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都是人生(2/2)
冬季第二天蒸馍前,前一天晚上母亲常常将和好的面盆盖好捂在炕角的被子下。面盆和人一样在炕上休息上一晚上,到第二天早上,面就发酵了,噗哧扑哧,常常像烧开的水一样,前一天晚上只有半面盆的面这时将盖在它上面的盘子顶起来,逸出来,有时连被子上也沾满了面团。好在这样的情况很少见,这是因为炕烧得太热的缘故。弓水街人冬季常常这样发酵面。
在弓水街上,如果有人家遇到婚丧嫁娶,小孩吃满月或者盖房这样的事,女人们常常把放着黄豆的盆子像发酵面一样放在炕角用被子盖起来。那时,街上还没有像现在一样专门卖豆芽的人。慢慢地,一天,两天,黄豆就发芽了,长出了一根根莹润的长长的勾连在一起的豆芽。那些豆芽都是招待亲朋好友的美味佳肴。而拣豆芽这样的活计都留给了年迈的老奶奶们。她们年纪大了,已经不能像年轻人一样跑前跑后了,请她们帮着拣豆芽,这是一个不太累的细活,这样她们就可以坐在炕上。这是弓水街人对老奶奶们表达的一种关切。
炕有自己的性格,她给人们带来温暖,可是有时当她发起火来什么也不顾了,把席,褥子,被子什么的烧出一个大大的黑窟窿或者就已经再也铺盖不成了。烧完炕以后,时间还早,许多人就到邻居家看电视或者串门去了,结果回来以后发现整个屋子里乌烟瘴气,幸好并没有酿成大的火灾。这些都是一种酸楚的记忆。生活是度的艺术。
这些都是早年与炕有关的记忆。
这些年,弓水街上的人依然还在睡炕。但现在的炕与过去的炕相比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现在,人们已经在碾场后不用再去在场里拓盘炕用的泥坯了。弓水街上的预制场里专门有*盖房用的楼板薄一些的水泥板,专门用来供人们盘炕的,用这样的水泥板盘的炕容易吸热,而且不易塌掉——小孩即使再怎样在这些水泥板盘的炕上跳来跳去,大人也不会担心炕被跳塌的,二十年前大人斥责在炕上跳上跳下的小孩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而且,炕沿,炕的侧面都用清新整洁的瓷板砖贴起来了,人们在二十年前用水泥将炕沿简单地抹一下,用报纸将侧面糊起来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炕上铺的,盖的早已是毛毯,太空被什么的了。弓水街上再没有“溜精席”的人家了。人们已经不用铺席了,而是铺上了毛毡。毛毯,缎被,太空被已经成了炕上的一部分。炕的感觉,看起来就跟二十年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床的感觉一样:清新,舒适。弓水街上,逢集的时候再也见不到卖席的人了,在三水县听说编席的工艺已经成了一项濒临失传的技术。
弓水街的生活在悄悄的发生着变化,就像每逢农历二五八日弓水街上摆出的各种各样以前你从没有见过的商品一样。当你不生活在弓水街上以后,这种变化会让你更加的惊奇。
现在弓水街每一家人都有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舒适宜人的床,但炕却始终还留着。弓水街上的炕变得越来越漂亮了。睡床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是在寒冷的冬天,许许多多的人还是喜欢白天坐在炕上,晚上睡在炕上。因为炕更有家的感觉。炕是用火温暖着的家。
我的童年是与炕联系在一起的。但与床却也有过一份不解的情缘。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人从四川拉了一批竹床在弓水街的集市上来卖,有单人床,也有双人床。我的父亲也许想到夏季在院子里乘凉的方便吧,也从街上买了一张单人床回来。那一天,放学回来后,当我看到了放在院子里的单人床时,那种感觉大概就是后来知道的心理学上讲的“高峰体验”这一术语所描述的感觉吧!那时,我觉得再也没有什么人生奢望了,我已经很满足了。那一天晚上,我就睡在了那张床上。这是我的生命中第一次睡床。
睡在这样的一张床上,每一天晚上作的梦仿佛都是甜的。
放暑假了,我就专门在屋子的另一角靠窗子的地方开辟出一块地方来,床前放着家里那张黑色的长桌,桌前一把椅子,椅子的对面就是我的那张心爱的竹床。那时,在我的心里,似乎总想营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因为父母一时无法给我那样的小天地。
和那张竹床相伴的几年是快乐的,也是令人难忘的。每一个夏天,都让人感觉是那样的惬意,生活就像从炎热的午后从浓密的树荫里吹来的一阵阵令人心醉的凉风。
可是后来,听母亲说,父亲买的那张心爱的竹床因为天长日久已经被虫子蛀蚀得破烂不堪,它再也不能睡人了,后来就被一个邻居借去作为卖西瓜的案子了。从此再没有关于那张竹床的消息。
岁月一天天在流逝,生活一天天在继续。
高二寒假的时候,父亲买了一台电视机。为此令我高兴了很长的时间。从上高中以来我总希望每年父亲能给家里添一样感到现代一点的东西。有了电视以后,我希望有一张舒适的像样的双人床,我的这个愿望总是通过母亲传递给父亲的。这一年暑假回到家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父亲终于从街上的商店里买回了一张和过去的那张竹床完全不一样的双人床,看上去让人感到那样温馨,舒适。可是,突然我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再也没有当年面对那张竹床时的快乐和幸福。买一张这样的床,对父亲来说,是相当不容易的,他不知给别人下过多少天的苦力。
离开家了,也许我慢慢长大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想过让父亲每年给家里能添一样现代一点的东西。
从上高中后离开家到现在,从此我开始过上了与床有关的生活。炕是不能移动的家,床却开始了我移动的人生。童年时代对于床的无限神往慢慢地在生活的磨难中早已隐去。日子,只剩下了生活。
倒是从此,睡一睡童年睡过的炕却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梦想。而这样的机会只有等到寒暑假回到家里那有限的几天才会实现。
父亲已经去世了。他的遗体最后停放在家里那张用门板支起来的灵床上。
有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人,一生要睡多少张床?婴儿时的摇篮是一个人最初的属于自己的床,小时候属于自己的床,上学集体宿舍里的单人床,成家立业后家庭里的床,出门在外时住在宾馆里的床,生病时医院里的病床,以及当我们的生命结束时的灵床。每一张不同的床将我们生命的一半左右的时间连接了起来,它们见证了我们人生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不同的是,一些人终其一生睡的都是床,一些人终其一生可能睡的都是炕。
静下心来想,床,是移动的炕;炕,是不动的床。床也好,炕也好,停息的都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