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从春天等到秋天(2/2)
很久以前,固执的认为这一世她都欠我。欠下的是这一世的爱。可是,谁又一定要为谁付出?我开始想,这一切的罪是不是我强加给她的。我觉得将来,我真的会忘了她,即使此时此刻这记忆是如此的清晰。事情的真相是,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一场梦。
黑暗中,她慢慢靠近我。依稀还能看到她的眉眼。这张脸在分别多年后依然如往夕般美丽。我伸手,*她的眉。这是我这张脸的模型。我跟她是如此的相像。她的皮肤已经没有往日的光滑水嫩。尽管如此,她依然是美丽的女子。然后是她的眼,还是那样的深不见底。和以前一样,我依旧看不穿她。这妖精一样的女子总是让我猜不透。
菊生离开的时候,我正在外婆家门前的池塘里看大人们在捞鱼。很多活蹦乱跳的鱼,一桶又一桶。每次看到有红色的鱼我就偷偷的将它们给放了,让它们回归池塘。那些被我放生的鱼遇水便沉入水底,那样迅速,就像菊生的离开一样,令人措手不及。
我记得那天,当我拿着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条鱼的时候,听到远远的有车子启动的声音,转头看到菊生背着一个大包坐上了那辆摩托车。我心里明白她这是要走,丢掉手上期待自由的鱼,朝着车子驶去的方向追去,一边哭一边喊。摔了一跤我爬起来再追。然后又摔倒了,看着绝尘而去的摩托车。心里失落极了,一直哭。后来外公赶来,将趴在路边哭泣的我抱回去。
往公往我脚上膊药的时候,我停止了哭泣。因为外公说菊生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她只是去办点事,办好了就会回来。
看着漆盖上的伤口,我突然变得很安静,我对自己说,等菊生办完事就会回来的。如此的欺骗自己,也被自己欺骗着。只因为年幼的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理解和面对这件事。
从那以后,每天下午我都会跑到外公家的村口张望,我希望看到一辆车,车上坐着办完事回来的菊生。几个月过去了,菊生并没有回来。外公却把我送回了父亲家。
外公送我回家的那天,我们沿着田野走了好久,路边的农田里种了很多的油菜花,其间伴有蜜蜂。走在这样的田野间,我突然觉得自由。在田野间穿过来跑过去。我多希望这条路永远都没有尽头。可是路总会有尽头的。
我到家的时候,父亲正在做工,用斧头一下一下的劈着木头。看见外公牵着我回家,先是一愣,然后放下手中的活。外公给父亲一个纸条,然后将我的简单行李放在了地上,没说什么就走了,外公走出门的时候我叫他。我说,外公,你去哪儿?他停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看着外公远去的背景,呆呆的想,外公和菊生一样,去办事,事情办好了就会回来的。
父亲将外公给的纸条看了一遍,然后好好的叠好,放在了口袋里,那么沉重且郑重。然后他对我说,萧纹,以后,我们一起过日子。我懵懂得看着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多月后,父亲带我到武汉,他是工厂里的一把手,有一手好手艺。是正直的男子。他工作因为他要扶养我长大*。工作时,他没有多余的时间照顾我,有时就将我放在工厂里分配的招待所里,有时会将我送到伯你家。休息日父亲会帮我梳头,也会将我整理一番,然后带我外出。大街上有很多人,有人行色匆匆,不知道忙什么;有人激烈的讨论着一些听不懂的话题;也有像我和父亲这样外出转转。
累了,我们在东湖公园的板凳上坐着的时候,看到旁边的小朋友爸爸妈妈都在身边。一个帮他拿东西,一个在喂人吃食物。我转头问父亲,为什么别人的妈妈不去办事呢?爸,菊生什么时候可以办完事呢?
父亲的眼里有黯淡的光闪过。然后,他说,你想吃冰淇淋吗?我去给你买。便匆匆的往商店走去。他在逃避。也许是我太年幼,他尚不能解释给我听,也许是他不知如何开口,所以他一直都在逃避,一节关于菊生的问题。他逃得多,我的问题就得不到答案,久了,我便不问。别的小朋友撒娇哭泣时,我就一个人玩自己的。别人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我唱《世上只有爸爸好》。我以为菊生死了。
我以为菊生死了,可是,有天她又出现在我面前。父亲不在家。我待在招待所的宿舍里,有人敲门,开门后,我就看到了菊生,这样空兀的出现在我面前。
依旧是美丽的女子。看着我,她说,萧纹,我回来了。然后就牵着我的手,她说,我们回外公家吧。我说,好。便跟着她走了。
幼时的我,还不知道分辨是非善恶。只知道菊生回来了,我就跟她走。我以为我们会回到外公家。可她却事我坐上了火车。
硬座车厢里狭小拥挤的空间,许多陌生的身体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火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轰鸣声。菊生,她用她的欺骗将我带去一个未知的地方。
到达的时候,她将因疲惫而睡着的我抱下车,车站的出口处并没有人来接我们,陌生的城市里,我和她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
大连——这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的名字。她与我,远离过去,与全新的人接触。身边总有献殷勤的人。她从不接受那些人的任何东西,偶尔聚餐,也坚持AA制,清楚分明的界限。
八岁生日那天,她清早起床,我仍在睡觉,恍惚中听到她在做食物,房间里有食物的香味。然后她出门。我起床,洗脸,刷牙,到厨房,桌子上有一碗鸡蛋面。上面放了点香葱,漂亮的一碗面。
坐下来,一口一口的吃着那碗还算可口的食物,眼泪就这样溢出眼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只是不能自制的哭泣。吃完后,收拾碗筷,然后出门。若无其事的出现在菊生的面前。她只是看了我一眼,便继续忙自己的事情。我坐在小凳子上静静的看着她。
也许我需要的,只是一个爱我的女子,早晨会为我做一碗鸡蛋面,睡觉时会轻吻我额头。我只需要知道她在便可。不需要多余的语言。于我而言,一碗面条,便是幸福的所在。因为如果在没有物质交换的基础上,有人愿意为你做碗面条,证明你被在意。被在意的人在意,是件美好幸福的事情。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生活一直这样,平静无波澜。有天,天还没有亮她就将我叫醒,然后极细心的帮我梳头,并给我换了件新裙子。粉红的纱质面料上,有条手工绣上去的鱼,鱼尾像花一样散开。再没其它的装饰。我们坐了很久的公车。她一路都沉默,我亦不知如何同她交谈,于是一路的安静。到达终点站,又走了大约十几分钟,我便看到了海,一望无际的大海,这里的人很少,海岸边是被海浪冲得光秃秃的黑色礁石。有许多贝壳,海螺。
我十分高兴,到远处去拣贝壳,她坐在礁石上,远远的看着我,一直都在抽烟。一根接一根,也一直都沉默。
回头看她的时候,她正沉默的对着大海,神情静默。碧海蓝天璨看到的是一幅凝重忧伤的画面。画里的女子,神情冷漠,眼光深不可测,手指上夹着吸了一半的香烟,衣着虽简陋,却并不影响她的美丽。也正是这一刻,我突然感觉她离我好远。
她见我看她,招手唤我过去。对我说,萧纹,你回家吧。特别不经意的口吻,似乎在讲着的,是一件很随便的事。我拿着一大把贝壳,定定的看着她。然后艰难的开口问她,那你呢?
我们一起回去。她的语调依旧平静。
如果可以重来
回到家乡是晚上,从火车站出来又转到镇里,到了镇上又租车子送我们回外公家。半路下起暴雨,三轮前面的灯照着前方,在我们的面前是巨大的雨帘。我们在雨中坚难的前时着。这次大雨中的回归,成为了记忆中抹不掉的部分。
我们回来之前,菊生她并未通知任何人,所以并没有人来接我们。站在门前,菊生用力的捶门,很久,舅舅才慢悠悠的来开门。也许我们扰了他的清梦,对这两个深夜的不速之客并不是很喜欢。开门,我和菊生站在雨地里,像两个无家可归的乞丐,在向他乞求一个归处。
他侧身让我们进去,我们就这样狼狈不堪的拖着东西进到屋内。菊生自己动手烧了很多热水,给我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给我弄了点吃的,然后自己也洗了下,换了身干衣服。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将食物吃完,便把我抱到床上去,为我盖被子,然后静静的看着我。也许是因为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又也许是因为她的守护,那天我睡得特别安稳。
第二天,外公看到我时,将我紧紧的抱在怀里。他看向菊生的眼光里有愧疚。菊生故意忽略这愧疚,她并不去原谅或是责怪。她选择沉默。这是她的方式,她对人原谅从来不说出口,仿佛说出来,这原谅便不是原谅,而成为一种更深的伤害。
父亲是在第三天才来的,他比之前憔悴了许多。看着我,眼里尽是疼爱和无奈。菊生对他说,也许当初我把她带走是个错误的决定,她与我太过相似,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安宁。她说这些话时,我看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痛苦。她的情绪总是隐藏得很好,从不给人机会了解明白她。这似乎是她的禁地。这迷一样的女子,从不给我任何机会来了解她。
当天,我跟着父亲再次走上了当初外公送我回去时的那条路。路边的田里已经没有油菜花了,取而代之的是许多的秧苗,从远及近,风轻轻吹过,叶子随风摆动,像一片绿色的海洋。走在田野间,并不知道如何去打破我与父亲间沉默的气氛。我们一前一后的走着。半路时,父亲停下来,蹲身看着我。他说,萧纹,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好吗?听着他近科哀求的语气,我有些难过。一个男子,这样低声下气的求一个孩子,他的委屈有多少?
然后我便说,好,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父亲的脸上有欣慰之色。四天后,菊生再次的不告而别。
再次的离开,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去哪儿。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去办什么事,什么时候回来。我已经习惯她的我行我素,并且我也答应父亲要好好生活。很平静的接受了她的离开,我想总有天,她累了就会回来的,我只要等待便可,而这等待,不会太长。可这次我却错了,她让我一等就等了七年。七年里,音讯全无。
七年的时间,足够去忘记一个人。所有关于她的一切,都忽略不计。不去计较很多。我不计较我没有母亲,不计较别人异样的眼光,不在乎同学的嘲笑,不因为没有人为自己准备早餐或是晚餐而难过。我的生活始终与别人不一样,这一点,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生活依旧过着,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悲喜而改变。
我认为,就算她从此不再出现,我依然可以安然的过平静的生活。珍惜所拥有的一切,并且感恩。我可以不为她的离开而感到羞耻。内必依然坦荡。也确实是如此,生活在很多时候,都只是自己的。一个人的离开和到来其实并不能影响什么。就算她离开生活也还是一样在继续。我相信那时候,我并不恨她。仍然相信她是爱我的。
许多感情,只是自己给自己的幻觉。从自己的角度相信自己是被爱的。并且认为这爱一直会存在。只是,幻觉都只是自己给自己纺织的谎言。一切感情,都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如同我在七年里的坚信一样。我的幻觉,持续七年之久。
初三,五月刚过,空气渐渐变得炎热。晚饭后的校园里,有微微的风,让人觉得清爽。一天中的宁静时刻。那张脸,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面前。
当菊生出现在那个宁静平常的傍晚的那一刻,心内有一刻的恍惚,一时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她与我是什么关系。片刻才想起来。哦,是的。她是菊生。她是我的母亲。给予我生命的母亲。然后,所有的怨恨在那一刻都涌上心头。我没办法消化这样突兀的离开和到来,即便我曾那样平静的面对这件事情。可是,当一切可责问的罪呈现在眼前,我依然不能原谅。
菊生走过来,企图拥抱我。我后退一步,不愿让她接近。她便站在那里,微微微笑的看向我。她说,我走过许多地方。没办法停留。在人群中的时候会觉得不明了,不知道自己与她们之间的关系。不明白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为什么停留,我只是在寻找,希望能找到答案。然后突然有一天希望看到你。
我忽然变得异常暴躁。你不可以这样为所欲为。生活始终有自己的准则,如果你一开始就决定违背这准则,那么为何要有我?你可以选择你的路,却将这所以的不公和无奈推向我。我只是一个孩子,还不具备承担的能力。你的罪让我过早的知道生活的艰苦和心酸。这样的不负责任,出现时却可以如同一切不曾发生过一样。轻描淡写。七年来,内心所有的不理解在那一刻暴发。
她安静的听着我的怨恨,一言不发。发泄后,我突然一言不发。那时候,决定以后不会再同她说一句话。她走近,再次想握我的手。我挣开,冷冷的说,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一个怨恨的眼神,转身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在三楼的走廊里,看到她离去的背影,她已经有点苍老,背也开始驼了。在傍晚的梧桐树下,不知所措。然后一步步的向学校外走去,看着她有点呆滞的步覆,心里的疼痛愈加明显。
远方的朋友说,你在伤害她的同时,也在伤害自己。给她的伤害双倍的叠加在你自己的身上。其实最痛苦的是你自己。无言以对。许多时候,许多事情,没有那么多的逻辑可供选择,只在那一刻凭着本能做决择。有些事情,在当时,并不清晰。
那以后,我再没看到她。半年多后,有人告诉我,她在远方,患癌症晚期。她拒绝一切的治疗,只吃镇痛药来缓解疼痛。三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从医院里出走。没有人找到她。
她走远了。我知道,她是去寻找她内心的那个答案。我常常梦到她变成一只蝴蝶,翩翩飞舞在万花丛中。
当一切结束,远离繁杂的事物。我开始对她心存愧疚。我在想,就算当初我知道事情的结尾会是这样,我也一样会那样对她。她的死亡不能成为她救赎。只是她给我一个不了了之的等待。依旧是她不负责任的表现。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她成为一个虚无。所有的故事都落幕。我已不再怀恨在心。只是她开始更加频繁的出现在我身边。依然是美丽的女子,眼神令人琢磨不透。表情冷漠。但似乎总有迷惘。她是不属于我的女子。而我所有因她而起的怨恨,在某种意义上,是我强加给她的负担。我不能要求她为我做什么牺牲。我所内疚的只是没能帮她找到她所想要的答案。
生活就是这样弄人。当时的剧烈情感,只在当时显得浓烈,当繁华褪去。一切回归宁静,那些自认为刻骨铭心的过往也不过一场云烟。随着人的离去或消失,变得日亦稀薄。到最后,只是一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