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洛行释放蒋师堂,张璜悔恨己无知(2/2)
蒋师堂到达临涣集村的时候,已是深夜子时时刻。他敲响自己的家门,护院家丁给他打开大门,并将马匹牵到马槽去喂草料。这时,蒋夫人一干人等听丈夫回来了,也早已没有了睡意,都到客厅与蒋师堂搭话,问东问西,问长问短,把蒋师堂问得有些心烦。讲到伤心之处,蒋师堂不禁嚎啕大哭起来。他这一哭,倒把蒋夫人和儿女们吓了一跳,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更加追问不止。
蒋师堂止住哭泣,悔恨地说道:“原先,我真没有把张洛行等一般毛贼放在眼中,认为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没想到他们有一个小眼睛的军师,此人其貌不扬,却诡计多端,没想到他早已得到我带领乡兵去攻击的信息,早早做好了圈套,单等我们自投罗网,没想到我们竟然傻不拉机的进入他们设下的埋伏网中,到头来吃亏的是我们自己,我这个跟头算是栽大了!”
蒋夫人说道:“你人能完璧归赵的回来了,还何谈栽跟头呢?”
蒋师堂说道:“我倒是安全回来了,可是张璜,还有一百多个弟兄,还被张洛行他们扣作人质呢!”
到了此时,再也没有必要隐瞒了,蒋师堂便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的将如何中埋伏,如何被张喜、王宛儿两个rǔ臭未干的小娃娃战败被擒的事,详详细细讲了个清楚。看实在没法掩盖了,又把张洛行索要银子、布匹和粮食的事,也都和盘托出来。
蒋夫人是个守财如命的看家妇,一听说捻军索要这么多东西,简直就像用刀子刺她的心一般,疼得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啼哭,一张嘴也没闲着:“我说什么来着,想当初你提出要和张洛行作对时,我就提醒你不要去管这门子闲事,可是你偏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偏要逞能,你要为你的大清帝国分担忧患,要当惊天动地的大英雄,好像我是有意在害你似的!那天你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好话歹话就是听不进去。这一下可好了,死了那么多弟兄不说,还要赔上那么多财产!蒋师堂啊蒋师堂!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我这一辈嫁给你,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那么多东西,都要白白送给人家,你这是要你老娘的命啊!呜呜呜……”
一家人折腾了大半夜,转眼之间就天光大亮了。左邻右舍的族人乡亲,很快便得到了消息,一拨接着一拨,一批接着一批,都闻讯而来,将一个蒋家大院挤了个水泄不通。人们七嘴八舌,向蒋师堂打听自己亲人的下落。一向做事决断的蒋师堂,现在却陷入了一筹莫展、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地。但出于对蒋师堂的敬畏之心,都是乡里乡亲,人们也不敢有过激的行动。人死无法复生,马上将被羁押的人解救出来,才是当务之急。
痛苦是暂时的,闹腾也不是最好的办法。几位年长的人帮助出谋划策,总算让蒋师堂获得暂时的安慰。人们进行了分工,有的负责筹粮、筹银子、筹布匹,有的则负责安抚阵亡勇丁的家属,蒋师堂向阵亡勇丁家属许诺:在村中建立一座忠义祠,让所有阵亡人的灵位安放入祠,每年进行祭祀。这在当时的清朝来讲,可是个至高无上的荣耀啊。另外,所有阵亡人的家属,凡直系亲属,每人可一次xìng补偿两个铜钱。这是个什么概念?据说一个铜钱,在当时可买五个鸡蛋,对过贯了穷rì的农民来说,一条命能换十个鸡蛋,还真是个不小的酬劳啊。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人们赎回亲人的心情占据了一切,反正蒋师堂家有的是金银珠宝,粮食满囤,几千担粮食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几rì之内,便一切准备就绪,选了一个黄道吉rì,在蒋师堂的带领下,几十辆大车,浩浩荡荡,向雉河集而去。
俗话说,人要是倒了霉,连喝凉水都会塞牙,放个臭屁也能砸坏脚后跟。这不,蒋师堂等众人走出临涣集不远,最多也就是二十里左右,突然,远远看到尘土飞扬,战马嘶鸣,不多时,便有一千多名清兵飞奔而来。清军马队走到近前,在一面黄sè旗帜上书写一个斗大的“宋”字。为首的一员清将,高颧骨,大额头,头戴红顶锅盖帽,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官服,两撇山羊胡微微翘起,眼睛凸出,嘴唇外翻,一说话官腔十足。只听坐在马上的他问蒋师堂道:“你是何人?这样兴师动众,是要去做什么?”
蒋师堂只是一个官绅,他并不认识坐在马上的是什么人,于是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挡住我的去路?”
马上的人突然大怒,吼道:“大胆的奴才!竟敢如此无礼,敢对你宋大老爷宋庆如此讲话!”命令手下:“来人!将此人给我拿下!带往宿州胜大人府上,再好好治他的罪!”
不由分说,七八个士兵从马上跳下,走到蒋师堂面前,七手八脚,五花大绑,将蒋师堂捆了个结结实实。
宋庆命令:“将所有车马人等,一同解往宿州。交由胜大人裁处。”
你说这蒋师堂怎么就这样倒霉,偏偏一出门便碰上了宋庆?这可真由了一句老话:下雨偏逢雨伞破,屋漏又遇连yīn雨。蒋师堂不敢分辫,因为他十分清楚,如果说出这些东西都是为张洛行所送,那肯定是罪不可赦,现在朝廷最怕最恨的就是张洛行等人,朝廷说他们是反贼、是捻匪,可是竟有人胆敢为他送粮食、送银子、送布匹等物品,这不是同流合污又是什么?
一路走,一路想,临涣集离宿州也不是太远,几个时辰便到了。蒋师堂早已想好了一套说辞,只待一见到胜保,他就按心中的盘算说出。胜保是他的老相识,量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一行人浩浩荡荡,车水马龙,不多时便来到了胜保衙署门前。军兵向前通报,说南阳镇总兵宋庆大人来拜谒胜保大人,胜保以礼相迎,将宋庆请入府中。胜保拱手施礼曰:“祝三大人突然造访,想必是有重要军务吧?”祝三是宋庆的字,古人都称字不直呼其名,以表示尊重。
宋庆答曰:“祝三是奉朝廷谕旨,领兵奔赴山东境内,去剿灭任柱、赖文光还有宋景诗等朝廷叛逆的,今从大人属地路过,因此特来拜访。”
胜保说道:“祝三大人带领这许多大车,可谓粮秣充足,后事无虞了。”
宋庆答道:“非也!非也!我是在半路上突然遇到一伙不知什么贼人,大车小辆,装载颇丰,我疑其是捻匪的装旗队,特将其捉获,押解到胜大人府上,来与大人共同商议如何处置的事情。”
胜保听后,赶忙问道:“可曾问清楚,何人领头?yù往何处?”
宋庆答曰:“这些我都不曾问过,只觉得他们可疑,便随手拿下,现在就请胜大人一同审问清楚吧!”
于是,胜保赶忙派仆人将蒋师堂领进府中,胜保一见这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突然大叫起来:“师堂,怎么会是你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命人赶紧将蒋师堂的绳索解开,口中喃喃的说道:“这肯定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肯定是一场误会!”
你想,蒋师堂是地方有些名气的豪绅,以前与胜保多次打过交道,因此互相认识。蒋师堂心想,事到如今,保命要紧,绝不能实话实说,只好顺水使舵,顺水推舟了。想到这里,蒋师堂故作理直气壮、大受冤屈的样子对胜保说道:“我前几天听人说,胜大人刚从上蔡剿捻匪归来,军中粮秣不济,因此小人为了略表忠心,临时准备了几车粮食、银子、布匹等物,特送来孝敬胜大人。未承想刚一出村,就遇上了这位官爷,不由分说,他就将小人捆绑起来,并押解到胜大人您的府上。这就是以往的经过,望胜大人给小人做主,还本人一个公道!”
宋庆把眼睛一瞪,用近乎咆哮的声音说道:“你胡说!宿州在你村子的东北方,你为何向西方行进?”
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事到如今,软弱是更加危险的事,反正有胜保给自己撑腰。因此,蒋师堂也开始蛮横起来,他强词夺理地说道:“要走哪条路,这是我的事情,你宋大人是否管得太宽了?”
胜保赶紧出来打圆场:“条条大路通京畿,不管走哪条路,只要能走到我胜老爷府上就行了。二位就不要再为这区区小事争吵了,和为贵,和为贵么!”胜保平白无故将要得到这许多财物,心中的喜悦自不必说。为了平息这场纠纷,胜保特拿出五分之一的财物,分给了宋庆。宋庆心中十分不高兴,心想,你胜保也太抠门了,这些财务是老子一手截获所得,与你分一杯羹就是高抬你了,没想到你却贪得无厌,分给我这么一点点,这与独吞又有何异?不过他只是想一想罢了,有句话说得好,强龙难压地头蛇,现我宋庆在你胜保的屋檐下,我就暂时低回头,平白无故捞取了许多外快,尽管他怀疑蒋师堂心中必定有鬼,一时也难以搞得清楚,因此,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对蒋师堂来说,有什么比保住自己的xìng命还重要呢?这就叫做舍财免灾。这一场意外遭遇,几乎没把蒋师堂给气死。他像一个晒蔫了的茄子,垂头丧气的回到家中,真想一撒手跳入滔滔的浍河激流中,双眼一闭,啥事也不问了。可是,一想到还有一百多名族人乡兵和自己的好友张璜,还在张洛行手中羁押着,看着他们的亲人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他又不能撒手不管。最后还是决定:再一次破财免灾,救人要紧。并暗暗安慰自己:“俗话说,财产乃是身外之物,只有生命才真正属于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
好歹蒋师堂也是淮北大地上有名的乡绅豪富,家中有上万亩土地,每年光粮食就有两万多石的收入,再拿出几千石粮食,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决心已定,重又组织货物,一切打点完毕,又带领车队向雉河集而去。当rì午后,一行人便到达雉河集老街,张洛行等众捻军首领笑脸相迎,十分客气地将蒋师堂迎入军帐,双方都说了些客套话,谈话才转入正题。
蒋师堂将他与清军总兵宋庆意外遭遇,被宋庆劫持到宿州胜保衙署,他又如何随机应变,化险为夷的经过述说一遍,众捻军都为他的不幸遭遇打抱不平。
龚德眯缝起小眼睛,慢条斯理的评判到:“说起这个宋庆,我对此人也颇有了解。此人出生于山东蓬莱县泊子宋家村,早年落魄不得志,弃学务农,又做过小生意,三十岁上才加入清军,跟随他的同乡亳州知州宫国勋来到安徽,在亳州城做了一名小小的州练长,后来从一个南阳县令晋升为总兵,是清廷一条十分忠实的走狗,是个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大魔头。此次蒋先生没有被他一刀杀死,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听到此处,一直默默无语的张璜突然插嘴道:“过去我们在学校里学的都是如何忠于朝廷,长大后如何报效大清帝国的训导,人至中年,与张总旗主此次相遇,才使张某恍然明白,自打**哈赤进入关内,我中华儿女哪一年不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们被奴役了260多年,还没有清醒,这实在是一场悲剧。从蒋兄此次的遭遇,更使我看出清廷的**透顶!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是比土匪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吗?”
张璜越说越气愤,把脸都涨红了。龚德因势利导说道:“此次二位攻打我捻军,也是因为不明真相,听信了清妖的一面之词,出于一时义愤,才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俗话说:不打不相识。通过此次交锋,你们也会明白,我捻军不是土匪,真正的土匪是清朝自己。这一点,我相信,蒋先生的亲身体验再好不过了。”
张洛行说道:“从前你我是敌人,可以打得你死我活;现在打了一仗,倒是把二位的头脑打清醒了。今后即使我们做不成朋友,也不要再成为敌人。二位只要做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就是对我们的支持和帮助了。”
蒋师堂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蒋某当着捻军众弟兄的面表示,今后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再与你们捻军作对了!”
正在众人交谈的时候,忽见张宗禹从门外走进来,对张洛行说道:“叔叔,晚饭已经准备好了,现在是否开饭?”
张洛行吩咐道:“哎呀!只顾说话,连吃饭这桩重要的事都给忘记了。马上开饭!马上开饭!”
话音刚落,只见十几个捻军弟兄,有的端饭,有的端菜,满满摆了一大桌。众人打眼望去,只见饭是煮熟的麦粒,菜有青菜炒辣椒,凉拌胡萝卜丝,菠菜烧豆腐,还有一盘蘑菇炖小鸡,这是专门为蒋师堂和张璜准备的,没有上酒,因为捻军有自己的纪律,非遇年节,是不准喝酒的。蒋师堂与张璜见捻军吃这样的饭食,感到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张洛行说道:“我们捻军现今有十几万人马,每天消耗大量粮食、草料,如果能保证天天都能吃上这样的饭食,就算是天堂般的rì子了。”众人哄堂大笑。
蒋师堂说:“自古皆闻帝王创业难,今rì一见,才知道创业的艰辛,与你们相遇相识,也算叫蒋某真正长见识了!”
张洛行说道:“我是这雉河集张老家村人,在我爷爷那一辈子,也是家境富裕的殷实之家,后来因为地方官绅的盘剥压榨,到我父亲这一代,就家道中落,向贫穷的行列过渡了,到了我张洛行这一代,就只有靠贩卖私盐度rì了。我张洛行举旗造反,也是实出无奈,俗话说,官逼民反,但凡有一点出路,谁愿意冒着杀头的危险,上梁山聚义呢?”
龚德也接着说:“我们龚家,在涡阳县来说,也是一个大家族,我祖居在涡阳县城西南25里处的磨盘松村,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父亲就因饥荒病饿而死,生活无着,母亲带着不懂事的我,到处逃荒要饭,从涡阳到亳州,又从亳州到符离集和宿州,整rì里过着天当房,地当床,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的流浪生涯。我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温暖,什么叫温暖,更没有幸福可言。一天,母亲饿死在路边,我草草把母亲埋葬,从此我就一个人遨游天下。”说到此处,龚德用小眼睛看到,蒋师堂与张璜都停止了吃饭,眼巴巴望着龚德掉眼泪呢。
龚德接着又说下去:“一天,我讨饭来到一个叫做濉溪口子的地方,饿倒在戴庄的溪河边上,与到山东贩盐归来的张总旗主相遇,是他伸出友爱之手,搭救我不死,否则,我就没有今天与二位说话的机会了!”
蒋师堂与张璜一边听,一边吃饭,思想也受到极大的震动。二人暗暗表示,清朝所说的“捻贼”、“捻匪”,原来他们都是一些有血有肉的好人啊。我们主动来攻打他们,他们不但不对我们加害,反而以宾客相待,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这与清朝那般高高在上,鱼肉乡民的达官贵人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啊。
吃罢晚饭,蒋师堂与张璜都早早入睡,因为明天还要赶路,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蒋、张二人早早起床,简单吃了点早餐,便要向张洛行他们告别。张洛行知道他们思家心切,也不再挽留,将蒋、张二人送出雉河集村外,依依惜别,然后才返回军帐议事。
忽然,张宗禹急急慌慌走进军帐,向张洛行与龚德禀报道:“叔叔,军师,据探马来报,任柱、赖文光二位旗主袭据麻城,现正在与清军激战呢。”
龚德听后一拍大腿,兴奋地说道:“我rì思夜盼,终于等来了他们二人的消息。任柱啊,遵王赖文光啊,你们哪里知道,我天天都在等待你们的消息,等待你们打败清军的胜利消息啊,今天终于盼来了你们的消息,你们知道我龚德是多么的高兴吗?”龚德高兴得流下了眼泪。
张洛行也说道:“说一千,道一万,真是路遥知马力,rì久见人心。任旗主和遵王赖文光,才是我们真正的同盟和朋友哇!”
任柱和赖文光是捻军的另一支,也是一支令清廷提心吊胆、昼夜难安,因而恨之入骨的劲旅,他们屡屡重创清军,使清军闻风而胆丧,惶惶不可终r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