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穿林(三)(2/2)
常居疑也不问她为何看出自己的用心,将她拎下马来,解下了马旁行囊,说道:「我这就要扯藤过溪了,你怕不怕?」司倚真笑道:「我连你都不怕了。」心道:「索性顶嘴顶到底。看来他还不大讨厌我顶嘴,不然早在我喉咙里喂上『冰浸沙』之毒了。」
常居疑一番布置,原是要让北霆门人循迹来此,以为自己和司倚真弃马渡溪,却被溪水冲走。他听了这话,果然没动怒,只冷笑着喃喃道:「这女娃娃贫嘴。」在长藤上牢牢打了几个大结,行囊系在腰间,一手拎着司倚真,双脚踏在结上,有着许多漏洞般的嗓子大喝一声,便往对岸荡了过去。双足踏到地面后,常居疑一手仍抓着长藤,将司倚真放在地下,从靴中拔出一把匕首来,割断了长藤。
那匕首从握柄到锋刃都是钢质,握柄颇细,有着如意形状的剑环,剑身是明暗凹凸相间的流水纹,吞口的流纹图腾特别鲜明;虽然剑身甚窄,但一条粗大虬结的长藤却是应手而断。这武功不高的九十老翁骑马上山、避过康浩陵两剑、拎了个人援藤过溪,司倚真都不以为异,这匕首却让她眼前一亮:「这匕首定然又是他西域那铸炼房的杰作!」但随即想起,大声说道:「喂,你割断了长藤,我朋友怎么过来?怎么找你拿解药?」
常居疑道:「怪了。你品貌不错,他对你关心,是情有可原;他一个歪脸小子,你牵挂他甚么?」司倚真大感不满,道:「是你害得人家歪脸,你还好意思说?」她穴道被点多时,身上血脉渐畅,渐渐能够稍动,却不说破。
岂知常居疑挥出一只鸡爪般的手,立刻便在她颈旁、肩后穴道补上几指,拾起一块石子弹出,又封了她腿上穴道。司倚真心道:「他弹出这石子的劲力,显是内力不足,但他认穴却奇准无比。」常居疑解开她手上绑缚,从行囊里拿出两大块长形烙饼,抛了一块给她,说道:「吃完了还得上路。」
司倚真手上无力,只能勉强拎起面饼,那饼有她五六个巴掌大,酥油香气扑鼻,她食欲大开,喜道:「我从没见过这种胡饼!」她家中富有,师父也曾聘请过擅做胡人料理的厨子,来给她尝鲜,这酥油香气她是很熟悉的。师父年少时曾在长安,当时长安虽已不复盛唐汉胡贸易的荣景,市上仍有不少异国食品,这也是重温旧梦之意。
常居疑看她如获至宝的模样,皱眉说道:「我旧居天竺,今次从大食穿越西方诸国而来,在天竺又停留了一些时日,这是天竺食物,有何稀奇?」司倚真微笑道:「我就喜欢新鲜玩意儿。」埋头吃起来。那面饼在口中咀嚼时,感觉这酥油又与家中厨子用的不同,饼中还杂有不知名草叶碎片,清香缭绕。而面饼质地看似蓬松绵软,在齿间却别具韧性,嚼得越久,麦子味儿越是喷香。她折腾许久,已饿得慌,一声不吭地吃饼,终于不跟常居疑顶嘴了。
常居疑三两下吃完,将她双手绑起,又拎着她在林中曲曲折折地行出数里,直到远离山溪。终于将她一放,背靠一株古木,喘了几口气,又咳了几声,才沉声说道:「我问你,你师父是谁?你原本学甚么武功?你在弥确堂上讲那些怪话,是怎么想出来的?你哪来的胆子,敢那样跟我顶撞?」说罢双目炯炯,瞪视着她。
司倚真一愕抬头。午后树林里光线微弱,雾气乍起,朦胧中看见这始终狂傲的老者胸口起伏不已,双手竟还有些颤抖,一双不似老年人的有神眼眸逼视过来。彷佛即将从自己口中所答出的,无论甚么,在他都会是惊天动地的事物。
那日殷迟为了使冯宿雪不起疑心,故意纵上山壁,堕将下来,硬生生摔断了右腿。但见暗门大开,冯宿雪与四名门人诧异相望,便呻吟道:「我我想翻山过去瞧瞧,却摔了下来。」他如不使苦肉计,无论他怎么辩解,冯宿雪都不会相信他适才并非在此偷听。他料想冯宿雪还有用得着自己处,不会放着他断腿不理,因此几乎是想也不想,便行险使出这一着来。
冯宿雪点点头,回头吩咐:「给他治一治。」医学与毒术原为天留门传世绝学,这样的跌打骨折,门人几乎谁都能治,当下便有两人回头奔进秘道,过不多时,取了药膏与支架过来,过去略一诊视,给殷迟接上了骨,妥为包扎。他手掌上的伤口,也给敷上了草药。
殷迟为了装得像,加上断骨原本就痛得很,等待救援与接骨时又呻吟了几声。这当中冯宿雪一声不出,在原地凝望着他,似乎要判断他是否说谎。殷迟瞪了她一眼,说道:「有甚么好看?你不让我四处瞧,我偏要。」感到断骨包扎处一阵清凉透入肌肉,似乎还颇有麻醉止痛之效,心想:「天留门的药物真有点儿门道,而且看起来医、药同途。这跟我门中霍龄伯伯所说的不同啊?霍伯伯虽懂医术,就不是甚么都能治,也只懂痢疾药物。」
冯宿雪微笑道:「你能逛到这儿来,可也真巧。」殷迟微微一凛,岔开话题道:「你让我就这么走回房里去么?」
冯宿雪敛去笑容,蹙起一双略呈褐色的眉毛,说道:「你在我面前,还是乖一点儿的好。」向那接骨的两人道:「去抬副担架来,不要『甲』字药房的,去取『戊』字号房那一把。」又吩咐另两人:「没事了,你们自去。」
四名门人一下子离去,这高大土窑旁就只剩他两人,窑壁上的灯烛在偶而灌进来的山风中忽明忽灭。冯宿雪走到殷迟身边,坐了下来。这窑边遍地铁砂灰土,冯宿雪也不怕弄污了一身香喷喷的罗衫,意态又回复了慵懒。殷迟见到她眼珠隐隐有灰蓝色泽,只映出自己背后灯光,看不出她心思,忽想:「依她行事作风,即使不信我,一般地会给我接骨、让我去为她办事。顶多最后再杀我灭口。换做是我,将来大了几岁,也会这么做。」
忽听她低声道:「你以后在我门人眼前,可别对我这么放肆。」声音中竟似有几分笑意,只见她颊边的小小斑点果然随着笑容动了一动。
殷迟躺在地上,被她俯视,颇觉受到威胁,撑持着要坐起,冯宿雪轻轻在他肩头一推,说道:「躺着别动罢!否则以后脚瘸了,如何上雪涧去练画水剑?」一手轻轻在他断骨包扎处拂过,浅笑道:「你每次上天留门来,怎么总要带点儿伤。」