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台谁解望承安(上)(1/2)
轩二十六年十二月四日万寿节。
北洛皇帝风胥然六十岁生辰。
数不清的华美绚烂的礼花在承安京上方似无穷无止地接连不断绽放璀璨夺目的光彩将黑夜照亮如白昼。古老的皇城中熙熙攘攘由日入夜的庆典集市上到处是人们的欢声笑语。从城东南繁华的街市灯会到西北畅柳湖的无数画舫游人整个承安京都沉浸在节日浓烈而由衷的喜庆气氛里。随处可闻信口由心的小令长调比比则见走方艺人们鼓角歌吹的卖力演出混合着热烈喧腾的人声共同谱奏出一派盛世的音响。纵使是在最肃穆庄严的神殿神宫这样的夜晚似乎也被渲染了人间的欢喜;能阻挡屏蔽下泰半凡尘俗世声息的高广深宏此刻也舒畅了怀抱接纳那远远传来的笑语笙歌。
身后的脚步终于停止静默着伫立在窗前的上方未神缓缓伸出手。果然在精雅窗格闭合的一刻等待良久的声音由耳边传来:“皇上您到底在想什么?”
回转身上方未神静静地注视精确地保持着两臂距离的镇国大将军、西陵定王。虽然自进入房间之后自己便直接走到窗前凝视窗外再不曾回望过一眼但从最初步伐急躁而凌乱的乱转乱走到片刻之后渐渐恢复惯常的有力稳定已经完全足以说明身后之人的心情。这一句平静的声调语气就好像只是平时朝下最常有地商讨计议。就事论事询问自己的看法心思——而全不带任何可以想象的质问。
微微笑一笑念安帝目光在上方雅臣身上缓缓移转:这个弟弟、臣子满朝上下最忠心的左膀右臂一国之中地位仅次于自己的人;这么多年的磨炼当初的冲动、热情、天真都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与三十五岁年纪、当朝柱国地位相配合地沉稳成熟。那双毫不闪避直视自己地黑色眼眸冷静目光中分明透露出不可动摇地坚定以及必定达成心愿的执著……这样的神情。就像自己曾经想象过的。也许。上方雅臣才是最适合那个位置的人。
但也是最不可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微笑不变上方未神紫色的眼眸里光芒却是倏地一冷。
“我到底在想什么雅臣应该很清楚啊。”
虽然是见惯了地极平静的微笑上方雅臣心中却是一凛面上的表情更是猛地抽紧。“可是皇上。你——”
静静注视上方雅臣在身边握紧的双手极力想要控制身体却无法掩饰的微微颤抖以及青年脸上、眼中将要迸出来的火光上方未神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随即转身目光透过澄净的水晶玻璃远远地投射到犹自溢彩流光的承安夜空。
相比于八年前一入夜晚后地绝对安静今日地太阿神宫确实充满了身在人间的欢闹。但神道重地到底只是能望见烟火、听见笙箫。脚下能感受城市中心远远传来的微震。而不是真正撕破宁静、沸反盈天地喧嚣。事实上这里应该是承安今夜最安静的所在。那场在擎云宫中引、势将席卷整个西云大6的巨浪大潮只有风暴中心的此处。隶属于神宫又辟作接待西陵使节的使馆本身具有最高神道尊严不容侵犯亦不容世俗随意打扰才可能享有这样片刻的安宁——只不过此一刻安宁的表面下同样也是滔天的波澜吧?
听到身后上方雅臣戛然止于途中像是一时再找不到字词继续的话语念安帝嘴角轻扬又勾起一抹淡淡笑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金口玉言的一国君王。而且今日是当着天下各国使者做出那样的举动事情已经再不可能更改了吧。”
“您——”吃惊地瞪视语声平静的念安帝上方雅臣无语下意识肩膀紧夹狠狠捏住了拳头。望着微微含笑神情间全然自在轻松仿佛一切再无异常的君王上方雅臣忍不住用力眨动两下眼睛思绪却是不能控制地飞向之前胤轩帝生辰大宴上那一幕。
胤轩二十六年北洛国主风胥然六十岁大寿。这即使是寻常百姓人家也极其重视的头一等大喜对于并吞强敌、国力如日之升的北洛更不是西云大6哪一个国家能够轻忽更敢于轻忽的大事。原属大6三强的北洛自胤轩帝风胥然即位以来平本土、拓海疆、革旧弊、立新政、兴农商、强甲兵;大开迎来利往之门盛集天下之所有;礼敬各方有识举贤用能不拘国籍资历;二十余年经营使物富民强国力渐渐凌越大6诸国之上。而胤轩帝第九皇子风司冥赫赫冥王一代将星英武盖世亲手打造出的雄兵所向披靡;以两年不到的时间不但攻打下号称“武备天下最”的东炎更将一切人心收服把御华王族七百年统治的草原彻底纳入北洛的主掌——北洛的版图已经远远过了大6千年以来有史所载的国家疆域的极限;而吞并东炎结束大6维持了两百年三强鼎立的局势北洛的实力、影响更是让所有国家王族震动惊心将目光集中于北洛不敢稍离。所以当出战东炎两年、收服平定了草原的靖宁亲王重新回到了承安朝堂当胤轩帝六十大寿万寿节以最宽容友好的姿态盛邀摩阳山大神殿使者与各国使节观礼欢宴承安成为大6有史以来聚拢起最多国家王族的城市。各国使者包括众多王族济济一堂各国使团的人数、规模甚至过了史书记录千年之初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落成时的盛况。
大6的礼仪各国王族同出神明一脉兄弟姐妹之邦。国主生辰自当祝贺。但千百年来诸国彼此争强分分合合时友时敌神明教导的行事规范亲族礼仪在许多国家、场合都早被废置抛弃。各国间保留至今地基本的往来礼节只有他国君王的登基、大婚、立储、崩丧时的国书致词。而近两百年来西陵、东炎、北洛的三强并立使众多势微小国各自选择攀附藩属有别下原有少数的姻亲亦皆绝断。相互间平日往来更是少之又少稀之又稀。直到西陵北洛太宁会盟之后。西陵念安帝、旧炎鸿逵帝先后为册立储君遍邀各国使臣。许多断
的国家才有了多年来第一次最浅表的接触。而两年劫掠藩属与邻邦造成数国王族喋血宗室动荡念安帝由此倡领诸国西陵领联军与北洛风司冥配合作战力复各国所损宗庙旧观人称“广宁军议”则是大6最近也是最重要地一次诸国合作。但。相比于目前大6所有大小百余地国家数量真正参与了“广宁军议”地国家仍旧只在少数。然而这一次胤轩帝自五月间向各国出邀请的国书到十月末靖王还京时已有包括部分旧炎草原部族领离、、卫、申、越、雍等十一个国家上百名献礼贺寿的使节聚集到了承安其中王刘淙、申王萧、雍王魏堃都以国主之尊亲率使团到贺离王则以国储王太弟姬宫为贺寿正使——六十岁就算堪称高寿、人生大喜。也仅仅是一个生辰而已。而各国非同寻常的郑重其事。才反映出面对强大的北洛大6诸国王族此刻真实的心情。
作为最先订立和约的盟友亦是至亲至近地姻亲。而三强今去其一的大6时局使西陵和北洛的关系走到了一个异常重要而微妙的关键。因此念安帝上方未神将亲率西陵使团到承安向胤轩帝贺寿道喜的决定在暗潮汹涌的大6诸国间越注入了一道方向不明然而势道强劲的激流。但从礼节礼仪上念安帝和胤轩帝虽同为大国君王由于两国的姻亲上方未神却要比风胥然明确地矮下一辈亲到贺寿正在情理之中。出国书将国事委托给长兄忠孝亲王上方日宣后念安帝便率领使团正式出访。而北洛一方则对念安帝地亲自到来给予绝对地重视一切承应接待规格皆是最高并将太阿神宫所属偏殿整理作为西陵使团在承安的处所——这样的态度比之于其他亲自到贺地国君自然不免厚薄之议但千年神之西陵积威余烈犹在而整体国力之强也绝非他国能比。因此自六日前抵达承安西陵使团虽备受瞩目却也没有引来任何真正的介怀和不满。
今天是十二月初四胤轩帝生辰的正日。上午风胥然在太阿神宫由大祭司徐凝雪与乌伦贝林主持仪式祭告祖先神明北洛全体朝臣与各国使节观礼;下午胤轩帝在擎云宫文安殿再次接见各国使臣、接受贺礼晚上则是泰安大殿的大宴。胤轩帝这一次万寿节既在繁荣升平之时内外无忧又有各国使节会聚承安北洛自是不惜倾国之力展示强盛夸耀风流。加上民间自的庆贺活动直打造出一副盛世辉煌、雄视天下的傲气豪情使人在承安的每一日每一时都能感受到北洛人自心底透露出来的那种自信。到今日夜间大宴万寿节诸般活动既到**亦近尾声。只是亲眼目睹这一场荣耀宣赫就是自以为早已见惯了人间繁华的上方雅臣也由衷感叹北洛的强大。而再一次切近地观察到北洛朝廷上下的一统一心天家王族在百姓心目中崇高威望上方雅臣更是不能不承认相比于上方漠歌“暗流”所传回来那些叙述简单的平板文字这一趟承安京……果然走得值得。
只是上方雅臣从来也没有想到擎云宫中大宴不是繁华**的结束而是真正巨变的开始。
“熊筋虎骨春秋鼎盛”——这或许是惯常的恭维溢美但年登六十的胤轩帝确实精神矍铄几乎不显丝毫老态。连续几日的庆典、仪式自幼习武、近年又习惯了国事压身的自己都感觉有些稍稍的吃不消从头到尾一项不能遗落的胤轩帝却自始至终保持着高昂地兴致和旺健的活力让人无法将眼前君王和他的年岁联系在一起。然而。大宴之上接受了各国使者又一轮的敬酒并旨令由诚郡王风司廷代自己向众使节还礼致谢后胤轩帝将数日来一直协调军事确保承安京各处安定、仅在今日上午太阿神宫中祭典仪式上露过一次面的靖宁亲王召到身边当着北洛全体朝臣、当着大6一百二十一国国君使者、当着摩阳山西蒙伊斯大神殿派出的特使祭司宣布正式册立第九皇子、靖宁亲王风司冥为北洛的太子。
册立风司冥为太子——无论从身份、才能、功业还是从朝廷上势力、国人心目中地位以及在整个大6的威望。赫赫冥王都是胤轩帝诸皇子中第一人。立风司冥为北洛太子。这几乎是理所当然。早在预计之中地结果。不过胤轩帝骤然宣布各国使节还是有点惊讶就连北洛地朝臣们也纷纷显出颇为意外地表情显然风胥然事先半点都没有透露出将在生辰大宴上宣布立储的这件事情。
但随机应变、因势利导本来就是身为使者的基本要求。初一刻的惊讶过去各国使者纷纷向风司冥祝贺。年轻而沉稳的靖宁亲王含笑从容酒到杯干敏捷清朗的答话、无可挑剔的举止。展露出天降神祇般完美地气度风华。但是虽然终于名正言顺登上了仅次至尊的地位含笑领受着无数的奉承恭贺一双夜一般深黑的眼眸却是全然寂静无波。直到念安帝把盏行到他面前风司冥的双眼才终于闪出不一样的光彩。
姻亲相系的至亲至近同时也是北洛之外大6最强西陵有这样的骄傲和资本将祝贺留到最后。笑吟吟地将酒杯亲手斟满上方未神紫色地眼中闪动出意味难明地深深笑意。看年轻亲王毫不迟疑地连续三杯酒浆入喉。念安帝面带微笑。以泰安大殿无人不闻的清越嗓音清晰而响亮地说道:“不曾想到是这样宣布仓促之间也没有准备下这一份贺礼——不过幸好随身带着一件东西。就送给冥王做册立储君的进贺。”
手足同胞三十余载协理主政、听命用事整整九年上方雅臣以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所追随地君王。然而风司冥太子册立的消息从胤轩帝口中吐出开始闪烁在那双曾经被斥指为妖魅颜色的紫眸中的光芒让自从淇陟启程就始终没一刻真正安稳的心为一种不知由来的莫名恐惧倏然提起。而注视着念安帝一边含笑说话一边自礼服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团绢纱状的物件看着风司冥带一点意外表情接
随即将其抖开上方雅臣心中的惊骇、震动、恐惧瞬间上升到顶峰——
可以在掌心中轻松收拢展开却足足有六尺长三尺宽;明亮灯光下如蝉翼般轻薄的纱绫几乎看得清对面人的面庞表情。纱绫四边无数三头鹤翩然起舞鹤嘴衔住的玉凌霄彼此勾连形成连绵完整不断绝的精美图案。纱绫的中间西陵特有的鲜艳染料与最坚韧纤细的丝线交织出绚丽的画面:大江奔涌、山脉绵延、土地丰沃、城市繁荣……
直到此刻人们才从对第一眼织物巧夺天工的震惊中缓缓抽回视线飞转的思绪逐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概念——这一幅集中了大6最精深织纱技法盛名远播的西陵最高等织品“蝉云织”上竟然是西陵国土疆域的全图!
从古到今精细绘画出行政区域明确标注全部河流山川的地图递转呈交只有一个含义。
何况是从一国之君到另一国的国储。
一石激起千层浪但这一次“千层浪”已经不足以形容念安帝所投下巨石的效果——从北洛承安到西云大6每一个角落滔天的波澜。
上方雅臣已经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从擎云宫泰安殿走出来的。隐约印象里将纱绫交到风司冥手中当年轻的北洛太子看清了地图全貌上方未神便带着微笑向他与座上胤轩帝略略颔随即便径自地转身向大殿外走去将殿中所有的抽气、惊呼、震动、怀疑尽数抛在身后。自己应该是没有等西陵使团中其他成员反应当时就追赶着念安帝一路奔出了擎云宫。伺候在宫门外的马车。本分忠实地神宫仆役毫无迟疑更没有半点多问地立即将两人送回到下榻的太阿神宫。只是马车上虽不短但真不长的距离以及进入到神宫偏殿临时居所后屋中的无数个来回都无法让自己明白念安帝如此作为的真意。纵然明知眼前这个男人自登基之日便从未将心事决定刻意隐瞒于自己上方雅臣还是不敢相信:念安帝上方未神。会将誓死守护的神之西陵千年基业。就这样轻轻松松交到另一个人、另一个国家的太子——储君。甚至不是君王的人手里!
抬头慢慢地然而执著地对上那双从不敢真正逼视地紫色眼眸:“皇帝陛下您到底到底在想什么?!上方未神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低沉地吼声从咽喉深处出混合窗缝中透进地夜风。竟仿佛野兽嘶嚎。“你做了三十年的西陵太子你是西陵唯一的国君哪!守护千年的神之西陵守护千年的王族血脉流转难道不是你的使命难道不是我们之所以誓死效忠的你在金裟殿下地誓言?四十年你没有一丝一毫松懈就算面临最艰难的情况你也从来没有放弃;为了西陵、为了西陵的百姓、为了所有真正爱着西陵的人们你从不在乎自己如何。无所谓史书毁誉。无所谓朝野攻甘愿独自一人承受一切苦难——上方未神皇帝陛下。你是我们所有人真正的信仰啊!我永远记得金裟殿前你向我与大哥承诺无论形态改变、世事展无论时间流转你都将永远为西陵着想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上方王族!你怎么可以放弃自己的誓言抛弃自己的信仰?你凭什么你有什么权力将自己地国家、将我们地国家奉送他人!”
“永远都为西陵着想一切都是为了上方王族……吗?”低低念一句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紫眸中浮动过一丝极淡的苦涩随即轻轻摇一摇头。“雅臣冷静下来。”
“臣弟无法冷静!”愤怒地低吼上方雅臣黑色的眼中闪出悲哀地神采“北洛是前所未有的强大但是西陵……你治下的西陵难道没有与它稍稍抗衡的实力?难道承恩九年的西陵和承恩元年一样不堪一击连交兵都不必就可以预料到必败的结局?难道千年的神之西陵千年的上方王族连抗争都不用就要以这样软弱可耻的方式迎接她的终结?为西陵着想一切为了上方王族……臣弟无法冷静因为臣弟不敢相信有念安帝有上方雅臣有无数信奉神明挚爱着西陵的人民却要用这样的方式向人低头永远承受胆小怯懦、连为国一战都不能的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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