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憔悴损(二)(2/2)
伏在闻笛的胸前,我讷讷地重复着扇儿所说的最后两个字。“投井……投井了……”
她投井了呢。是那一口井呢?
“俪儿,别这样。”闻笛抚摸我的头发,哄诱似地道:“哭出来吧,会舒服一些。”
是,我也知道哭出来会比较舒坦,可是我的眼睛里,现在干涩得很难受呢。
“闻笛,你说……投井一定很痛苦吧?”
胸口,疼得像是要炸裂开一样。
他点头:“对,很痛苦。”
我深吸一口气,“可是那之后,她就再也不会痛苦了,对吧?”
从此便不再看得见恨的人,听不见恨的声音,也记不得恨是什么颜色。
所以只剩下爱的,幸福的存在了。
“对,她不会痛苦了。”闻笛轻声说,“俪儿,哭出来吧……我求你了。”
“唔。”
我终于得以在闻笛的怀里放声大哭。
是的,愧疚。那些对她和她的周郎抱有过的艳羡终于不复存在,只余下愧疚。我没能让那个曾经的我获得幸福,甚至连活下去的权力也夺走了。
这些都是命么?我不知道。从前我自诩一早便看穿了情爱敌不过命运这一真相,也努力地让自己试着去赞同,并且遵照既定的路线走下去。可是我,仍然做不到。
我以为她可以和她心爱的人在一起。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希望着的。
其实爱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两个人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好的?
对不起,锦儿。
我终究什么也没能为你做。
锦儿的遗体被人从后院的井里捞上来。扇儿说,她穿着漂亮的枫红撒花百褶裙,可是被捞上的时候,身体仍然浮肿难看,皮肤也是可怕的灰白。她的遗体交给了周书生,而那邓二少爷听说出了人命,便不敢再靠近紫翠楼。扇儿领了我的意思,用银子打发走了闻讯而来的官差。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殉情,再者,我不想她被无聊的人打扰。
“那口井,派人给我封了。”冰心阁上,我懒洋洋地倚在贵妃榻里,对扇儿吩咐道。“用土给我夯实了,然后种点花花草草什么的。另外选个地方重新打井,其他的,你看着办吧。”
门外传来婉月的声音:“杜妈妈,楼下有位姓周的公子找您。”
有些日子没见到他,周书生又清减了。从贡院结束科考出来,便得到心爱之人殉情的噩耗,任谁也经不起这种打击。不过今日他的气色倒是比前几日好了许多。我围着貂皮袍子,难得对他露出笑容。
“杜老板,”他看着我,道:“我是来辞行的。”
“这样快便要回去了?”
他点点头,“是,我要带着锦儿一起回去。”说着,他松开一直紧抱在胸前的这只陶土罐子,小心翼翼地让给我看。“她留给我的绝命书上说,希望以我妻子的身份随我还乡。所以……”
我知道那是什么。轻轻吐了口气,我勾动唇角:“我有一件东西要给你。”
薄薄的一张纸塞到他手里,周书生有些怔忡,凝视着纸上的字迹,而后抬头望向我。我笑道:“她既已是你的妻,那这卖身契当然归你了,要煮要烧都随你的便。不过……我希望你把它留在身边。锦儿她,总归不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不是过客。一定要为她留下些什么,来证明她曾经是他的爱人,这一辈子,她都会是他的妻。这或许是我能为她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他郑重地点头。“我会永远都记得她。”
“那就好。我只是担心她尸骨未寒,你便红罗帐下卧新人。可以向我保证么?她永远都是你的妻。”
“我保证。”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多情浪子,但愿你会记得你今日所发过的誓。
“真的这就回去了?”我又问,“不是还没放榜么?”
他摇摇头,苦笑:“这个地方,这座帝都……我想,还是暂时离开的好。”
“也好,我替你雇马车吧。”
“不劳杜老板费心了,我与同乡一同返回,他已雇下了车马。”
“既然这样,”我耸耸肩,两手一摊:“那我还真帮不上什么忙了。你带着锦儿,路上可要多加小心啊。”看着他怀里的陶土罐子,我拢紧了肩上的紫貂裘,微微欠身:“保重。”
他低头一礼:“小可告辞。”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真是单薄了许多。倚在门边吹了会风,周书生早已消失在视线尽头。我转身正欲回去,见扇儿立在我身后,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怎么了?”
“其实,俪兮姐姐……锦儿绝命书,还有一封,是给姐姐您的。”扇儿低声说着,从衣袖里抽出一封书信来。“因为写着您的名字,我们也就还没拆开,打算待您好了再给您。”
蹙了眉,我接过信。面上是一行娟秀的小字:杜俪兮亲启。
“你是什么时候拿到这信的?”我头也不抬地问。
“锦儿入殓那日,那周公子前来交与我的。”扇儿答道,“说是与给他的那封绝命书一齐放着,依照锦儿的意思,带来交给您。那个时候您正病着呢。”
抬手拆开信封,内里只有单薄的一页纸。
她,会同我说些什么呢?在赴死之前,她想告诉我什么呢?
“杜妈妈,对不起。
“我只有这样做,才不至连累您和紫翠楼。
“所以我走了,带着这个小小的孩子。
“我终究不是您那样心思透彻的女人,纵使看得清,也走不出。请您原谅锦儿的不辞而别,愿您幸福。
“锦儿,元月六日夜,绝笔。”
重新叠起这页信纸,手指下薄脆的触觉一如这女子的生命。喃喃地默念出最后几个字时,我的心底已是一片冷冽而安静的隐痛。
小小的孩子么。
我笑了笑,将纸放回信封内收好,对扇儿道:“走吧,门口风大,咱们上楼去。”
“嗯,您身子还没大好呢,”扇儿笑嘻嘻地,“我叫厨娘给您熬了狗肉汤……”
一起走,就不会寂寞了吧?
把信封塞回袖袍里,任由扇儿挽了我的手臂。她不自然地看了看我,还是开口问:“……俪兮姐姐,锦儿在信上说了些什么?”
“嗯?啊,没什么。”我笑道,“逝者已矣,我们要连同她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垂下眸子,轻轻咬住唇,掩去眼底流淌的哀戚。
看样子,扇儿和周书生并不知晓她已怀孕的事啊……她便带着腹中的孩子,一起去了。真是很聪明的选择呢,锦儿。这样一来,他们的悲伤不会太过沉重,因为你,会一直在天上守护着他们,对不对?
扬起脸庞,楼道外雪霁初晴的阳光撒进堂内,地上一片淡金色的温暖。
这个漫长寒冷的冬天,也会慢慢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