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可堪回首,故道荒城(下)(2/2)
:福刚才我看到……你在为我哭泣。”听着御华绯荧地歌声在最后一句反复吟唱慕容子归突然鼻间微微酸:原来那样冷静淡定一个人到这样的情境下……也会流泪。
帐外闷闷良久的响动终于……凝成惊雷。
狂泄的雨水敲打得脚下大地都隐隐震颤。
再没有歌唱。没有轻吟。耳中……只剩下雨落的声音。
草原冬季的暴雨。掀开帐帘的狂风肆虐宣扬着阴湿的寒气沁得人骨髓都凉。
身前伫立良久地身影忽然晃动。
慕容子归惊讶地抬眼目光跟随年轻亲王看着他一步一步缓缓到中央帅座缓缓转身。缓缓落坐。
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极缓但也极稳。幽黑地双眸沉静地眼神无波无澜的表情……若没有紧紧攥住腰间荷包的手自己定然认为座上那万马军中指挥若定的年轻统帅镇定如一。
“皇甫。”
密集雨声中长久的沉默。年轻亲王终于开口。“我……你……我们是不是……”
惊愕地看着立在身侧的同袍战将猛地跪下。慕容子归只听皇甫雷岸强力控制了挣扎的沙哑嗓音:“兕宁地密报已经晚了殿下!昙华木诱引的琥珀霜一旦作就是……就是主上也救治不得!无双公主。鸿逵帝安排的婚礼大典没有人知道她会不会走如果走又到底什么时候走——她从兕宁出已经是第六天的最后!坐骑精良又专心奔驰密报难以追上就算最后勉强追上了人也来不及施救服药!主上身份如此属下为大局计为主上计——不是属下们做错了更不是殿下的错!”
喊声如巨石落地帐外大雨如注。
慕容子归终于恍然:琥珀霜只有琥珀霜——东炎皇室秘藏曾经几乎夺走靖宁王妃生命的毒药会让素性沉着的冥王形容如此。兕宁的消息聚集起十八部族领商议作战地鸿逵帝被班都尔无双公主大闹通明殿羞恼愤恨地君王下皇室秘藏的死药却又为需要她的婚姻夺取部族势力而让药效延缓了七天时间。冥王设在东炎地暗哨探得了解毒的秘方却在班都尔曾经的情谊和敌我大局间犹豫再三直到无双公主出走的最后一刻才将解方连同讯息一齐传来最后……终究是迟了一步。
只有并肩作战的亲族——如自己荣辱与共的近臣——如皇甫才能真正了解赫赫冥王从不看轻私情。这位少年浴血沙场、执掌大国三军的年轻亲王内心远比人们所知所见的更细腻柔软。何况那是他的太傅深宫朝堂二十年教导扶持唯一至亲至敬之人!草木尚知人情而枯荣身边至近遭受痛苦却不能为之解曾经同样悲愤但最终赖以解脱的年轻亲王所承受的也许已经出了任何人的想象。
只是“主上”、“殿下”……青年上将激烈陈述中细微差别的称呼年轻亲王犹豫语声里隐隐的自责和愧悔却似透露出更多一些彼此默契、自己却不得而知的东西。
沉默死寂。
良久风司冥抬起手极轻极缓地摆一摆。
“皇甫。”低低喊一声慕容子归极快地拍一下兀自直挺挺跪在身前的同袍。指尖刚刚触及肩甲皇甫雷岸像是猛地惊醒一跳起身慕容子归只觉瞬间一股大力推来然而身子后倾尚未真正摔倒手臂已经被皇甫雷岸抓住。耳边飘过一声轻不可闻的“抱歉”青年上将已然整装敛衣向着座上冥王深深一躬到底随即转身大踏步便向帐外走去。
微微抬眼看到慕容子归慌忙行礼、几乎是追赶着皇甫雷岸出帐的背影风司冥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苦笑。
手指慢慢地松开掌中早已被汗湿透的纸团落到脚边。
战场上有勇有谋应变得当的慕容子归堪称自己多年军征所见到最契合冥王军的帝国上将。然而这个心胸宽厚无不可包的男人终究不能真正接纳而后融入承安京那片笼罩了浮华流彩的汹涌波涛以胤轩帝最年长公主驸马地尊贵身份二十年镇守边关。用一种近乎自甘放逐的安分姿态远远逃离纯粹武将所厌弃的权势与阴谋的漩涡。所以纵是目光犀利直觉敏锐得几乎可以触碰到仅距一线的真实慕容子归……终究不能向自己的心意更近一步。
“靛绣”“奈何天”属下“承影七色”之第二更是道门少主柳青梵全心信任的影卫。自十年前奉命从军暗中守护自己身边直到绝龙谷死战、柳青梵训斥而坦露身份皇甫雷岸。从未有一刻混淆过真正效命忠诚的对象。从冥王军赫赫威名地建立。到宁平轩里不断自兕宁传回地消息。十年风雨袍泽共沾自己纵不知这一路走来道门弟子相助了多少但每一次都适时出现身边并给予重要提示与建议地沉稳将领却让自己看到了道门影卫誓死忠诚的真正内涵。然而这一次影卫时刻清明果决的心却犹豫了——功业还是私情神明一般的无懈可击还是一瞬流露的真心快慰当这个艰难的选择并着最机密的奏报一起放到了自己面前。当视同手足地心腹大将以完全信赖将决定的权力交到自己双手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有震惊、有欣慰、有狂喜更有言语无可道尽的痛和心酸。
靖宁亲王北洛唯一的皇子亲王、风氏王族宗亲的第一勋爵、传谟阁宁平轩的执掌决策此时此地更是统帅北洛百万雄师的最高统帅。
一身冥王标志的玄衣战甲。襟袍领袖处处刺绣狮身鹰翼神明影像地。是靖宁亲王不是风司冥。
不是骤遭抛弃伤愤之下一时意气从军地懵懂少年。
不是自以为无可失去因而无所畏惧。无意中成就赫赫威名的单纯将领。
不是眼看着那一道目光为他人心智才华偏转焦急彷徨中努力趋赶只求得师尊一个回顾笑容
后辈。
更不是……兕宁驿馆中决然下跪朗朗誓言不惜一己全部心力但为至亲至爱之人博求一个完整幸福赤诚、坚定、无悔亦无他地风司冥。
风司冥是北洛的靖宁亲王正如君无痕……是北洛的爱尔索隆——永誓忠诚的守卫者。
选择其实根本没有选择。
然而看到那双第一次由衷悲伤的眼眸原本坚定的决断无法控制地动摇了根基。
犹豫从未经历的艰难方寸间海啸席卷冷静肃然的面具下心潮激荡。紧紧攥住密信的手终究一点点揉烂了忠诚属下谨慎的只字片语间透露出唯一可能的生机转还。
因为自己终于看清黑眸凝望怀中少女的目光那样的温柔与安宁中分明是彼此心契的了然。愤怒、无奈、悲伤终归于无波无澜的平静和坦荡——这最后一点安宁自己不忍打扰不能打扰更不必打扰。
神明眷爱的天命者洞察烛照的青衣太傅或许早已看清一切。但若果真不知太傅让这不知延续到永远这是……司冥唯一能为您做的。
眼前已经没有烛火跳动。
朦朦胧胧间轻而柔和的光线照射到眼皮那应该是……真正的天光。
猛然惊醒直觉挺身摸剑手臂一动一袭宽衣悄然滑落。
怔怔望着脚边落成一团的淡青风司冥半晌才惊觉保持了半夜支撑姿势的左臂已是僵硬到麻木。咬牙狠狠推捏搓*揉两下年轻亲王从座上站起低唤一声:“周必。”
贴身亲卫迅入帐垂手肃立:“殿下。”
寂静良久——“太傅呢?”
周必直觉抬头却见帅座上玄衣的冥王攥着一件青袍眉目低垂微侧的沉静脸庞看不出任何特别的表情。“殿下……请随属下来。”
暴雨在后半夜渐渐停止到此刻天空厚重的乌云已经散去。冬日苍白的阳光从淡淡的浮云间照射下来草原上浮动起一层透明而轻盈的薄雾衬得身前小丘上青色的背影忽而切近忽而遥远。风司冥喉头微微一紧快走上两步却在靠近的一刻猛然顿住。
小丘上火焰痕迹鲜明的圆形区域里焦黑的土壤已经泛出水汽浸透的湿润色彩。圆形边缘的枯白草叶上水珠凝结轻风吹过闪动出一片明净的光芒。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风司冥第一次知道转动头颈这一个动作就可以耗尽全身的力气。
依旧是一袭青衣依旧是微笑平和负手站立的身影腰背依旧挺得笔直。轻缓悠长的呼吸保持着固然的频率在冬日雨后清冷的晨风中泄露出外表一切依旧的男子心绪再不如旧的讯息。
柳青梵的面具可以针对任何人但不包括风司冥——内心一阵深深刺痛:“太傅……”
“东炎女子一生只为一人断结丝绳结不解情意不灭。”静静响起的平和语声打破压抑的寂静上扬良久的嘴角仿佛雕塑从似乎永恒的凝固中缓缓崩裂、破碎“她只忘了她原是从火焰中诞生的女子她的光热不该只给一人。绳结不解情意不灭……”俯身从焦黑中拾起一粒粟米大小的灰白静静凝视片刻双指轻捻一道细细粉末如尘轻扬散逸在水汽潮湿的空气中转瞬再无踪影。“烈焰无尘炼火万物;愿以今生苦坦荡来生路:天生就赤子无爱……亦无怖。”
“太傅!你……我……”
“什么都不用说司冥——我知道。”回转身一手搭上年轻统帅肩头突然惊觉身前青年竟不知何时比自己高出了两分。颀长的身材因时刻严格自律的站姿越挺拔威武战甲塑出一身钢筋铁骨淡淡阳光下线条坚毅的面庞是足以令所有人羡嫉的俊朗而清雅只有一双幽黑眼眸纵是早已长成成熟男子凝视自己的目光专注始终不改执著地坦露出全部的内心。
一股淡淡的暖意缓缓沁上心头原本随意搭在年轻亲王肩头的手稍稍加一点力气。“我知道司冥。她是用最后一点时间赶来。赶到了就再没有牵挂遗憾。你知道她很安宁、满足没有害怕也不彷徨甚至带一点期待——这样离开不过是又一段旅程的开始谁也不该为这样的告别难过。”
抬头凝视那双一层迷雾笼罩的平静而温润的眼风司冥紧紧咬一咬牙关努力从唇齿间挤出声音:“可是太傅如果如果……都是我的错!”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司冥。这不是任何人能够犯的错你不需要为了安慰谁胡乱自责。”收回手静静回眸向着晨雾即将散尽的枯白草原柳青梵嘴角扬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一切只不过是无缘。”
无缘何生斯世。
有情能累此生。
一切只不过是无缘而已。
强咽下瞬间充满口中的苦涩风司冥缓缓抬起头凝视身前似乎永远相距一臂之遥的挺直背影“太傅……回营吧。”
“好。”
两人步伐稳稳的身后来自北方的冷风从草上激凌凌吹过顷刻间散尽雁砀川的薄雾。
苍白阳光下宽阔渚水仿佛一道银练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静静蜿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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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说要在清明节的假期出这一章却不想这一章写得这么慢这么长。
想写一个女子的离去想写一份美好被打破时的伤情。但是始终记着“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一点点沁到骨子里的冷和痛所以犹豫着迟疑着拖到此刻出永远不能满意的一章。
无缘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
只用野火烧不尽的原上荒草曾经走过、欢笑过的故道荒城送我的无双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