架打得到了把110请来的地步,然后脑中出现了一幅幅血腥的不良少年画面。“我看,还是算了吧。要不,我在外面等着,出了事你就大吼,我就马上打110。我想,如果进去了,他们把手机抢了不让打怎么办?”林梓辛的手抓紧了刘晞的袖口。“我……”刘晞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仓库那扇半掩着的、满是街舞涂鸦元素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吱——呀”的声音让刘晞和林梓辛都吓了一跳。“镇定,表情不要慌不要乱。”刘晞给林梓辛小声地说。“好……好的……”林梓辛快速整理了一下表情也小声说道。谁知,从里面探出头的人是白上央:“我说,你们动作还真慢。快进来啊。”[5]
林梓辛进去后,充分开始后悔刚才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想象力。什么jǐng匪片,那也只是jǐng匪片而已。她早该想到哪有什么犯罪分子还闲情逸致地搞涂鸦。这仓库里面,分明被一群该叫做B-boy和B-girl的家伙做成了某个乐队或者舞队的大本营。林梓辛进门就开到了白下水。白下水那身朋克风的打扮和这场景还真是绝配,还很有一种特别的美感。虽然朋克风平时在学校里面看起来怪模怪样的,但是在这里,林梓辛身上这淑女屋花边羽绒服才叫另类。就像把jīng致华丽的奥黛丽赫本放在孟买的贫民窟似的,只会让人产生格格不入的做秀感。当然,这个地方绝不是贫民窟,里面的乐器看起来是很高级的样子,沙发也像是从杂志上搬下来的。不过林梓辛的打扮格格不入像在做秀倒是真的。林梓辛环顾四周,这里设置倒是简单。大大的场地zhōng yāng是一个简易但看起来很结实的木制舞台,边上放着,哦不,是“堆”着很多乐器,和乐器盒子。进门处是一个凌乱的茶几,茶几一圈是黑sè皮质沙发。虽然沙发看起来是高级货,可是沙发背上也被画满了涂鸦。看起来很有美感的白下水旁边,坐着一个面部菱角分明、穿着机车夹克的沉默男子。他们的对面是一个黄发女子,林梓辛认识她。她就是以前,林梓辛早上上学时在学校短墙处看到的那个女子。当时白下水叫她什么来着?对,柳媛。难道,白下水旁边那个男子就是她和柳媛提到的那个夜枫?怎么有人这么奇怪,叫夜枫?有这个姓吗?又不是作家,不会是笔名吧。也有可能是艺名,看起来其实长得多清秀的,好像也是搞乐器的。“林夜枫,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纠缠我妹妹。你害死了我们母亲,还不够么!”白上央一点都不像平rì里笑嘻嘻的白上央,歇斯底里的样子使脖子上的血管都突出得可以看见。不过这句话吧也解决了林梓辛的一个困惑,原来是叫林夜枫,总算有个姓,还是同姓。那位林夜枫没有说话,倒是白下水开了口:“哥,你总是和爸爸一样,什么时候才能理解!妈妈的死和夜枫是无关的!”“哼,我也不想和你多说。”白上央走到林夜枫面前,“他们来了,你看看吧。”他指着林梓辛和刘晞,“他们现在是我和下水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了,他们就是那种最最普通的高中生,又是很特别的人。不像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搞个什么摇滚啊、颓废啊,把抽烟当艺术。你别以为你们这样才叫叛逆才叫青chūn才叫个xìng,摇滚了不起啊!?他,刘晞,常常逃课出去旅游,见识很多外面的事,学习虽然不是尖子可一样地优秀。你们呢,天天窝在这里搞什么音乐搞什么艺术搞什么街舞,有本事就开几场演唱会啊!她,林梓辛,每个月都给杂志写稿子、开专栏的作家,照样上学照样在班上人缘好,同样都是搞文艺的,她就没像你们这么自以为是!”白上央瞟了一眼柳媛:“同样都是十六七岁的女生,林梓辛看起来jīng神多了,你们这些人,面黄肌瘦得跟吸了毒似的!”林夜枫依然不作声,可柳媛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呢你!谁吸毒了!哼,作家,怎么没听说过!白上央你最好带着你那该死的妹妹走,走得越远越好。我告诉你,要不是你们那妈死了你们赖在我们身上,我们早就出名了,至于呆在这破地方暗暗创作吗!哼,你为你妹妹抱不平是吧,你以为我们的家长就不会骂我们不会对我们失望吗!人各有志,老娘今天不想和你多说,晚上我们还有排练,早点滚!”“你们家长?你们家长要是那么想好好教育你们的话就该让你们继续读书,你们这种社会漂泊人士不要来招惹我们家下水。”“不要再说了……”白下水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哥,我今天来这里只是因为想和老朋友聚聚,根夜枫也没多大关系。自从母亲去世后,我一直很克制自己不弄摇滚也没有跳街舞,可是你这么做实在是不应该。“什么叫‘克制自己’不弄摇滚和街舞,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iPod里面是哪些音乐。”白上央依然很激动,似乎对于他来讲,摇滚和街舞就是毒品,沾染不得。“下水,你还是走吧。”那位林夜枫终于还是说话了,“你已经不是我们乐队的会员了,形式上来讲你连退会费也是交了的,晚上的演出和你没有关系,我们乐队和你也再没有了关系。既然你有了新的朋友,他们又是那么地出sè,还特地来找你,你就好好过你的高中生活吧。”“白下水听见没有,别一天到晚缠着我们夜枫,叫你滚听见没有!”柳媛说。“柳媛!”林夜枫低吼了一下柳媛,“不是下水缠着我,是我发短信给她说今天晚上有演出的。你难道觉得下水母亲的死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么!要不是……”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口,“算了,你还是走吧。以后考一个音乐学院,继续跳你的舞玩你的音乐,你和我们这些游荡的人本就不该在一起。你哥哥说得也对,至少目前为止,我们一事无成。”[6]
本来事情简单得就可以这样离开的,至少大家没有起任何比较大的冲突。就这样离开,就这样结束,也挺好的。可就在白上央说服白下水准备离开,回归正常高中生的生活时,却从门外突然进来了几个人。于是,一切变得戏剧化。虽然,莎士比亚喜剧的高cháo都有主角带起,而现实生活中,那些小人物们,煽动情绪的能力远比主角厉害。就是因为那些小人物,我们的生活才是这么多姿多彩,奇妙无比。[7]
已经接近傍晚,有些看起来晚上演出的人提前到了。林梓辛觉得他们的打扮不伦不类,可这是人家的地盘,她还是有些怕,毕竟看起来是不良少年不良少女的样子。不过那些人见到白下水之后完全忽视了林梓辛、刘晞、白上央这3个脸生的家伙,纷纷发火说什么“白下水你根本就不该来这里”“你是来看我们如何落魄的是吗”“这里不欢迎你”之类的话。柳媛也在一旁鼓动大家对白下水的指责,而有些人也说了许多相当难听又污秽的语言。可是人群里明显有几个白下水以前的好朋友,帮着白下水说“这些事也不应该怪她”“算了吧算了吧”。不过在这种情景之下,好话也无济于事。柳媛煽风点火着“白下水你别以为你把你哥哥叫来了大家就会给你留面子……”似乎白上央以前也和这一群人有什么过节,有人认出了白上央也开始向他围攻打口水战。林梓辛和刘晞在一边看着这混乱的场景,虽然大概的情形看得懂,白家两兄妹处于弱势;可是看到自己的好朋友被人骂也确实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前因后果还不是那么明白,心里也不是滋味。林梓辛张望的时候,看见在一旁坐着的林夜枫,似乎白下水的这个前男友丝毫没有要开口为前女友化解危机的意思,沉默而两眼放空地看着这一切。她恨恨瞪着林夜枫的眼神,林夜枫似乎也感受到了有人愤怒地看自己。他凭感觉顺着怨气的源头看过去,只见刚才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女生鼓着眼瞪自己。他似乎也知道为什么自己被她这么瞪,这个女生的眼神令他很不自在。林夜枫起身来,缓缓拨开人群,站在了白下水的身边。“我也说过很多次了,你们不要为难她好吗?”他看起来是那么落魄。“不是我们要为难她,她本来就不该来。她一来,只会让我们想起那件不愉快的事。”“没错!林夜枫你作为我们的队长,总是护着你的这位前女友。要不是你的这位前女友,我们早就有了更大的舞台,也用不着这样,居然成为了一个‘地下’乐队!”“让她走!不想看到她!”林夜枫的一句话,引来了大家的纷纷反驳。现在的他和白下水一样,受着大家的指责,任凭大家的指责。“我说你们够了吧!”林梓辛豁出去了以往的乖乖女形象,大吼一声,“你们是觉得你们才是受害者吗!”林梓辛的声音让大家都停了下来,大家纷纷转过头看着这个穿着看起来轻飘飘的丫头。林梓辛也似乎受到了惊吓,一瞬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而当时的那句“我说你们够了吧”只是出于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不过林梓辛向来有一项本领,就是在慌乱的时候也可以看起来镇定自若。她左手叉着腰,右手很自然地垂下:“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有什么过节,你们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地下乐队,可是你们觉得白下水想这样吗,或者她比你们幸运多少?她不仅死去了母亲,也退出了乐队,还被你们这样指责。就算你们因为她失去了上大舞台的梦想,她不是也同样失去了吗,而且在家里也一定不好受。按我的说法,你们之所以会堕落成一个地下乐队,根本就不是因为白下水,而是因为你们自己实力不够。要是实力强的话,那就去找演艺公司给你们签约啊,去啊!现在就去啊,还来搞什么没人看得地下音乐会?!”林梓辛说完全部人都不说话了,这是她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刘晞走上前使劲拨开人群,把白下水和白上央拉了出来:“白下水,告诉你,这种垃圾乐队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你的路还长着呢;白上央,你居然跟他们这些人穿得破破烂烂的非主流似的人吵,有什么好吵的,走。”林梓辛也上前,拉住了白下水的手:“虽然我没有谈过恋爱,可如果我是你,根本不会还对林夜枫有什么希冀。他开始根本就没有帮你说话,装深沉装忧郁地在一旁坐着。穿得也不对劲,想学摇滚的穿着根本就不是在大冬天里穿这么少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以为自己真的是彩虹乐队、KAT-TUN、NEWS啊。”[8]
就这样,他们四个及其骄傲、及其英武、及其洒脱、及其桀骜不驯和及其傲骨英风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如果还要来一个形容词,林梓辛简直想来一个载歌载舞。对,离开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而不是那些人叫唤着“这里不欢迎你”“你滚啊”而离开的。就算是离开,也是有尊严的,而不是悲壮的。以及在最后,白下水也似乎懂得了林梓辛和刘晞的用意,走出门的时候也没有回头再看林夜枫和曾经的队友。也或许,她真的是灵魂出窍还没有回神。不过这已经不是重点了。重点是,这场仗打赢了。重点还是,白下水再一次回到了现实的世界。[9]
坐出租车回去的一路上,几个人很默契地都没有说话,或者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始话题。车快开进城区了,林梓辛隐晦地向刘晞和白家兄妹告别:“唉……那个……我家快到了,我就先下了啊。”林梓辛又对司机说,“司机叔叔麻烦一下,我待会儿在月rì中学马路对面的住宅小区下。”司机叔叔似乎还没有从这长时间的沉默气氛中反应过来,有些慌张地回应“哦……好……好。”是的,气氛的不对劲连司机也觉察到了。要不是这四个人是学生模样,他都怀疑从荒郊野外上来的几个年轻人会是传说中专门打劫出租车司机的“的士杀手”,何况他们从上车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只听见上车时有个声音说“司机,我们回城。”不过最后,白下水和林梓辛一起下了车,原因是白下水的爸爸还没有因为母亲的死原谅她,今天两兄妹的状态都不好,以防万一回去后出什么破绽。虽然,她爸爸不是老虎也不会吃人。“林梓辛,回了家记得给我家里打个电话。”白上央说。“嗯,我知道。就给你们爸爸说下水今天运动会扭伤了脚,我家离学校近,就在我家睡是吧?”“那我们走了,你们也记得早点睡。”刘晞嘱咐道。“好啦好啦,我知道。是吧,下水?”林梓辛用胳膊肘碰碰白下水。“嗯。”[10]
林梓辛的父母都是开明的人,林梓辛的那些女生闺蜜也常到她家里来“蹭玩蹭饭又蹭睡”。简单几句过后白下水也住了下来。“林梓辛啊,你和你同学吃晚饭没有,要不要帮你们热一下饭?”林妈妈在浴室门口说。“好啊,妈你帮我们热一下,我们洗完了就出来吃。”林梓辛回应。水蒸汽充满了浴室的每一个角落,墙上凝结的小水珠一颗一颗聚多了,变大,从光滑的墙面瓷砖上滚下来。林梓辛洗澡的有个乐趣是乐此不彼地接这些水珠,可是看着身边的白下水,心情也变得不好受,没有玩的兴致。看着卸了妆的白下水,没有了平时那种由于全身黑而冰冷的样子,热水和浴霸使她的脸通红,就像个小丫头似的。不过林梓辛觉得她似乎应该找个话题。“你晚上喜欢用热水袋还是电热毯啊?”“都可以啊。”“哦,那就好,我晚上用的是热水袋,如果你喜欢用电热毯的话就只有将就一晚了。”“我又不是体弱多病,或是年老畏寒,其实平时我都没有用这些东西的。”白下水轻松地说,“林梓辛,你不用担心我,又不是多大个事儿。”“对哦,你一直都很坚强的,呵呵。不过我冬天手脚比较冰凉,既然今天你和我一起睡,我就冰你咯。”“我无所谓啦,唉,对了。你要听故事吗?”“什么故事啊?”林梓辛起身到喷头冲淋浴,“晚上我不敢听鬼故事,你可别讲鬼故事。”“不是鬼故事,是我的故事。”白下水也洗完了从浴缸出来,“我知道你一直很好奇,而且我相信你不会给别人讲。林梓辛,我向来不相信别人,不过我觉得我可以相信你。”[11]
不管我们的回忆是否是像科学家描述的能够被人类储存很多,还是像巨大的硬盘那样可以任意装进去,哪怕把人类那些鲜活的记忆比喻成冷冰冰的程序不太恰当。不过有一点是和电脑一样的,那就是可以拷贝。有些回忆,被写成段子,成为世俗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些回忆,被流传为逸事,成为很多经典故事的例子供人参考。有些回忆,被升华为传奇,只可膜拜,不可再现。而有些回忆,被成为一个秘密,在少数人的大脑里拷贝阅读。它就像是只有医院才保留的医疗事故的证据,很沉重,很隐秘。夜里,林梓辛和白下水一起躺在床上,蜷缩在一起。白下水细细柔柔的声音,像窗外冬季的风一样,轻拍在林梓辛的耳膜上。林梓辛沉沉地听着,一个算不上传奇,算不上逸事,甚至连段子也算不上的,小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