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水蓝山黛翠相搀(下)(1/2)
视着这个相识了二十年同朝为官也足足二十载的男静相交沉默片刻柳青梵终于微笑起来。
“好如君所愿。”
手指一挑揭开拜盒上封条盒盖掀开顿时露出里面薄薄一本册子。微笑着柳青梵伸手轻轻拈起在场全体朝臣官员都至为熟悉的有着淡黄色封面和靛青丝线包边的上书奏折。然后在所有人目光注视下一点一点端正封皮题头用擎云宫中、泰安大殿上人们最熟悉督点三司大司正沉静、平稳而有力的声音一字一顿念出上面文字:
“论太傅柳青梵擅政越权、结党议政、任私聚货、轻慢圣驾等十不赦罪并议与有司决书。”
死寂一片死寂。
似乎是过了十年、百年、千年人们耳边才响起一阵听不出任何刻意讽刺的从容笑语:“蓝大人您这份贺礼十分有趣。”
“柳大人以为很有趣?”蓝子枚微笑着抖动得越厉害的双唇已是分明可辨的剧烈抽搐。“那柳大人何不将它诵读出来与在场的诸位大人其趣共享?”
这一次的抽气已经不止蓝子枚身后数人而是整个大司正府后花园中众人齐齐出。不敢相信地瞪视蓝子枚上方未神只觉头脑中一片混乱:身为曾经的西陵国君他比任何人都更仔细地关注和研究过北洛朝堂;胤轩一朝臣子性情为人、委任职官的经历。了解远胜过在场绝大多数朝臣官员知晓之详甚至不会下于林间非、风司冥乃至柳青梵本人。这个在柳青梵寿宴上抛出如此一份“寿礼”地男子一生经历与柳青梵有着怎样深刻而紧密的联系……如何便会有这样的人如何便会有这样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上方未神合起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蓝大人若我没有看错这应该是上呈皇帝陛下的奏折。”拈着奏册青梵依旧淡淡笑着。面容表情全不动半点声色。“大周律令于公务治所之外私看官员奏折属严重逾职、越权、渎私是要受廷杖之刑的。即使已经在传谟阁留底。并经过上朝廷公议非是朝廷以公文或明诏形式将所奏之事谕知百官身为在朝官员、奏书的起草者本人也是没有权利将奏书上文字擅自公诸于众的——蓝大人。您是吏部尚书上朝廷重臣之一这样地规矩应该不需要柳青梵再提醒你吧?”
“大司正大人。果然于律法最是精通到何时都滴水不漏。”呆怔片刻蓝子枚随即低声笑起来。笑声嘶哑而沉郁。手一伸。将奏折自青梵手中硬生生抓过。“但若是我拆解了词句一节一节地背诵出来。与在场的众位大人更与奏章所涉的大司正大人您一齐商议讨论就不算‘将奏书上文字擅自公诸于众’了吧?”
目光微黯注意到他眼底渐渐升起的一抹微弱火花柳青梵默默地点一点头。“如果你真地决意这么做蓝子枚蓝大人。”
“好!”
“蓝子枚!”
与蓝子枚一个如炮弹般打出的“好”字一齐叫出声的是上朝廷宰相当朝辅林间非。人们眼中从来温文持重的宰辅阴沉着面容分开众人步伐缓慢然而稳定地从园中席上走来。“蓝子枚你闹得太过了!今天是柳大人地寿辰百官是应了皇上的旨意到府上来为柳大人贺寿的。朝廷公务国事政令上的分歧请放到朝廷上去公议不要在这里叫嚷吵扰了诸位大人们地兴致!”
“啊好威严的当朝辅、宰相大人果然义正词严!”毫不客气的话语说得林间非当时一噎蓝子枚冷冷瞥他一眼“您先莫急——‘论柳青梵擅政越权、结党议政、任私聚货、轻慢圣驾等十不赦罪’里面‘擅政越权、结党议政’都有林相您地份蓝某自会一条一条拆解到时质问!”
居坐相位、执掌朝廷十有六载经历过无数惊涛骇浪、腥风血雨却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这样地语气说话尤其这样地语气这样的指责来自同期出身、同朝为官二十载地旧识曾经在胤轩十四年国事危难之际以一张口滔滔雄辩批得旧炎使臣灰头土脸无辞以对的林间非一时竟找不到任何合意的词语当场回应反击。一双眼死死瞪视着苍白面上逐渐泛出丝丝血红的蓝子枚林间非奋力呼吸着双手狠狠掐向掌心虽不说话拦在柳青梵身前却是不动半步。
在座的朝臣们身份、资历、职官能够凌越于蓝子枚或与蓝子枚相当的……似乎只有林间非一人吧!转动目光上方未神在心中暗暗叹一口气。虽然有谢誉琳这样的致仕宰相但就进入承安朝堂侍奉君上的时间却在林间非、蓝子枚之后;而以宁国公爵位进入兵部主事的锋以及主赞军机战略的副相轩辕皓又都是一重毫无疑问的高阶将领身份背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一句半句都是立即坐实了柳青梵“结党”罪名而且还是历来最为帝王所忌讳的朝廷文臣与武将统帅的联结!很容易理解蓝子枚这一句喊话音落众人寂静无声的道理:因为只冷静一想柳青梵所结“私党”之大已经过了任何人的想象——宗亲中诚王外戚里秋原镜叶朝廷上林间非而冥王军诸将无不交好旧王国宗室几尽仰赖……偌大一个柳府花园满朝权贵悉数在座更有许多朝堂之外的人过府道贺。倘连林间非如此分说一句都能被点出有“结党”之实则除蓝子枚一众外又有哪一个能逃脱
责?
便是自己在这位“耿直能谏”的吏部尚书眼里。与柳青梵明明白白地交好也是最确证无疑的“结私”罪状吧?
心念飞转凝视着那青衣身影的紫眸却是越来越不忍再睹然而视线又不能移开一瞬。
平静全然的平静。平和安宁的面庞不显丝毫波澜柳青梵静静立在原地看蓝子枚一言噎住林间非更使得满座宾客噤声不语。微微垂低下眼眸。袍袖一振随即落下双手十指相扣静静握在身前。然后从唇角开始。那张平和安宁的面孔一点点地舒展开来——一个纯粹无疑的微笑便这样展开在蓝子枚、展开在众人眼前。
随即众人耳边响起督点三司大司正平静而清朗的声音:“太傅柳青梵者。江湖游医、武人之后也。未见其有功特立于朝廷而有司高位窃居焉……”
以督点三司之职私改昔陵故地六郡十三州税制废食粮而课钱帛。开府仓返赋税为擅政。
以闲职返京之身废昔陵癸县、县、潞县长官。而继任不经郡守、州牧。印信私授当地里长平民。为越权。
以太傅授学之便援参考之试子于私宅。恣议朝事国政而令其于群集之所信口播讲宣于众人诋疠朝廷诟病施行动乱人心之源为结党议政。
以朝廷职官、君王信任把持考场于大比中倾向故私抉择示好于大6诸旧职官守备凡缺者必先尽于旧王族以朝廷之德惠而市私人之恩谊为任私。
身为廷臣而行商贾勾连国中巨富朝上施为主政必为朝下阴谋取利投机倒卖聚货敛财盐铁之类国营公利其外私相垄断暴利以图私人以惠为聚货。
为人臣子不敬不尊口呼圣字当面尔汝车驾逾于御乘而不知止行次凌于圣驾而不知降赈抚后于谕旨而不知道路驰行见宫车而不避街市言论称宗室而不讳为轻慢圣驾。
……
一字一句如线串珠断线提绳珠落仿佛水泻绵延连贯中无断绝。更兼语音清朗吐字平滑便似文稿尽在眼前目遇而成诵更没有一丝迟缓停顿。蓝子枚怔怔地看着青梵不知不觉间手上奏折已搓*揉得如泥般软烂。
“……盗名欺世所行指;枉法悖德罪莫大焉:宜合有司严加议处。以固国本以保神器。如此则朝廷大幸、社稷大幸、祖宗神庙大幸也!臣蓝子枚顿百拜泣血以闻。”缓缓吐气将最后一个字送出青梵嘴角轻轻勾一下目光徐转缓慢然而不容躲闪地直直刺向蓝子枚身后一领棕色长袍的男子。“十年不曾见先生大作这一篇文字动情合理分析精当真堪与当年《为伦王辩罪书》相提并美啊——卓明卓先生!”
被陡然叫出名姓卓明浑身一震终于慢慢从蓝子枚身后走出来。向柳青梵微微倾身行一个半礼苦笑道:“当年只与柳大人有一面之缘国史馆中也从未有全篇地文字大人竟能一眼指称出来真不愧是柳青梵哪。”
淡淡笑着青梵目光在这位曾经的伦郡王府西席教授身上短暂停留:在胤轩二十年风司宁因构陷谋害兄弟而遭帝怒圈禁众人一片攻击斥骂声中卓明独以一篇《为伦王辩罪书》得到胤轩帝赏识垂怜。虽然身在关系致密风胥然不但不以其为风司宁辩护为忤反而特旨自王府连坐罪人中开释令到国史馆参与《博览》的编修工作。正如他所言这十年时间卓明谨慎小心专一校检史料藏书竟未有过一片完整文章流传于外。但当初他为风司宁草拟过多少本章那一篇《为伦王辩罪书》又是何等的论述精彩其落笔行文柳青梵如何能不熟记在心?如出一辙地议事说理、举证用例是以一口便叫出“卓明”这个名字来。
“卓明先生高才得此一句赞语柳青梵由衷欣慰。可惜先生虽高才文章构架极尽精工落到章节处却有多少疏漏遗憾。”见卓明一怔青梵略一颔锐利目光随即转开到蓝子枚身后另一侧“应未东应侍郎、应大人状元公文墨亦不输人。曾有‘一川风絮岂待我’之佳句。这篇文章‘轻慢圣驾’一节是状元公的手笔吧?‘不敬不尊口呼圣字于街市城坊间称宗室而不讳’果然是曾经在此一事上吃过亏地人写来十分真实十二分感触。切肤剜肉鞭辟入里。每一个用字都精准到了极处啊!”
“柳青梵你——”
“苏远苏侍郎苏大人。”更不与应未东交语柳青梵径自继续点出蓝子枚身后从人。“令尊苏辰民可好?昔日为军制一事尊父子联袂而作《万言书》柳青梵至今记忆。今见蓝大人奏章里税制一节。造句遣词依稀相识真有九分亲切之感而余一分怀疑——苏辰民苏太傅固然积累春秋苏侍郎苏大人却正当年富力强。怎么如此盛事高文竟无出翻新力作?是才劲已不继或文思渐不及?苏大人父子人称文坛宗匠。若果真如猜测。是惊愕。是感叹还是可惜?”
与林间非、蓝子枚同期殿生。因为父亲苏辰民的关系甚至比林间非更早进入六部从事现任地礼部侍郎苏远面孔顿时涨得血红。初被点名时一步上前的斗志已全不见默然无语地垂手退到蓝子枚身后。
“顾书顾侍笔。”
连续两人仅以文字一道就被批得哑口无言以蔡国质子、天嘉帝常御
《博览》编修的顾书此刻已是胆战心惊。十九岁少秀俊美的脸颜色又青又白因为惊慌畏惧而扭曲地五官一时再不能辨认原本堪得傲人的容貌。目光在他眼上停顿半刻柳青梵才缓缓移开淡淡道:“顾侍笔你在翰林院从事参与国史馆诸国国史的编修文史经典方面必是精通地足能参与我三年一届抡才大典。顾书你可能回答我《四家纵论》开篇第一句是什么?”
“是……是‘先圣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者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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